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汇通大厦47楼,电梯门开就扑面而来近200平米的敞开式前台,楼天宇戴着墨镜迈进大门。
“楼总,”一个年轻端庄的前台和另一个更年轻的对视了一眼,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有人在等您。”
楼天宇没有回答,环视四周。一个黑色西装的老外,放下手中的杂志,从远处的沙发座起身走过来。他的眉骨和耳根处有着两道伤疤,却不显突兀,配上一双深凹的眼睛、笔挺的鼻梁和抿成一线的唇,有一丝高深莫测的感觉。意外地,他操着一口流利的中文向楼天宇问好:“你好,我是新来的董事David Pudman,叫我柏大卫。”
楼天宇摘下墨镜凝视两秒,随即明白地露出笑意,握手道好。
望着两人走进去的背影,两个前台相视嘀咕着:“总裁刚到,就又来一个空降兵。看着好像还不是总裁的人,这人是哪路的?”
“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得想想该站哪个队伍?”
“哎,看了再说吧,我觉得楼总不错的,虽然不常笑,但看着挺温和的,像个正人君子。”
“干这行的,哪来正人君子?越看着像的,可能越危险,我看多了,你不懂!”
“啊?”小姑娘面露难色地向里张望。
江面的波光粼粼和夕阳反射的光芒,让柏大卫的眼睛有些不舒服。他刷地拉下窗帘。电脑屏幕上是Steven在纽约办公室的写字桌。一只硕大的脸突然地出现在了屏幕上,Steven从轮椅上侧身过来,看着柏大卫。
“Relax, Steven。我们刚拿下了两个很有价值的项目,物流和共享经济是中国现在最火的两个行业。”柏大卫轻飘飘地说道,“我们”的意思想来也是突出他的功不可没。果然Steven“嗯”地一声,表示了他的满意。
“适当的时候,衡泰系的公司可以接触一下了,有价值的信息记得传递过来。我担心,那个律师,会对楼天宇有影响力,项目交给他不合适,但我不合适出面,大中华区现在在他的手里。但我已经安排好了,最终的执行层面由欧洲团队配合东南亚团队来做。你好好干,总部会给你支持的。”然后,他的脸又凑到屏幕面前,突兀的眼睛让柏大卫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王启在终端服务器上的浏览过的文件就这些吗?”他晃了晃一个USB。
“是啊,”柏大卫耸耸肩,“都是和项目有关的文件,看情况他没有什么特别有价值的信息。”
Steven嘴角撇了一下,表示不满意柏大卫的回答。王启掌握的信息,一定还在什么别的地方。否则他哪来的胆子和总部投委会叫板?柏大卫想了想——好吧,我再去查。
“另外,”Steven的眉轻轻皱了一下,“去年他留下的那个TE领狮的烂摊子,什么时候能解决?律师的文件记得看仔细,关键的问题,你负责把它解决掉。”
柏大卫已经有些心不在焉,“快了,事情会解决的,我们不需要出面,律师满大街都是,不用担心。”
Steven似乎对这个答案比较满意,随即面色柔软下来,“楼天宇周围,有没有什么人在身边?”柏大卫不知是不是真的明白了Steven的意思,他轻笑一声:“办公室里,除了门口两个接待,全是男人。楼天宇身边的助理,也是男的。他能有时间睡觉就不错了,天天工作都至少16小时,放心吧,他没工夫干其他的。“
又一声轻哼,视频讯号终断。柏大卫像是有些愤恨一般地关上电脑,眼神迷离地看向窗外:什么时候,他才能不再做Steven的一条狗呢。
走进凯德律师事务所的大堂,整个门廊寂静无声。周斌刚刚谈完旭日乳业的初始架构,这轮融资后会将其中的部分资产分拆出去,装进A股的华能畜牧。华能畜牧的收购只是在洽谈中,消息还要封锁。他过来跟凯德的律师通一下气。凯德说是有一位新上任的合伙人会来与他接洽,居然把他晾在这里近20分钟了。妈的,他心想,要不是新去KC Capital,还摸不清路数,平日要是被律师晾着,他肯定就拍屁股走人了。楼上会议室里热闹无比,他竖着耳朵仔细听,却没听出什么重要信息来,只听得人来人往的脚步和各种闲言碎语的声音。
James刚刚宣布新的一批合伙人名单。陈向明今年从顾问升到了公司业务部的合伙人,正在发表他热情洋溢的感谢演说。James的脸色不那么好看。升陈向明不是他的本意,但为了不在合伙人会议上和Benjamin吵翻,他还是通过了陈向明的合伙人协议。
公司业务部的合伙人,主管并购部、资本市场部、公司融资和重组部门,也就是叶小眉和苏原的直接领导了。叶小眉对此消息倒也不觉意外,她本来在资本市场的团队里也不够资深,但她知道:自此一来,苏原的前景也就堪忧了——陈向明拉拢她不成,必然会拉拢另一个并购部的资深律师,比如岳旬。
这个年近50头发也快谢顶了的“资深律师”,明显在职场上是个loser(失败者)。他的业务能力不错,人也好,但却众人皆知地没法担当大任。按照苏原的话说,叫做“socially awkward”(社交尴尬)。简而言之,就是能干活,不能说话。开会就更别指望他。你无法想象一个看上去本可以成为事务所grey hair effect(灰发影响力)优质人选的人,说话不敢看人的眼睛。
当年苏原第一个并购项目跟着他做,开会时一个条款没协商好,对方冲着凯德的律师团队开火。岳旬低着头,满脸的笑意,不住地呵呵呵,客户目瞪口呆地叫休会。再开始的时候,没人给开场白,两方都彼此不理,对方律师斜着眼看他,他也不知道开口,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苏原如坐针毡,想着自己该不该开口的时候,客户代表正巧咳嗽了一声,岳旬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你说!”
整场会议,最后是苏原主持的,岳旬埋头记笔记,文件做的整洁漂亮,项目顺利签约。
她不知道岳律师为什么选择成为一名律师,在她看来,他更适合做学术科研——他的办公室时常见不到人,那是因为他的书桌前后左右都堆满了书。墙上挂着一把精美的小提琴,还有他平日拍的黑白照片,加上一堆堆的书,看上去就像一个后现代化的展厅。但因为人好,待人和气也不计较,埋头苦干,所以在这样一个“up or out”(要么升要么走)的地方,他虽年近半百了仍没能做得了合伙人,但居然也没被请出去,老老实实兢兢业业地做着一个最资深的“资深律师”,和30刚出头的苏原平起平坐。但他何尝没有野心呢?
陈向明喜笑颜开地从会议室里走出来,满走廊的欢呼。每个律师,无论是不是他团队的,都热切地希望在第一时刻成为他眼中注意到向他恭喜的人。岳旬也不例外。
“岳律师,”陈向明手一拍脑袋,“正在找你呢,今天KC Capital的一位董事今天来谈项目,旭日乳业!“他凑近岳旬的耳朵轻声道,”大客户,呵呵。我们一起去?“
“旭日乳业不是鼎盛的项目么?怎么KC Capital在里面?好像没听说过啊?“岳旬眯起眼,谨慎的说道。
“这你就不明白了,听说KC Capital在中国融了第一期人民币基金。这个董事是新上任的,年轻好说话。把他拿下来,项目算到Restructuing Team(重组部门)来,本来这项目就可以算并购可以算重组的,争取以后把KC Capital的所有项目都拿进来,这个是个财大气粗的主啊。“
“好的,我尽量啊!”岳旬心中有些一热,陈向明明显地在拉拢他。
“你行的,要有信心!我刚升,以后还不都是靠你们,虽然James还是亚太区主管合伙人,可是Benjamin来了以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过不久你看好了。公司部门以后啊,就是你的天下了。你知道的,苏原就算再怎样,也在这个并购部的位置封顶了,算起来,你还是她老师呢对吧?”
“是啊,不过她现在还年轻,有的是时间拼,我一把年纪了……感觉拼不过她啊。”
“她还没结婚,没生孩子嘛,主要就是用来讨好男客户的,至于前途,和你哪能相提并论!我看好你,明年你就先升顾问,等Benjamin坐上James的位置……”
“放心!我全力撑你做公司部主管!”岳旬当即表忠心。
“哈哈,要不怎么说岳律师是人中龙凤呢!到那时,就是你升合伙人的时候了!……对了,说到男客户……今天的会,我把我们所的美人儿叫来陪你去,周董不是年轻么,哈哈,我派个骚货去搞定他!我就不信还有刘珍妮搞不定的男人……“
两人压抑着暧昧的笑,向电梯大堂走去。
又是夕阳西下的光景,大部分人踩着日头落幕的点回家起锅的光景。而对一个律师而言,只是当天日子过了一半的小憩时间。一天的工作忙完,已经深夜时分。对苏原来说,今天是个烦心的日子——陈向明升了合伙人,岳旬对她开始爱理不理的,领狮的项目还不知道楼天宇是个什么态度,她的日子感觉不会很好过。早知马上面对的是这样的局面,她当时对待楼天宇就该谨慎些,不要惹这个看上去会翻脸不认人的家伙。刚处理完了陈向明扔过来的两个低级又耗时耗力的文件,手机的email上又列出了一堆明天的清单。她知道,这所有的一切不过就是当时没有站队清晰,拒绝了小人的拉拢。但她仍然不后悔,她对未来没什么野心,为什么要甘于委屈呢?
回到家,她意外地发现父亲竟然坐在沙发上看书。刘欣楠难得安静地在厨房忙碌着,听到开门声,兴奋地跑出来,招呼父女两个喝银耳莲子羹。
苏绵衡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他能住的地方很多,需要忙的事情也很多。这个家里,与他而言,也许只是属于一种回忆。
苏原永远都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此刻又刚巧没有心情。她淡淡地点点头,打算回自己房间。
身后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听说,我最近设了一个境外信托?”
苏绵衡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在谈论一个无关自己的话题,视线都没有离开过他手中的书。神情自若。
一瞬间,苏原有种愤恨的情绪——眼前这个人,手握商业帝国,所向披靡,他对背叛这个家的那么多年,没有任何的歉意和交代。在这里,他永远是掌控一切的存在。他不离婚,可能因为离婚要分一大笔钱,可能因为这一变故会对公司,尤其是他旗下的上市公司造成负面影响,当然也可能因为刘欣楠的病,他担心负上骂名。
苏原顿了顿,学着叶小眉的语气轻蔑道:“律师的话,你也信?”
苏绵衡合上书,双目沉沉地望向她。她有些莫名的紧张。
不知道为什么,在几十亿上百亿案子的谈判桌前从不慌张的她,面对这个父亲,她仍然害怕。她从幼时害怕失去他的爱,到现在害怕一切的变数。她从心底里期待他的爱,期待他守在她们母女身边的日子。如果那时她因为弱小而不得不无声地祈求,那么现在,这份祈求就是一份刻在心底的习惯。她甚至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对男人缺乏信心,来源就是面前这个男人。
家里的空气有些压抑。
刘欣楠好奇似地不明所以——“信托是什么?”
两人都心照不宣地不想回答她。
刘欣楠丝毫感觉不到气氛的变化,自顾自地絮叨着:周五晚上吴以民生日,已经来请过他们了,还嘱咐苏原一定要参加哦。她叫苏原弄份礼物,穿漂亮点,好好跟吴以民聊聊。
“哦,我不行了,周五要出差去苏城,赶一个项目的签约,回来肯定很晚了,去不了。”苏原漫不经心地敷衍了一下。
母亲又开始唠叨:“你说你三十多岁了,还天天跑来跑去不着家,吴以民市八医院脑外科头牌主刀医生,学历相貌人品事业要什么有什么,他底下的护士,还有多少姑娘成天粘着他,他一心一意等着苏原,两人青梅竹马门当户对,你就是不结婚……”
她越说越激动。苏绵衡丢下书,露出厌烦的情绪。苏原看到他露出的厌烦表情心中也很恼火。
她有些大声地说:“是,我就是不想结婚,因为我知道婚姻不能带来幸福!”
这个话题似乎触动了母亲的软肋。她有些哀怨有些无奈地长长叹了口气,又开始问:“那出差和谁去啊?“
“客户。“
“哦?客户男的女的?长得怎么样,人怎么样……“
苏原有些不想回答,这样的话题真的继续不下去了。
苏原父亲忍不住了起身,书丢在茶几上,不发一言地上楼。
刘欣楠激动起来,左右张望着向苏原哭吼起来:“你说!我到底做错什么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总共一天说不了几句话,没有人和我说话!今天好不容易家里人都在,我问两句话怎么了?你说啊,到底为什么!”
苏原沉默地进厨房给母亲倒了杯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沉默看着她,“好了,别在意,他工作累了。”
连她自己都觉得,这样的解释软弱无力——她曾和小眉讨论过,人生痛苦的原因不外乎有三:1、事儿没想明白;2、感情太丰富;3、人太闲。她母亲,都占了。而这三件事情,她可能这辈子都改变不了。
安慰其实并无用处。随着苏绵衡“砰”的关门声和刘欣楠歇斯底里的哭声,苏原在楼上的房间,又感受到这种习以为常的所有感情掉落在地上,心中空无一物的沉寂和冷漠。她甚至对自己有些恼怒:她讨厌感情,为什么这么多年,她还是报有期待?从前,她愤恨的是父亲的不忠。
可是现在,她的天枰常常不自觉地慢慢倾向于他,她明知母亲是受害者,却无能为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