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白虎,东青龙,北玄武,南朱雀。
对应天地四方的四面画壁之上,咆哮的巨兽带着踏碎洪荒的铁蹄翼羽,每一次阔步昂首,都带着席卷风沙的金戈交鸣。
涵盖各处的奇门阵图之上,张野的眼神既有不忍也有不安。
阵中的女人似乎从未意识到自己已经身处绝境,她只是一动不动地束手而立,带着淡然的微笑,看着那无论气势还是眼神都高高在上的阵主。
她的眼神看得张野心里很慌。
这种慌不是害怕对方还有后手,而是单纯的心乱如麻。
脚下是无路可逃的四灵封魔大阵,宗祠内还坐镇着修为不下百年的大妖青衣。两相联合的情况下就算这鬼妖能逃窜也不可能毫发无损——出门不过百步,是心狠手辣等着收尾的林九。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死局。
几乎呈碾压之势的强力阵容,以及完备到万无一失的全方位封锁。为了防止她劫持人质,所有的普通人一律留在了与宗祠相隔甚远的祖宅,看似和平谈判的演戏背后,其实是绝对实力撑腰下有恃无恐。
但是张野仍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心慌。
鬼妖的眼神太过淡然,淡然到仿佛一开始,她就已经看穿了这一场请君入瓮的鸿门宴。
为什么入席?因为我爱你。
动手或是成亲我一概没有意见,原因在于夫君的意思,妾身欣然从命。
恰恰是这种身死无畏的坦然让张野心生愧疚,对一个思想单纯、执念唯一的妖物来说,是不是很多时候善变的人类才更为卑鄙下作?
“放手吧。执念是苦,何必如此为难自己与别人?”
他平举着的右手居高不下,看着阵中的红衣,带着君临天下者一贯自以为是的怜悯慈悲。
手握兵权,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放手,迎接那阵中鬼妖的便是四灵神位积蓄已久的无边怒火。
执掌阵中天地者,生杀予夺。
陷阱的机关按钮只在他一个人手中,下令开杀,便是血染宗祠。
“放手?”
鬼妖掩面轻笑,“你说的那么好听,我也没见你放手啊!我感觉得到这阵中杀意,也想的明白只要你放下右手,等待我的会是些什么。让我放手?你放啊?为什么迟迟不肯下决心杀我?难不成是被我猜中了,夫君你的心中,也有着奴家不成?”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
张野看着他,试图是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威严可怖。
“对我以为你不敢。”红衣眨着好看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笑望着对方。“来啊,”她试着挺直胸膛,仿佛爱郎的宝剑悬在身前,在往前一寸便是利刃穿心,“杀了我。我不信,我不信你会舍得动手。”
“……”
呵呵。
几经尝试的张野忍不住自嘲两声,咬着牙关,终究是没能把那只右手放下。
“果然被我猜中了?”
鬼妖的语气中像是带着小孩子计谋得逞般的得意,“你果然是爱我的!”
“你别过分了。”
张野冷冷地望着她,“我不杀你只是不想引得因果缠身,就算不亲手造这个杀孽,我也有别的办法可以让你无法作恶。”
“知道啦知道啦。”前一刻还意志高昂的红衣在见到张野的表情后立刻就软了下来,“我当然知道你有本事杀我啦。人家只是想高兴一下,所以用你的犹豫不决给我自己编了一个可以开心的借口。谁知道某些人那么绝情?这么着急拆穿,像是生怕我不知道你杀我会引来因果业债一样呢。”
她咯咯一笑,带着美人膏肓一般的温柔。
“你说我作恶,那好,那我倒要问问你,你看到我作什么恶了?我杀人了吗?我放火了吗?还是说我刨了人家的祖坟,有悖伦常啦?没有吧。说起来我自己想想都觉得自己好委屈,明明只是想重见天日,结果却落得了这样一个下场。”
“呵呵,你说的让我无力反驳。真的。”
张野冷笑了两声。
刨人祖坟败坏伦常这些事儿都是他们这帮人做的,他不是傻子,当然能听的出来这鬼妖话里的讽刺。
“能不能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红衣眨了眨眼,问。
“你觉得呢?”张野反问。
“别了,夫君你直说就好。你是人我是妖,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所以自然也懒得再给自己编什么好听一点的借口。”她颇为无奈的苦笑了两声,眼神渐渐凄婉落寞,每句话说在嘴里,都像是自言自语地低声呢喃。“我只是想安安静静地陪在你身边,从此以后不管去到哪里,只要不再回到那阴暗湿冷的地下,我都很满足。”
“说得很好啊,说下去我可能就被感动了。”张野忍不住鼓起了掌。
他表现的一如既往地冷峻,实则内心是已经到了意志动摇的边缘。他的眼神下意识地瞥向了身旁的青衣,意思是方寸已乱,不知作为。
动手么?
他冷笑着质问自己。
平举的右手早已抽回,犹豫到现在,终究是下不了这个决定。
这个女人的话让他不敢相信真伪,不是怕惹上因果,而是真的不愿杀错无辜。
“舍不得?”
一旁的青衣笑了笑,双手环抱胸前的同时退后半步。这个细微的动作已经在无形中表明了她自身的立场,局外看客,无力左右你的抉择。
“也许吧。”张野摇了摇头,突然一阵无力的笑容。“我跟你说过么?我对于好看的女人一向是没什么真动手的意愿。”
“这话的口吻有点类似于林九。”青衣的嘴角微微一撇,“你以为他为什么执意要留在外围收尾,而不肯直接加入战局速战速决?原话是‘打女人从来不是我的风格,这种麻烦的事情交给女人和小人去做就好’。”
“呵呵。能说出这话的的确是他。”张野翻了个白眼,像是对这种调节气氛的调侃很是受用。
“动手吧。”他仰天长叹,“再纠结又能如何,该做的决定还是得做。”
“到头来还是下定决心要对我下杀手么?”鬼妖的脸上一阵冷笑,在听到张野的最终决定以后,她表情的世故与老练跟先前判若两人。“枉我对你一往情深啊,你这男人的心难道是铁石做的不成?”
“哦?不叫我夫君啦?”张野笑了笑,“真的只差一点,只差一点我就被你感动了。你一直在跟我打苦情牌,但是没用。你所用的身躯来自于我雇主的女儿,无论情绪上产生多大不忍,你这个祸患,我今天一定要解决。”
“好一个‘祸患一定要解决’。”红衣微笑,“我确实是爱你,这点随便你信不信啦。真要动手就放马来,我也不认为你一个人类会相信我一个妖物说的话。”
“感谢您的善解人意。”
张野点了点头,右手下落,浩荡如万马千军的阵仗自宗祠四壁压迫而来!
巨兽的铁蹄,流火的咒印,这封魔之阵是四方无遗漏的开合碾压之势,一经启动,无可逆转!
“伏罪吧,你的抵抗,没有意义。”
张野摇了摇头,看着阵势下渺小如蝼蚁的鬼妖,面无表情。
“这种感觉让我想起了困在地底棺中的岁月,你知道嘛,我很讨厌。”
红衣冷笑,抬手间,是周身向外膨胀发散的血色气焰。
一点黑龙煞气,以及积攒百年的怨念修行。
只可惜时下的张野已经今非昔比,御邪境的修为配合阵法的多倍增幅,较之多日前的灵司境只能说强出了太多太多。
“四相合两仪,阴阳并混沌。”
他闭眼,手中咒印在无形中持逆转之向。
普通的四相阵法锁不住这百年鬼妖,那就增幅,那就扩大。
一点虫洞般破碎的黑色细口在大阵上方无声涌现,随后加速扩大,吸力强横如宇宙中心的黑洞!那镇守四方不可一世的巨兽在这点坍缩前踟蹰不前、焦躁不安,他们的反抗如同红衣新妇一样可笑而无力。
“逆杀阵法?”
青衣的眉头微微一皱。
她懂得一点皮毛的布阵之道,但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流派风格!
通常四相阵数中无论形式如何变化,力量的来源永远是对应天地四方的四大神兽。神威浩荡,威震四方。但张野的所作所为却是在大阵中强行召唤出了四合之上的混沌变数,相当于自己请来的四灵神兽,又亲手把它们送进混沌虚无!更可怕的是混沌之后的变化——大阵失去了力量来源,剩下的空壳只会不断地从黑洞里往外抽取残存能量。但黑洞里有什么?答案是能把阵内阵外全数吞噬的毁灭、虚空。
“逆四相阵。”
张野的回答仿佛举重若轻。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强行更改阵法的运算法则,无异于往完整的机器中塞入尺寸不符的零件,然后强行运转,最终的结果就是‘boo’!不仅机器要爆炸,那鬼妖,我们俩,全都得玩儿完。”
“你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青衣看着他,没有急于责怪,只是不解。
“因为我有不会让它爆炸的自信。”张野微笑,“看着吧。”
却见那不断探索的黑洞中,随大阵运转的力量抽取,隐隐有新的亮光出现。
阵中脸色突变的红衣正不明所以,却见得四道更为凶猛霸道的气势当头压下!随后是震耳欲聋的一阵兽吼,从上往下,是上击天灵、下震肺腑的千斤之力!
“混天四兽?!”
看清了本尊的样貌,阵外的青衣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混沌、穷奇、梼杌、饕餮。
对应虚空混乱的四大恶兽,超脱四相之外,不在两仪之中。
“我布下的阵法远远不足以支撑混天四兽的真身驾临,用不了十息,整个大阵就会灰飞烟灭。”张野摇了摇头,“只是很可惜,寻常妖物,十息过后即便不死,也已经到了生死一线的极限。我说了不杀她,事到如今也算是言而有信吧。”
“留她一息不死,然后予以封印。这样既能解决后患,又能不沾惹因果?”
看着已然胜券在握的某人,青衣的脸上突然闪过一抹嘲讽般的笑容。
张野眯起了双眼,没有作答。
运转至充斥黑色的大阵顷刻间轰然崩毁,摔倒在青石地板上的红衣新娘面如初冬时的新雪,素白,不带一点血色。
“抱歉。”
走到她身前,张野伸出了搀她起身的手。他的另一只手中拿的是金光璀璨的佛门金刚杵,这件法器的出现已经很好地表明了他的意图——不用大阵抹杀,而是靠佛门之器永世。
“无所谓啊,你没直接杀了我,我倒是很感激你了。”
红衣倔强的笑了笑,只有张野明白她的伤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但是仍能对着口唤夫君的人说出这种无关痛痒的话来,可见这个女人是有多么的要强。
她看着张野的手,没有抓住后借力起身,只是迅速的拿到嘴边,仿佛用尽所用的力量在手背上奋力一咬!
“诺!”她笑着把那只留下红色牙印的手递推了回去,“给你留个记号,说明你还是我的夫君。”
“哦,好啊。”
张野点了点头,疼,但是没有喊出声。
门外的大红花轿在夜色下燃起了熊熊大火,而身形单薄的女子在红月下无声微笑,想要安静再看一眼这缤纷世间。
“好亮的火啊,这一百年里,从来都没见过这么亮的光呢。”
她歪过头,眼神无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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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妖怪我蛮喜欢的,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