夜。
桃花村瞌睡了,在暖风的微醺下悠然地打着盹,唯有几家零散的灯火在暗夜里晃动着。
离村口不远,有一间破旧寒碜的院落,寒生生地挺立着,显得萧条和冷落。低矮发霉的木头门,被雨水浸泡的褪了一层皮,幽幽地泛着蜡黄的光泽。
房子的灯亮着,昏黄的灯光焉巴巴的,像得了脑膜炎。借着灯光,看清楚了,那是一张女人的脸,单薄、羸弱、干瘪,一双细长的眼睛软塌塌地耷拉着,灰灰的。
她正盘腿坐在炕上,戴着镶着黑丝边的老花镜,手里捏着一份报纸,像小学生一样有滋有味地阅读着。读的时候,嘴巴像退鱼刺一样鼓捣着,腮帮子忽闪忽闪的。她偶尔拢一下花白的头发,一圈圈核桃般的皱纹荡漾开来,看起来越发的老了。
她叫桃花,50多岁了,老伴两年前得了脑溢血,走了。桃花很伤心,经常跪在老伴的遗像前淌眼泪。一想到,老伴陪她这么多年,苦日子过惯了,没有享过清福。她感到钻心的疼痛。后来,桃花突然闭口不说话了,哑了。村里人主动向她打招呼,她不言传,只是木木地点头,像捣蒜一样。
桃花病了,身体越来越单薄。眼窝红肿得像熟透的樱桃,头发也愁白了,不到几个月,桃花的身子瘦了好几圈。儿子宝强从城里请来有名的大夫薛中医给她瞧病,见桃花两只眼睛摇摇欲坠,散漫无神,就拧起了眉头说,你母亲得的是心病,心病还需要心药医。
宝强在城里跑了几年长途客车,赚了不少钱,在城里买了一套三室一厅,120平米的楼房。他和妻子花花商量,母亲上了岁数,身体不好,打算把她接到家里一起住。宝强把这事给桃花说了。桃花不吱声,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宝强问,妈,你咋不愿意和我们一起住?桃花哆嗦着嘴唇,结结巴巴地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我不想去,我只想呆在这里。
过了一阵子,桃花的身体渐渐得到了恢复。脸色变得红润起来,眸子里也有水光了,亮晶晶的。她突然又患病了。不过,这次患上了读报纸、杂志的瘾。每天都要读报纸,不看心里憋的慌。村里人都犯愁,这桃花是不是又犯病了。她一个小学文化,又上了年纪,读啥报纸,这不是猪鼻子插大葱装象吗?有时候,还手里拿着剪刀剪报纸哩。真是病得不轻。
一天,桃花接到电话,是儿子宝强打来的,说,她和妻子打算回家过年。桃花眼窝子一软,泪水溢出了眼眶。她兴奋的攥着手机,紧紧贴到耳朵旁,迟迟不肯放下。她有一箩筐一箩筐的话要说,可话到嘴边,感觉喉咙卡了鱼刺似的,支支吾吾的,说话说不顺溜。宝强问,你好着没。桃花抹了一把泪,抖抖身子笑着说,我好着呢。冬天冷,路滑,你上班开车要小心点。我等着你回来过年啊。
电话挂了。听筒里发出嘟嘟的声音。桃花仰着细长的脖颈陷入了沉思。
这天,日头红得很。桃花悠闲地坐在村头的大槐树下晒太阳,小狗文文趴在桃花身边的空地上慵懒地打着盹。
这时,从远处开来一辆崭新的轿车,到村口,停了下来。下来一个中年男人,白瓷般的脸、蛤蟆似的大嘴,卖萌的眯眯眼,搭配起来很不受看。但他的头梳的油光粉亮的,跟牛舔过的一样。他看起来比以前要沉稳和老练多了。他是村长的儿子,叫田军。前几年在城里打工、做生意,发了点小财。
桃花咧着嘴笑了。
她从头到脚打量着田军,就像欣赏一件稀奇古怪的古董。她戏虐地敲敲田军鼓得滚圆的肚皮说,瞧你肚皮圆成啥样啦。看来是发福了。
田军自豪地摸摸尖溜溜的下巴,咧着蛤蟆嘴笑了。
“婶子,你说话真逗。”田军眯着眼,打着哈哈说,“婶子,宝强过年回来不?”
桃花嘴一抿,仰着脖颈说,他回来呢。
“那好哇,你们可以过个团圆年啦。这不,我也准备陪家人一起聚聚,老爸好长时间没见我了,惦记着我呢。”田军撅着嘴,脸上飞上得意的神色。
桃花笑了,笑的如盛开的桃花。
田军行了个礼,就坐上了车,一溜烟地开进了村子,扬起一阵呛人的尘土。桃花可怜巴巴地望着远去的轿车,心里酸里吧唧的,泪水从眼眶里溢出来。她想:要是宝强能像田军一样,常回家看看多好啊!
大年三十,桃花坐在暖烘烘的炕上,包着饺子,她嘴里哼哼唧唧唱着《白毛女》的调子,眼里跳跃着幸福的神色。她要等儿子回来吃团圆饭。
电话铃声响了。桃花扑棱棱地从床上下来,急三火四地赶过去,接电话。
是宝强打来的。桃花眼里含着泪花,说,儿子,你急死我了,咋还不回家,妈担心你的很啊。
“妈,不好意思,单位工作忙,过年客运中心要加班,我们就不来了,等闲下来,再来看你。“
桃花愣愣的,半晌没缓过神来。她竭力压了压失落的情绪,嘴里咕哝着说,儿啊!大冬天,老下雪,路上滑,开车的时候悠着点。
“知道了,妈,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宝强说话有点哽咽。
手机挂了。桃花呆若木鸡地愣在那。手里抓着手机,停了好长时间。样子看起来滑稽而笨拙。
桃花眼里水汪汪的一片。
这天早晨,宝强裹着棉衣,搓着手,从客运中心的宿舍里出来。下雪了,雪花呼啦啦地溅射到宝强脸上,麻辣辣地生疼。
强子耸耸肩,从远方打远望去,白茫茫的一片。她勉强地挤出一丝微笑。上路了,汽车在宽敞的马路上疯跑,约莫半个小时,见一辆重型卡车从对面开了过来。宝强放慢了速度,随手打了信号灯。可重卡车似乎不听使唤了,箭似的冲了过来。宝强来不及刹车,嗵的一声,两车剧烈地碰撞在一起。宝强身子弹了起来,头撞到了挡风玻璃上,顿时,脑花子溅了一窗子,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宝强挣扎着支撑起身体,嘴里汩汩地流着血。他微微地睁开眼,沉默了十几秒钟,眼珠子突然翻了出来,手自然地垂下来,咽气了。
“宝强,我的儿呀,你不能死啊!”桃花从梦魇中惊醒,枕头被汗水打湿了,散发出臭烘烘刺鼻的味道。
桃花脸吓得白白的。
第二天一大早,桃花就给宝强打电话,问身体好着没,有没有挨饿、上班累不累,宝强笑着说,妈,你放心,我好着你呢。桃花还叮嘱,开车要小心,不要酒驾。
过了几天,宝强和妻子花花到车站迎接桃花。桃花拎着一个黑色的塑料大包和一袋家乡的水果特产。花花见桃花土里土气的,还拎着一大包,脸立刻扭成刚成熟的窝瓜,妈,你咋了,带一大堆垃圾来了呢。桃花抿嘴润了润嗓子,拖着腔说,妈是留给宝强用的。
在城里住了一周,桃花就憋得慌,她楼房里呆不住,就出去溜达,但一阵子就回来了,说城市太闹了,又堵车有噪杂,闹心的很。还不如窝在家里,翻翻报纸,看看电视新闻。她怏怏地靠着沙发上,摁着遥控器,随机拨到新闻频道,看到一则振聋发聩的新闻:
某某公交车在公路上行驶,司机一边开车,一边打游戏。他神情专注,突然脑瓜子一热,他紧握的方向盘突然松开了。开到十字路口,他只顾着打游戏,没有看前方。这时,一个老人骑着自行车横穿马路,车狠狠地撞向老人,老人被撞飞了,撞了十几米远,当场死亡。一场悲剧就这样酿成了。
桃花看傻了,身体不由地颤抖起来。
吃饭的空档,桃花聊起了新闻报道的事情,就咂嘴拌舌,说事故太惨了,接着就瞎掰一些安全的事情,又讲起了安全的重要性。宝强和花花错愕地看着她,觉得老妈,简直是骨灰级人物,俨然就是一个安全理论专家。她又唠唠叨叨,说,宝强,你开车要小心点,不能酒驾,也要睡眠充足。
花花听桃花婆婆妈妈、唠唠叨叨的,脸突然一窝,说,妈你咋这样说话哩,宝强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你说的他都懂。
桃花接着话茬道:花花,妈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多提醒提醒他,让她长点记性,时刻牢记安全。
大家面面相觑,屋子里的气氛突然冷了场。
有一天晚上,桃花在客厅里看电视,宝强和花花在卧室里争吵。门闭着严严的,桃花小声地走到门口,耸着耳朵听。
花花说,你妈来了好几天啦。像个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唠叨个没完,咱俩的生活都被你妈搅和的乱糟糟的。
宝强争辩道,那是咱妈,你不能嫌弃她,人年纪大了,就喜欢唠叨,我们做子女的要能理解和包容。
两人吵得沸沸扬扬,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突然,听到玻璃杯摔倒地上的声音。桃花探着脑袋,缓缓地伸出手,想去敲门劝劝他们,犹豫了一下,手缩了回去。
第二天,宝强和花花起床很迟,宝强今天不上班,休息。宝强问花花,妈一大早去哪了,还不回来。花花叉着腰,吸溜了一下鼻涕,嘟囔道,她可能到外面转悠去了。妈带着手机,等一会打个电话问问。
到中午,桃花还不回来。宝强急了,就打电话过去,桃花的手机关机。宝强怀疑,妈可能出去迷了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宝强和花花报了警。
到晚上,强子的手机响了,是桃花打来的。桃花已经到乡下啦。她说,城里住的不习惯,也不舒服。乡下是她的根,住着清静和踏实。宝强抱怨桃花,妈,你咋不打招呼就走了。
桃花说,妈住了这一段时间,给你们俩添了不少麻烦。妈给你们也没留下啥东西,留了一份信,在你的写字台抽屉里,还有那一袋包裹,东西好好留着,对你终身有用。
宝强从抽屉里取出信。
儿子:
妈也许老了,变得婆婆妈妈啦。不管怎样,我都是你妈。尽管唠叨点,也是为了你。出车前,注意好好休息,不要疲劳驾车。开车的时候,要细心一点,耐心一点,专心一点,别让妈操心……
儿子,祝你平安!
宝强看的眼泪花花的。他抹了一把泪,就到屋子里找包裹,找了半天,连个鬼影都没有。花花从厨房出来,宝强咬咬嘴唇,抬头白了花花一眼说,妈,回乡下了。花花脸绷得紧紧的,脸上飘起了异样的表情。
“妈给我的包裹你放哪啦?”
“那些都是没用的东西,我扔到楼下的垃圾箱啦?”
宝强心凉了半截子。他急急忙忙地下了楼,翻开垃圾箱盖子,看见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子安静地躺着,撑得满满的。宝强好奇地提出袋子,感觉沉甸甸的。打开一看,懵了。那是一本本剪贴本,都是从报刊杂志剪贴下来的。纸张已经泛黄了,透着暗淡的痕迹。
宝强随意拿起一本,掸掸上面的灰尘,打开,草草地扫视了一下,里面都是各种各样关于抓好安全,祝福平安的文章。他撩拨着纸张,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潮。
宝强再也看不下去了,像个小孩子一样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