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然想着人事部同事只是随口说了句,潘总编要见他,苏瑞的脸上便流露出些许怪异的表情,摇了摇头,径自走到了报社总编的那间仿佛渊博似海的办公室门口。
在他的记忆深处,这间象征着报社最高权力的屋子,似乎永远不对外开放,也不太喜欢外界干扰。
他扣了扣门,竟然是虚掩的,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他轻轻地走了进去,返身仍旧把门掩好,这才随意挑了一个黑色的真皮沙发坐下来。
报社总编的办公室既宽敞又有内涵,自是不必说。
所有装饰也很讲究,名家题书“有容乃大”更彰示了主人的尊贵身份,即便一个人也没有,都能给平常人一种压抑、十分不痛快的感觉。
冷然谨小慎微,不敢轻举妄动,终于想起身离去的时候。
接到冷芬打来的一个电话,说是冷怡明天出殡,无论如何得回来一趟。
交代好这事,双方沉默了许久。
冷芬以为他应该没有太多的话要说,也就悄悄地收了线。
她其实不知道,冷然早已默默地唏嘘不已。
呵——
连冷怡出殡这种大事都差点儿给忘了,更何谈帮衬着家里张罗?
冷然左右没了任何情绪,这才听到门外传来一阵不是很响的嘈杂声。
显然,潘总编回来了。
潘其飞一手轻轻地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都还在微笑地和同行的人说着客气的话,然后和蔼的眼神频频闪动。
直到远远的看不见对方,他这才把目光拖回到自己的世界来。
潘其飞明显一愣,感觉到了有人在等,但没有表现得太过。
他这才看到坐立不安的冷然,也就轻轻带上门,很平常的一句话:“嗯,来啦……过来坐。”
随即,他就变得神情严肃,然后不拘言笑地走几步。
直等他坐回那张深褐色的宝座,更是仿佛镀上了一层显赫的光华,相对冷然来说,劈面而来的也就只能是一堆的诘问。
“为什么手机老打不通?”
“你去哪了?”
“班也不用上了?”
“你们栏目的周主编出事了,你知不知道?”
……
潘其飞对自己人的批评,从来都是这样的毫不保留。
冷然能说什么?
沉默是金,他也就一声不吭,垂头丧气地终于坐到潘其飞办公桌前的那张靠背椅上。
这是对面往往无法容忍的态度。
但这次,潘其飞自行压制了渐起的火苗,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说:“这样吧……你们栏目现在缺了主编,我……可以提议你上,毕竟也有这么多年的资历。这事,你觉得怎样?”
冷然有些愕然,一直觉得他的高深莫测,就在于不让任何人知道他在想什么,随时有一句话过来都是属于跳跃性的那种。
这么直截了当的对白,记忆中还是头一回。
冷然忍不住抬头,茫然地望着对面显然有些苍老的面孔,知道他老人家在克已,努力地压抑自己。
或许嗫嚅多了,便成了习惯:“不是……我的事……还,还没完?您……您不是说了……让,让我去打杂什么的么?”
“此一时彼一时,你知道什么!说了你也不懂,我只问你,这个位置你要还是不要?做还是不做?有没有信心?”
呵,这么一付重担毫无准备地压将过来!
冷然一贯散懒、无组织无纪律,能承受的了吗?
他只有唯唯诺诺:“我怕……怕……不太适合……”
潘其飞怒了,霍然便起,有些零落有些花白的头发在风中自由飘散。
他呵斥着说:“你……你!像你这样不在编的外聘人员,这样的机会很难再有,你……你知不知道!亏了我,还特意地找了一位老朋友……”
冷然黯然。
周启丽到底情况如何?是生?是死?
即便是活着,恐怕离死也已不远,更有甚者,还可能是那种不死不活的悲惨境地。他却意想不到,马上就成了渔翁得利的主。
这也太搞笑了吧?
冷然索性把心一横,抛出了他的老丈人早就已经深深领教过的固执己见:“我……我真的不适合,何况这么敏感的事情肯定有人闲言碎语,这也是您……最不愿意听到的。而且……我最近……没,没心思……”
“你!……”
潘其飞一口气没赶上来,颓然地跌回到一直没有人敢顶撞的位子上,没有目的地拿起一支笔。
他又狠狠地抛掉,这才说:“你……你真是扶不起的阿斗。要不是……为了妍妍,还有你父亲的交代,我……我懒同你说。”
冷然何尝不明白他的这一片苦心?
但他主意已定,似乎谁也改变不了:“我……我想辞职……”
“什么?”
潘其飞还没恨完,又一个劈呖过来,言语也就变得毫无章法:“那……妍妍,知道么?你……你辞职……做什么?我,我的女儿吃什么?”
辞职后打算做什么?
也许这是一个正常人的思路,但冷然不是。
有没有明天都未必可知,他还要考虑那么多吗?他还怕什么呢?
而且死去的人已经太多了。
只要微微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阴樱、冷怡、杨玫、周启丽的娇容,凄惨的挣扎呼告状,冷然又如何能够置之度外?
他默默地告诉自己必须要有所为,虽然力所不逮,真相……真相总应该知道吧。
还有,潘总编的女儿……也就是潘妙妍,现在光冷然什么事呢?
已经谈好的婚姻结局,无可挽回。
潘妙妍自然也不会大张旗鼓地宣扬自己失败的婚姻,甚至父母也可能是最后才知道,这点他始终深信不疑。
冷然甚至想到马上就要去办好离婚手续来,将潘妙妍彻头彻尾地从他肮脏的生活里清除出去,不是为了那口气,与婚姻生活的对错完全无关。
好吧,他只是……只是不想再连累她。
仅此而已。
……
非正常人的思想,潘其飞纵使老谋深算,阅世无数,此时也终究没有办法想得到。
他唯有理了理有些稀疏的头发,叹了一口气,接着交代了一些事。
“我……我老了,这回……就当是我拜托你了,不要胡思乱想,把……把这位子……接去吧。”
“还有,你家冷怡的葬礼,我和你妈就不去了,叫亲家母也不要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终归不太好……妍妍,你……也就随她,想去就去……”
“另外,明天……周主编家里,你也代表单位……去一下,多少传达一点单位以及同事们还是很关心她的意思……希望能及早联系到她,早日回到工作岗位上来……”
冷然知道自己的老丈人显然有了退下来的恐慌,即使是一个老党员,不管做了多大的贡献,最终的归宿也将和普通人相差无异,无非就是退休而已。
但冷然自己却不想一错再错,一味地受迫于无形的生活压迫。
他终于无法沉默,涨红了脸,像一个知错的孩子半天才憋出话来:“嗯……好,这些……我知道了,但……我……我恐怕不行,真不行……爸……”
说完,冷然从口袋里掏出一直珍藏着、早有准备的辞职信,然后拖带下椅子,也就仓皇地逃了出去。
他知道,如果再有一秒钟的耽搁,就会无从招架地妥协下来。
而他又是那种答应了就必须做到的人,可哪里有那些精力与时间?
说不准,晚上屠美丹就会有危险。
也说不定,明天潘妙妍将遭遇不测。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凭着自己的直觉去尽点人事。
他更加讶然自己,怎么脱口而出叫了一声“爸”,好像自从上次翁婿争吵过后,他就已经暗暗发誓不会再次委曲求全,一直坚持着自己的坚持。
无疑,冷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家伙。
无疑,潘其飞也有他自己的底线,再也没有传唤这个终究扶不起的阿斗。
就这样,冷然思绪万千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位置上。
也就一直默默地呆着。
苏瑞显然不在的办公周围,清静了许多。
没有人愿意说话,一瞬间闪动的目光也只是显示出对冷然的某种关注,然后,又陷入或许是谣传的悲伤。
一个讲究到极致的女人,从来都会照顾到别人的情绪,获得这样一种形式的悼念是很自然的事情。
冷然想周启丽的这会儿功夫,终于抛掉了所有的杂念。
他沉下心来捡起了手中必须要打移交的那些活儿,难道靠的是冥冥之中,她赋予的神奇力量吗?
当冷然再次抬头的时候,猛然间,发觉昼夜更替的变化突现出来。
现在是仲秋,早没有了日薄西山的红霞,大片大片的云朵间隔得好开,只影孤形,实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四下还是静悄悄的。
原来早已人去楼空。
冷然想了想,防备般地跳离了座位,把所有能打开的灯,到底还是全都打亮了。
然后,他换过一副心情似的,重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也就继续那些未完的活儿。
直到差不多吃晚饭的时间,冷然估摸这会儿,他的妻子应该还在路上。
于是他习惯性地这便要给潘妙妍拨去一个电话,却突然发现,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然后,冷然只能又去拨屠美丹,却一直都是占线的回音。
他也就不懈地拨下去。
好不容易接通后,那头却是嗲声嗲气地说:“哦,是,是马老板吗?呀……晚上去哪哟?哼!这么迟,才打电话来,我,我不去咯……”
冷然愣了愣,哑口无言。
那头终于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连忙却又难得平静地说:“哦,是冷哥呀,嘻嘻,刚,刚才以为是一个客户,嗯,就是……有跟你说过的吧?嘿,姓马,马老板,呵呵……跟他约好了,晚上一起吃饭咯……怎么?你这下有时间吗?约我……”
她拖曳着老长一段欣喜的尾音,让人没办法不觉得她是十分认真的,也很期待的样子。
冷然忍不住想提醒她,不要再玩那些危险的游戏了,很容易玩火自、焚。
他却又不由自主地喟然,自己何尝不是在玩火自、焚?
随后,他淡淡地也就说:“哦,那你先忙吧,迟一点,嗯,再联系了,记得,记得一定不要关机啊。”
“好的。”
伴随着那头一个不知道有多甜的娇笑,一下就被暮色完全地吞噬。
暮色却理所当然,要来引诱手机这头的冷然。
好吧,趁着没人的这会儿,刚好可以到周启丽的独立办公室里,哪怕只是坐坐也好。
可满满的想法,很快也就落空。
周启丽的门,始终也没有打开过。
冷然握着圆状的金属把手,不禁自我解嘲起来。
如今的他和她似乎是,已经人鬼殊途,相思无期了。
这样想着,刚要转身,就直觉有条扭曲变形的影子,正朝他慢慢地靠拢过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