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总管忘了桑梓之地不要紧,”朱祁镇悠然道:“可你家乡的人却忘不了你吧?最近可有故人来访?”
“皇上......”金英噗通一声又跪倒在地,连连叩头,“老奴既已入我大明,身为大明人,死为大明鬼。绝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二心啊!还请皇上明鉴!”
朱祁镇一笑,起身下榻,行至金英面前,伸手虚扶了一把,“金总管请起,您是四朝老臣,太后也颇为倚重你,朕对你还有什么不信任的?”
金英战战兢兢起身,不敢看他。
“朕虽年轻,也看过你们内臣的一些档案,”朱祁镇悠然道:“朕如果没记错的话,金总管是原交趾布政使司清化府的人吧?”
“回皇上,”金英老老实实答道:“老奴是清化府九真郡合罗峒人。”
“看来金总管并没有忘记自己的桑梓之乡么,”朱祁镇微微一笑,“方才刻意向朕隐瞒,莫非有何隐情?”
“老奴,老奴......”金英嗫嚅的说不出话来。
“数日前听说你府上来了一位南边的贵客,”朱祁镇嘴角勾出一抹耐人寻味的弧度,“金总管跟他没说几句便把他关起来了,朕倒很想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皇上......”金英大惊,作势还要跪倒,手臂却被朱祁镇伸手托住了。
“金总管在这宫里待了四十载了,去南都外放了几年还能回京,可见手段非常,”朱祁镇脸上似笑非笑,“这对我大明的忠心那是毋庸置疑的,不过你我君臣之间还得推心置腹才行呐!”
“是,是,老奴愚钝,辜负了皇上的圣恩,”金英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伸袖抹了一下额头,“那人名叫丁文,是安南谅山君黎宜民麾下都司。”
“小小一个藩君都司,找到你这里来,总不是来叙旧的吧?”朱祁镇笑道。
“皇上,”金英身子一颤,伸手探入怀内,摸索一阵拿出一封上了火漆的牛皮信封递了过去,他倒不是有心带在身边,而是怕这封信放在府内遗失,所以贴身收藏,“这是丁文交给老奴的信,说是凉山君写给皇上的,老奴不敢擅自开启......”稍顿一下说道:“皇上日理万机,老奴想在一便宜的时候交给皇上,现在皇上问起来,老奴这就呈给皇上。”
“你倒是有心,”朱祁镇瞥了一眼那信封,并没有伸手去接,“黎宜民一外藩封君,竟然把一封信交给你一内宦,走这非常路径再转给朕,个中缘由耐人寻味。你也没有多问便把那人扣在了府内,莫非知晓这安南国内发生了什么变故?”
“老奴不敢隐瞒皇上,”金英诚惶诚恐的说道:“谅山君黎宜民是安南国王黎元龙长子,本为安南世子,后因母妃杨氏贲骄横失宠,被废去了世子之位,降为谅山君。现黎元龙第三子黎邦基被立为安南国世子。黎宜民这人素怀野心,被废去世子之位后,心中愤懑,暗地里私蓄兵甲,这次派丁文过来,一定是要借我大明的势,来达成他个人篡取安南王位的目的。”
“这人胆子倒是挺大,”朱祁镇嘴角一翘,“走你这条线,摆明了是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他谋逆的事。”
“皇上圣明,”金英躬身说道:“我大明泱泱天朝,怀柔四方,岂能为不臣的宵小之徒所利用?是以老奴把那丁文给暂时扣押在府里,如皇上准允,老奴这就把丁文发送回安南,交予黎元龙处置。”
“金总管便是这样想的么?”朱祁镇微微一笑,“此事须慎重,万不可轻率行事。”
“皇上的意思是应那谅山君黎宜民所请,介入他安南国之事?”说这句话时金英压低了声音。
“安南国内谋逆之事小,而黎元龙勾结叛匪乱我大明事大,”说到这里朱祁镇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安南国紧挨我云南广西,据一些线报,黎元龙与我大明的一些土司私相勾连,麓
川的思机法便是受他挑动,一再叛我大明。此獠面上虽对我大明恭顺,暗地里竟做一些对我大明不利的勾当......”
“听皇上的口气是要对安南用兵么?”金英心头一跳。
“他老子黎利当年以为陈氏复国为名,一再与我大明为敌,还弄出了一个叫陈嵩傀儡来,”朱祁镇脸色变得激动起来,“当年父皇忍了,从安南撤军,封陈嵩为王,谁知这个黎利一俟我大明的军队全部撤出,便把那个陈嵩给杀了,上表让父皇封他为王。父皇为了息事宁人,答应了他的要求,封其为安南国王。这姓黎的一家便当我大明软弱可欺,一再挑动西南各土司暗中叛我大明,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皇上息怒,”金英在一旁劝道:“现我大明正多事之秋,南北都要用兵,这安南国的事暂时可以不用理会。”
“金总管,”朱祁镇目光盯着他道:“听说安南的陈氏后人你给暗中给安置在我大明了?”
“皇上,”金英脸颊一抖,“陈氏后人在我大明为民,早已不复当年的事了。”
“也难怪,”朱祁镇眉尖一挑,脸上带着些许不屑,“都二十年过去了,姓黎的一家已在安南站稳了脚跟,这安南的百姓都把那姓陈的给忘掉了吧?”
金英默然不语。
“看来这文章只能从这姓黎的一家内部来做了,”朱祁镇看着他道:“这黎宜民的封地在谅山府么?”
“正是,”金英说道:“他既为谅山君,封地自然是在谅山府的。”
“这个地方不错,”朱祁镇下巴微点,“紧靠我大明广西布政使司的太平府和思明府,只要他肯做内应的话,我大明的军队便可直捣安南国都,重新恢复我大明太宗时代的交趾布政使司了。”见金英的脸色有些异样,便道:“怎么,金总管有什么要对朕说的么?”
“皇上容禀,”金英正了正脸色说道:“安南为我大明太祖皇帝钦定的十五个不征之国之一,太宗皇帝时虽并入我大明,然兵戈不断,每年需耗费大量的人力财力物力来维持当地的治理,这细细算起来实得不偿失,这也是先帝当年撤军的原因。黎元龙心中不臣我大明,我大明换一个听话的黎氏子孙便了,重新设置交趾布政使司,据老奴看来,实非上策。”说这番话时见年轻的皇帝脸色不善,但他还是硬着头皮把话说完。
朱祁镇听完笑了笑,“金总管老成谋国,朕记下了,”微顿了一下话音一转,“听说杨牧云是你的女婿,此话可真?”
“皇上,”金英心里猛地一跳,忙道:“老奴膝下有一义女,唤作紫苏。皇上在万安寺白塔曾见过的。”
“嗯,”朱祁镇点点头,“你这个义女可真是天姿国色,连朕的后宫也比不上呐!”
“小女卑贱,无福侍候皇上。”金英不知他说这话是何用意,出口搪塞道。
“你这女婿倒是艳福不浅,”朱祁镇笑道: “最近朕这里上了几份奏章,其中便有夸赞你这个女婿的,不但作战英勇,还生擒敌酋,好生了得啊!”
“老奴这个女婿年轻气盛,做了不少有悖圣意的事,还好皇上宽宏大量,准其戴罪立功,这点微末之功,实不知一哂。”金英垂首说道。
“他之前一直是朕身边的御前五品带刀官,这回外放只当了一个总旗,心中不会有怨言吧?”朱祁镇笑着说道。
“皇上垂怜,才让他有了去边关立功的机会,”金英说道:“要不是皇上网开一面,他现下还在狱中待着呢!”
“你倒是个明白人,”朱祁镇面色一正,“朕让他去边关历练历练也是对他好,年纪轻轻站得太高的话,是难免受人攻讦的,只要他对朕忠心耿耿,用心做事,朕就绝不会亏待了他。”
“是,是,能得皇上垂青,是那小子几辈子
修来的福分,”金英说道:“老奴回去一定把皇上的话带给他,好让他更加谨慎给皇上当好差事。”
“嗯,”朱祁镇微微颔首,“天很晚了,你回去吧,那封信便放在朕这里,还有,明日一早你便把那丁文交予锦衣卫北镇抚司,记住,此事万不可让他人知道。”
“老奴遵命,老奴告退!” 金英说着向后退去,心中暗捏了一把汗,“原来皇上在我府内安插了锦衣卫,怪不得对那丁文的事了如指掌。”
金英直到退出了门外,方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一阵风吹来,只觉背后凉凉的,原来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金公,这么晚,还没回去歇息么?”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金英耳边响起,他循声看去,一个红袍老监正笑吟吟的看着他。
“王振?”金英心中泛起一抹异样的感觉,他虽与王振年龄相若,可王振是永乐末年入的宫,论资历,他要老得多。可就是因为王振当过东宫局郎,在朱祁镇还是太子时间就伴在他身边,朱祁镇继位后,他水涨船高,浸浸然已凌驾于他之上,之前自己被贬至南都当镇守太监,据说便是王振暗中所为。
“哦,是王公,”金英皮笑肉不笑的应了一声,也没再像从前一样称呼他为王局郎,“这么晚了,你怎么也在这里?”
王振笑着走上前来,“这司礼监的差事可不比内宫琐事,忙得很呐,这边关急报一封接一封的发过来,都是需要让皇上亲阅的,不瞒金公,咱家已陪着皇上连续好几天都没好好合眼了。”
“皇上这么倚重王公,王公的前程实不可限量啊!”金英拱拱手。
“金公取笑咱家了,”王振苦笑着摇了摇头,“都是在宫里当差的,有什么前程不前程的,这差事当到你我这份儿上,也算是到头了。难不成还能像宋时的童贯一样,也头上顶个王爷当当?”
“这事儿还真说不准,”金英冲他一笑,“宫里那块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的牌子不也摘掉了么?”
“哎哟,”王振乜了他一眼,“这话儿那帮外臣说咱家也就算了,怎么金公也跟着起哄?”咧咧嘴,“宫里谁不知道皇上要拿捏那帮外臣,就把咱家端出来,咱家只有替人背锅挡箭的份儿,干预政事?咱家就是有那个心思,皇上也不会借咱家这个胆儿。”
“王公,咱俩都是永乐年进来的老臣了,”金英说道:“你我之间可不能互相拆台,让那些外臣看笑话。”
“金公多心了,”王振目光一转,笑了笑说道:“之前你去南都是太皇太后的意思,跟咱家可没什么关系,咱家在太皇太后那里可也没少挨板子呢!咱们做奴婢的就是命苦,只求主子瞧咱们不生厌,能够多捱些日子罢了。”
听王振这么一说,金英也不好再怼他,压低声音问道:“王公,咱家这里向你讨教一下,这边关的战事还没消停么?”
“自太祖爷到如今,鞑子什么时候让我大明消停过,”王振叹了口气,“这塞北地大如海,要探知鞑子的动向那是难之又难,我大明边关万里,防又防不胜防......”
“听皇上说抓获了一名敌酋,”金英说道:“这个人的来头应该不小吧?”
“金公也听说了?”王振睇了他一眼笑道:“说起来这跟你那个女婿也有关呢!他立了这么一个大功,就不用你为他到处奔走了。”
金英嘿嘿干笑了几声,“这小子也不知是怎么蒙到的运气,只要能不再给咱家捅娄子咱家也就谢天谢地了。”
“他蒙到的运气可着实不小,”王振说道:“想来再过几日他也应该回到京城了,详细的情形还是由他说给你听罢,好了,咱家这里还有一件大事要赶快呈报给皇上,就不给金公你多说了,告辞!”说着拱了拱手。
“敌酋已经被押解进京了吗?”金英一句话说的王振身子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