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第328章

大恒朝，羽仙郡。

连年大旱，民不聊生，赤地千里，以至于尸骸遍野，满目尽是饿死之人的尸骨。

秋风萧瑟，炎夏酷暑已去，但羽仙郡仍旧颗粒无收。

矮山后方，一处以简陋的木材搭建成的临时据点中，有十几个身材矮小消瘦的少年正瑟瑟发抖。

连年久旱，逃荒者不计其数，然而其中大多都死在了逃荒的路上，或是沦为了他人口中之食。

大恒朝廷对此却仿佛视而不见，三年以来未曾施以粒米寸金，是以羽仙郡早已是人间地狱。

时有残缺不全的尸体被发现，触目惊心。

唯有那些逃荒中的人才知晓，那是挨饿到不得不啃噬同胞血肉的痛苦。

少年们几乎饿到皮包骨头，消瘦得不成人形。

起初带领他们逃荒的大人们加起来足有近百人，而今半年颠沛流离过后，只有这为数不多的十几人幸存下来。

他们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嘴唇却已经呈现出苍白的颜色，那是长期脱水、缺乏盐分补给的直观体现。

莫说是柴米油盐了，现在这个世道，想要吃饱恐怕都成问题！

大人们逃的逃死的死，余下的十几个少年沿途跋涉，从羽仙郡一路逃到北莽边境，想要进入邻郡寻求生路。

然而羽仙郡的近邻白虎郡却对此冷眼旁观，甚至还派兵驱赶逃入郡内的荒民！

但羽仙郡逃荒之人何其之多，足有数万之具，一时之间即便是派兵驱赶，也难以阻止山穷水尽的荒民往此地。

于是乎一条严酷的律令下达，凡是非白虎郡之人，若擅自闯入白虎郡，格杀勿论！

此令一出，羽仙郡逃难荒民无不积怨难平，甚至一度出现暴动。

但荒民们赤手空拳，又经历连番逃荒、食不饱腹，哪里是那些全副武装的蛮兵的对手？

几番冲突之中，羽仙郡许多荒民惨死于守军刀下，使得剩下的荒民惊惶逃窜，再也不敢越界！

但这也宣告了诸多荒民的死亡，因为羽仙郡除却隔壁的白虎郡近邻之外，其余接壤之地皆是野兽出没的危险版图。

白虎郡是唯一的出路！

但白虎郡封绝羽仙郡荒民的希望，等若是将他们往死里逼！

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原地等死，抑或是铤而走险，深入那危机四父母的深山丛林之中。

然而许多荒民在进入山林过后，便是一去不回，再也不见踪影。

他们究竟活着，还是已经沦为野兽腹中之食，不得而知！

此时，临时据点之中，十几个浑身饿到发软的少年挤在一起。

秋风到来，天温骤降，他们皆只着寸缕，哪里经受得住即将到来的严寒？

他们之中，有两个少年略微避开了众人。

一个体格较为瘦小的少年蜷缩成一团，浑身散发着一股虚弱的气息，他脸色苍白，面颊上已然布满了汗珠。

他身旁比他稍微强壮一些的少年则用粗布衣襟制成的布帕，不断地擦拭着前者面庞上的汗水。

纤瘦的少年应该处于病症之中，浑身发冷，手脚无力，仿佛即将不久于人世。

但稍微强壮些的少年却并未离弃于他，而是用一个破旧的海碗盛着刺鼻的草药汤，送进纤瘦少年的嘴里。

乍一看，这两人仿佛亲兄弟似的，即便是在逃荒的过程中依然不离不弃，实

属难得。

然而一旁的十几个少年却是面带讥讽地看着两人。

因为他们知道，少年得了一种罕见的寒症，哪怕在往常时期，也必须前往药铺求医问药，久卧多天才能够有所好转。

而现在却是在逃荒的路上，以纤瘦少年的体格，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便会撒手人寰！

强壮少年的照顾，怕是徒劳无功的，到最后依然要亲眼看着自己的弟弟阖上双眼！

旁观的少年们不会出手相助，因为马上临近冬天，若不保存足够的体力和粮食，恐怕所有人都熬不过寒冬！

而他们的视线落在病弱少年身上时，却仿佛饿狼见到食物一般，瞳孔深处隐藏着瘆人的幽光！

他们在等，等到病弱少年气若游丝，等到他气绝而亡！

到了那个时候，哪怕前一刻病弱少年还是他们的同胞，凭借强壮一个人，绝对不可能是他们一群人的对手！

逃荒的岁月，人吃人，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事情罢了。

每天都在上演这样的惨剧，荒民们却仿佛默许了它的发生，甚至没有丝毫阻止的意思！

死亡对他们而言，或许是一种解脱。

病弱少年姓江，乳名叫猴儿，倒也和他的体形相称。

比他稍微强壮一些的少年则姓徐，小名叫蛮子。

猴儿与蛮子是发小，一个村子里的，他们的父母乃是要好的朋友，从小两人便是穿着一条裤子长大的。

他们俩的情谊自不必多说，所以徐蛮子断然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猴儿病死。

碗里的药汤都是他自己跋山涉水，从林子里采回来的。

而且每次出去寻找草药时，他都要把江猴儿背上，用一根草绳死死绑在身上。

这样做是为了堤防一同逃荒的同乡，距离上一次得些口粮充饥已经过去了半月之久，早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

蛮子不放心把猴儿丢在他们中间，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失去理智，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逃荒的年代，还有什么令人发指的事情做不出来？

所以每天除了找寻生路之外，蛮子还要背着猴儿到处找草药和食物，有时候连老鼠、蚂蚱之流，他都不会放过！

但有他一口吃的，就绝对不会饿着江猴儿！

一连两周时间，两人都勉强能够吃到一些食物，以维持体力。

而江猴儿也的确难得，硬是撑了十几天的时间未曾病死，然而现在他的病情已经不容乐观！

若是再不找郎中医治，耽搁几天，恐怕就回天乏术了！

江猴儿好像已经病入膏肓，每天都处于昏迷的状态，极少有清醒的时候，而徐蛮子也对此一筹莫展。

哪怕现在有郎中愿意为江猴儿医治，估计他也付不起诊费。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却觉得天快要塌下来了，实在令人扼腕。

……

时间推移，距离江猴儿病倒已经过去了三周时间。

这个看上去纤瘦得如同皮包骨头的少年简直像是只蟑螂，生命顽强得可怕，十几个少年辗转流亡了许多地方，他却依然没有死在路上！

这一天晚上，秋风渐起，夜幕中有萧杀之意弥漫。

徐蛮子用自己薄弱的衣襟，盖住自己和江猴儿，两人蜷缩在柴堆里。

感受着江猴儿身上那忽冷忽热的温度，徐蛮子抽了抽鼻子，心中百感交集。

吧嗒——

然而就在此时，

一阵突兀而响亮的脚步声却是陡然传来，瞬间让徐蛮子大吃一惊！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早已熄灭的柴火后方，有同行的少年郎疑惑地问道。

吧嗒——

紧接着第二声脚步猝然响起，使得所有人都精神紧绷起来！

脚步声从黑暗之中传来，令人毛骨悚然！

难道是索命的厉鬼？

有少年浑身哆嗦着，面露惊恐之色。

未知的阴影在迫近，仿佛手提铁链的黑白无常，让人窒息！

吧嗒——

第三声脚步传荡，借着火星微弱的柴火光亮，一个笼罩在黑袍里的身影缓缓从黑夜之中显出了身形！

“庇护所”里的少年们皆是浑身发冷，纷纷爬起来稍稍后退。

那身影走进火光之中，忽然屈指一弹。

倏——

一簇火苗燃烧，他手里握着一个火折子。

他稍稍吹了口气，火折子的光焰升腾而起。

随后，他慢条斯理地从一旁的柴堆之中抽出几根干柴，随手丢在熄灭的柴火中，然而用火折子引燃。

烟与火蔓延升起，瞬间照亮了“庇护所”中的一切。

十几位逃荒的少年战战兢兢地望着火堆前默不作声的身影。

徐蛮子同样望着此人，但是眸中却没有丝毫的惊惧之色。

多年的逃荒，让他已经不再害怕其它，因为最坏的结果无非便是死亡，所以他已经无所畏惧。

那身影浑身都被兜袍笼罩，看不清楚他的长相，唯有一对精光闪烁的眸子透过兜帽的缝隙，将炽热的目光投向这里的少年们。

半晌过后，他的视线落在徐蛮子和他身旁已陷入沉睡的江猴儿时，目光陡然一亮！

“喋喋喋喋喋……”

伴随着一阵阴森而可怕的笑声从他的袍衣中传来，在场的十几个少年皆是有些惊恐地退后一步。

此人的笑声，简直如同魔鬼一般，让人不寒而栗！

突然，兜袍身影缓缓从宽大的袍袖之中掏出一样东西，使得所有人一怔，随即露出狂热之色！

他手里的，赫然是五六块叠在一起的馕饼！

这对于早已经饿得头晕眼花的少年们来说，无异于金银财宝！

然而兜袍身影太过可怕，一时间所有人都有些蠢蠢欲动，但却没有谁敢抢先上前。

徐蛮子深呼一口气，竟是率先迈出一步，大跨步来到兜袍人身前。

兜袍人面色讶异而惊喜地看着他，然后直接就伸手把一块馕饼递给了徐蛮子。

徐蛮子笑了，毫不犹豫地接过馕饼，然后立刻回身，要把手里的馕饼和江猴儿一起分享。

见徐蛮子拿到了他们梦寐以求的馕饼，剩下的十几位少年皆是双眼通红，忍不住也要上前讨食。

然而那兜袍人却是阴森一笑，然后施施然说道：

“喋喋喋喋……想要吃的是吗？本座这里可只有五个饼，如今他拿走了一个，只剩四个，而你们可是有十五人！”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面色一怔，而后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徐蛮子！

十三个人，哪怕余下的四个馕饼都归他们，每个人也至多能够分到一小块。

可徐蛮子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单独拿到了一个饼，他和江猴儿两人估计都能够吃饱！

这让其他人都感到眼红起来，甚至目光都变得阴森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