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弟说:“纵然卫氏兄弟有罪,你取二人性命即可。何以滥杀无辜!”
白少爷低头笑着说:“你说,卫是兄弟有罪。那不过是你给他们的罪名。罪名和罪不一样。判定一个人是否有罪,必须清楚的,事无巨细的了解他所做的一切,这相当不容易。但是给一个人制造一个罪名却很容易,说他强抢民女,烧杀掳虐,甚至顶撞长辈,都可以是罪名。可是你如何知道,一个人,是否真的有罪。”
小弟冷哼一声说:“难道你知道?你杀的这五十三人,都有罪?”
白少爷果断坚决的说:“我知道。”
小弟不服:“你如何知道?”
白少爷说:“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这样的人,知己无处可觅,仇家五湖四海。总有一天,我会死在别人手里,或阴谋或阳谋,若是运气好,还能有个全尸。而那一天到来时,你就要替我活下去。”
小弟说:“为什么是我?”
白少爷说:“我所做的这些事,必须要有人继承下去。这个人,可以是任何人,却又不能是别人。”
小弟不明白,他说:“继承你……去滥杀无辜?”
白少爷苦笑叹息,说:“其实我一定会告诉你,只是不想浪费了这壶好酒。”
他虽嗜酒,却不细品,往往拿着酒瓶子就往嘴里灌。这倒是蜀山一脉相承的风范。
等到这壶酒喝完,他眯着眼睛回味了一遍滋味,而后慢慢说道。
“卫太奶奶二十年前患了重疾,本应入土。后事都打典妥当了。”
小弟不知这段往事,静静听他说来。
“苟延残喘之际,卫府来了一位塌鼻子老道,献了一剂药方。其中的草药倒是寻常,只是一些顺气之物,街肆上的药房里都能取到。唯有一道药引,大逆不道,天诛地灭。”
“何物?”小弟问道。
“童子心尖血。”
虽不知其详,但是听这名字,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白少爷解释道:“童子,既不能是骨肉未全的幼儿,亦不能是四阴茹毛的少年。只能是三到五岁的儿童。再大一些,气理更迭,体内有成人淫气,视为不纯。若是年幼一些,血肉还未成型,功效又不足。你可知,这个年纪,最是天真无邪。小一点不知人间疾苦为何物,尚不知生死,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可偏偏到了三五岁,胆子最小,又知道疼……”
言未尽,意已达。小弟已然明了。三到五岁的孩子,最能体会痛苦,最不能忍耐痛苦。
“愈是恶贯满盈的人,愈重孝道。”白少爷忽然这么说。
小弟虽不赞同,却不打断。
“你可知古之二十四孝,皆是以戕害他人为荣。孝是恶人最容易的伪装。先贤扬孝,本意弘扬知恩图报。可是恶人言孝,却是为了凌霸正名。卫氏兄弟便是这样的孝子。他们为了尽孝,捉来城里的流浪的幼 童,做一道药茶。名为‘玉堂春锦’。说来这塌鼻子老道还真有本事,老妖婆喝了玉堂春锦,不过三日便可下地,一月之后枯木逢春,越活越年轻。于是卫府上下,都把这玉堂春锦奉为包治百病的仙药。不仅卫家人喝,连得宠的下人也能受些恩赐。”
白少爷继续说:“童子,精气最足,未到外泄的年纪,引而不发。那心尖血,是体内精气最旺最纯之处。如此大补,又被中药调和,的确是天才之举。”
“可惜,损人利己之事,世间难容。”
“尤其,流浪的孩童毕竟有限,三月之后,他们便开始去穷人家买孩子,说是送进卫府做书童……”
后来的事,白少爷说得很详细。他一向不在意别人的看法,这次倒是难得的事无巨细,可见他对小弟的重视。
空山间多闻鸟语,白少爷的声音却比虫鸣鸟叫好听。风过树林摩挲,又抚清流涓涓。
看不见风,却又处处可见风。
白少爷仿佛化作人间风雨,艰难的在误解中守护世人。
“人所见所闻,总是有限。所以必然会误解,必定有误会。尤其是这世间大多数人只看得到自己认定的事,对真相视而不见。所以别人想怎么看我,就让他怎么看我。或许,如此才算不失本心,他应当会开心一些。”
小弟不敢和白少爷对视,他假装打量墓碑。那墓碑被清理的很干净,墓碑很干净,周围的坟头草很干净,甚至连供桌上的食物也被吃的很干净。
“那个老伯的女儿,已经送回去了。”小弟说道。
白少爷笑而不语。
“走的时候她还很不开心,说我拆散了她的好姻缘,仿佛我才是强抢民女的恶霸。”
白少爷明知故问道:“她模样如何?”
小弟道:“惨绝人寰。”
两人相视片刻,而后哈哈大笑。
小弟忽然道:“其实你早就知道了。”
白少爷说:“没有,入府以后才知道。卫家怨气过重,诸多亡灵环绕,不敢视而不见。”
亡灵,怨气,小弟从来看不到,但是他没有再问,片刻之后,道:“可惜最后一壶酒被你喝完了。”
白少爷说:“你想喝酒了?”
小弟说:“想。”
白少爷说:“蜀山的人想喝酒,从来不会没酒喝。”
小弟说:“我不是蜀山的人。”
白少爷说:“我是。”
他右手一抬,又接住了一坛从天而落的琼浆玉酿。
小弟都看傻了。
“蜀山的人,想喝酒了怎会无酒。”声音从林间传来,像翠竹空响,十分好听。
这酒是坛,不是壶,蜀山人最懂蜀山人,壶对他们来说,从来都不够。
“嘭”的一声,拍开酒封,酒香奔涌而出。
“好酒。”白少爷赞道。
“请你白少爷喝酒,自然要用最好的酒。”林中慢慢浮现一人,杳然孤影,一步一步,却走得惊心动魄。
“白少爷却少有好酒喝。”
白少爷听见他声音时,脸上有藏不住的惊喜,可当他真正看见他时,却慌了神色。
短暂的皱眉后,是漫长的无可奈何。
他说:“宿命。”
来人听懂了他的话,亦是无奈道:“你又何尝不是。”
“我救了很多人。”
“我救了更多人。”
“我杀了很多人。”
“我已很久不曾杀人。”
终于,他走到白少爷身前,提起了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名字:“白夜。”
白少爷站起来,忍不住抱住他。
“南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