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杨雁翎在寺中与慈海谈经说道,过了有二日。这一日蒙蒙,那小和尚来敲门,道:“杨施主,师父请你去说道。”杨雁翎应一声,出门与他去。
慈海早等在山门之前,见他来,道:“杨施主,可能随我再去看看那日出么?”杨雁翎道:“随大师雅兴。”与他一同登山。及至山顶,那太阳已越出海面,杨雁翎有些遗憾,道:“大师,那日头已高悬,我们白来了一趟。”却慈海轻笑一声,道:“何为‘白来’?”杨雁翎道:“你与我来看日出,但此刻已错过了日头出水的时刻,难道不是白来么?”
慈海道:“是啊,看日出的人,若是错过了日头一跃出水的那一刻,便就望见那太阳如何光芒万丈,普照四方,也是毫无意义的。”又转头向杨雁翎道:“那有情之人若是错过了情,又该如何呢?”
杨雁翎闻言一愣,许久,反问道:“大师不是心坚如石,四大皆空?如何提起这‘情’字来?”慈海一笑,道:“这一个‘情’字,是世间至善至美之物。我是出家人,却也不是你们眼中无情无义、铁石心肠之人。佛因慈悲心情,度化世人;觉因爱念之情,超脱凡尘。我如何提不得‘情’字?”
杨雁翎闻言惭道:“大师说的是,晚辈见识短浅,今日受教了。”慈海点点头,道:“你我此间缘分已尽,他日若有缘再见。你去罢。”杨雁翎闻言点点头,道:“告辞。”化作金乌鸟展开火翼扶摇而起,径往西方腾飞而去。
他飞在高天之上,在云间穿梭翱翔,转瞬已出有数百里。心间却念着慈海和尚方才话语,道:“若有情之人错过了情,该当如何?”不由苦笑一声,心间沉甸甸的。又倏忽想起那倭国的女子来,不觉叹一口气,埋怨自家道:“杨雁翎啊杨雁翎,你已经有了勾玉一个妻儿,怎么还能想到别的女子?真是罪该万死。”
却说那水面之上,八岐大蛇咆哮肆虐,搅得那处浊浪滔天,雷电轰鸣,八个脑袋一齐张口砸落,将那挣扎的数万军马连连吞入腹中。那水面上众军都肝胆俱裂,哀嚎遍野。
上川赖朝是个勇猛武将,虽被那巨浪翻腾,倒也仍旧奋力浮游在水面之上。见得那巨蛇肆虐杀人,将他二十万军马渐渐地吞吃一空,不由得大惊大怒,目呲欲裂,将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厉声叫道:“你这天杀的怪物,一定会遭天打雷劈,剁成肉酱的报应!”
那大蛇此刻离得他有百丈之遥,闻得他破口大骂,竟仿佛听得懂一般,八个脑袋一同望向他,旋而一个腾身,蜿蜒着巨大的蛇身翻江倒海而来。上川赖朝吓得魂飞魄散,慌要逃命,却那里逃得过去?便被那巨蛇腾起的巨浪掼入水下,又被那蛇身轰然砸落,登时不见了踪影。
上川晴子被千尺大水埋葬,望着头顶浑浊翻涌的水面,眼角处有泪水轻轻溢出,融在暗流之中。心间悄悄地念道:“若此生只能远远地观望,希望你无灾无病,平平安安……盼望你多年后,每当记起与我一同看的雪白的樱花,还会像那日一样欢喜……”轻轻地随着水流轻拂在水底下。口中咕嘟嘟地冒着泡儿,双眼也慢慢地闭上,就此失去了知觉。
那巨蛇仍旧在水面翻滚奔腾不休,忽地,却见那处一头丈二长大的火鸟自天边飞来,便张开大口来咬。那火鸟径不睬它,将双翅一收,直直俯冲而下“轰隆”一声掀起数丈高的浪花,钻入水中不见了踪影。大蛇奋怒咆哮一声,亦将身钻入水中去追。便见那处水面翻腾,轰隆作响。
却说杨雁翎那早间飞往中土,不知为何,忽地觉心上惴惴不安,却想起那夜晴子仿似诀别似的话语,不觉心头大跳,慌得腾身折向东北疾飞而去。他一翅千里,有二个时辰,早已到了那日众人安营扎寨的地方。却见那处洪水滔天,淹没了千里原野,不由得大惊失色。
但他运起功法,点亮了金焱神眼。那神眼可观千里之遥,便见百余里之外有许多军士正在水面垂死挣扎,正是上川家的军队。又见那八头八尾的怪物在凶狠肆虐,慌得展翅飞去。
便堪堪赶到那处上空,在那水面上左左右右地寻,只寻不到上川晴子。急得又运起神眼看时,那神目透过千尺水流,才见那女子已埋在水下,生死不明。便就将翅一收,如鱼鹰一般直坠水中,将她捉住腰身提起要冲出水面。
便在此时,那八头八尾的巨蛇怪物忽地自头顶沉入水下来捉金乌鸟。杨雁翎见得一惊,张嘴就吞吐火圈火球,与那怪物斗在水中,将那水灼烧得热浪滚滚。那八岐大蛇原是水泽魔神,与金乌正是水火不容,只要来争斗不休。
杨雁翎在那水中难以呼吸,行动更是不便,不得不一边抵挡那大蛇袭击,一边悄悄望水面升去。堪堪离得水面有百尺之遥,他肺中气息已然不足,胸腔剧烈地收缩,不得不甘冒大险,将翅一展,奋起余力向水面急急冲去。却说此般,下盘破绽登时露出。那大蛇迅捷跟上,张口咬来,正中杨雁翎大腿,登时那尖牙利齿割入肉中。杨雁翎腿上剧痛,也顾不得许多,便将腿上用力一抽,只觉一股撕裂之感传遍全身,便就失了钳制,从那蛇口中挣脱出来,旋而破水升上高空,高唳一声向南疾飞而去。
那大蛇升上水面,望着那金乌鸟逃遁的方向,八个头嘶吼不休。却其中一个脑袋口中吧嗒吧嗒,将一片血肉吞入腹中。
却说杨雁翎奋力飞有一阵,方才渐渐地远离了那汪洋水泽,到了一处山坡前。却腿上血流不止,一个脱力,自半空落下地来,将那大地砸出一个巨大的窟窿。
他在那地上砸得七荤八素,化为人身,只觉大腿上剧痛难忍,冷汗直冒。掀开那被撕破的裤腿看时,只见那处已被撕下一片血肉,糜烂不堪。万幸的是并未伤到脚筋和血管。回头见上川晴子正躺在不远处,昏迷不醒,慌得连滚带爬过去,用力摇晃她道:“晴子小姐,醒醒!”
却那女子一动不动,似是已经死了一般。慌得他爬起来,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哽咽着双手用力按压晴子胸腹。忙活了大半日,那女子才又渐渐地恢复了鼻息,随即从口鼻中涌出些泥水,“嘤咛”一声转醒过来。
杨雁翎大喜过望,将手背摸了摸面庞额头的大汗,不由得如释重负,笑了两声,伸手将她扶起。却晴子睁开眼睛见得是他,忽而泪流满面,扑在他怀里,道:“你不是走了么?为什么还要回来?”呜呜地痛哭不已。杨雁翎吃了一惊,慌得要推开,却晴子死死搂着了,不肯放松一毫,只得道:“晴子小姐,你放松一些!我的腿好痛。”晴子闻言才慌松开,望着他泪眼朦胧地急问道:“你受伤了是么?”
杨雁翎摇摇头,手中悄悄地将裤腿拉下,要遮盖那鲜血淋漓的伤口。只是他这点儿小动作,却又如何逃得过上川晴子的眼睛?她双手伸过,便要将他裤腿掀起来,道:“让我看看!”慌得杨雁翎死死按住了,道:“晴子小姐,不可如此!”
上川晴子见得他这般,泪眼婆娑,掩饰不住目光中情意浓浓,望着他道:“雁翎君,你到此刻,还不知我的心意么?”杨雁翎心中一咯噔,手中不由颤抖了一下。许久才别过了脸,道:“我已经有妻子了。”眼见晴子的小脸儿一瞬变得煞白,接道:“对不住……”
晴子才捂住面庞,呜呜大哭,泪流不止道:“那你为什么还要救我!为什么要告诉我……呜呜呜……我宁愿就被那怪物杀死了,也不想知道!”说罢起身跑远去。
杨雁翎见得,无奈地摇了摇头,自顾自撕下裤腿,将那伤处紧紧地扎好。运起灵气止住了血,又歇息了许久,才起身向晴子消失的方向一瘸一拐地去。
那茫茫的原野上,吹着清凉的微风,将碧绿的河水轻轻地拂起淡淡涟漪。河畔袅袅的垂柳飘起雪白的花絮,随着成双成对的飞燕,悄悄远去,再不见踪影。
杨雁翎踩着青青的草地与荒芜的农田慢慢前行。那土地之上残留着上次收割留下来的尚未腐败破碎完的稻茬儿。在稻茬之间的地上,长出了无数白酒草、小雏菊、小毛茛,一望无际。有许多彩蝶儿、蜜蜂儿、粉蛾儿在花间翩翩飞舞。又见远处高大的木棉树上,飘下片片落叶儿;干瘪的高枝上蹲着清瘦的秋鹭儿。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这自然原野永远是这般美好淳朴,而人世间却处处充满无常。倘若自己只是那一片叶儿,在温暖的春天里出生,在热情的夏日里长成,在清凉的秋天里悄悄死去,安安静静,平平淡淡地度过这平凡的一生。不理会世间纷乱,不眷恋这十丈红尘,该有多惬意……
走有许久,才见晴子坐在地上,环抱着双腿呜呜地哭。在她面前,盛开着一片火红的虞美人。
杨雁翎轻轻挨着她坐下,看着她泪流不止,不觉叹一口气。转过头,望着身前那片花田。但见那花儿似朵朵红云,亭亭玉立,秋风吹拂时,便如美人翩翩起舞,娇媚可人。却闻晴子啜泣着说道:“我母亲说过,这虞美人草在你的故乡,是代表生离死别的花儿。就像你们古代的英雄项羽和妻子虞姬一样……”
“是不是当我们分别的时候,也会像那般,会开满红色的虞美人……”
“不,如果有那一天,我希望开的是荼蘼花。那白色的花瓣儿随风纷飞起舞,好像下雪一样,有多美……”
“但是现在,我们要做的事情,是好好地,努力地活下去,你说对不对?”
说罢,晴子带着满面泪花,向杨雁翎展颜一笑。
杨雁翎闻言,心间忽地没由来一痛,伸手将她深深揽在怀中。
晴子扑在他肩头,愣了一愣,旋即嘴唇一扁,泪水重又夺眶而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