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满把头一横:“我不回去。”
“月满,过年怎么能不回家?京都在好,也比不得家好啊。”刘净书劝解道。
“京都就是好。”
沈绪平来了气:“京都好,那你个龟儿子就留在这儿吧,以后别想从老子这儿拿到一分钱。”
“哥——”怨气、恳求、撒娇,所有的情绪揉到这一声里,像被捉住地妖鬼,使着最后一丝气力发出的嚎叫。
“好了好了,”刘大孃看着两边的僵持,好不容易才见着山城的亲人,不想毁了和气。“月满留下来也挺好,还能跟我们搭个伴儿。”
沈绪平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再找些别的话题聊,说了好一会儿,吃午饭的时间到了。
“走,咱们出去吃饭,好不容易来一趟京都,下馆子去。”
沈月满高兴得上蹿下跳,拍着手像看英雄一样看着沈绪平。
刘大孃替安远把床摇上来,让她能够略略坐起身子。
“我就不去了,我还要照顾安远吃,你们三人去。”
“那我们也不去了,点份外卖就行。”
“别别别,好不容易来一趟,吃外卖哪儿成,还是去大餐馆好好撮一顿。”
“干脆这样,你们在这里先等着,老子跟着沈月满去买好吃的回来。”
净书点头同意,沈绪平看着她坐在床上和安远说话,像逗弄着婴孩,暗暗发呆,久久挪不开步子。沈月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拖着他离开了医院。
“书书妹儿,他今天很早就来了,原本是要去接你的,谁知道突然被上面儿叫走了。他说要是他一直没回来,就让你在机场等他。”
“大孃,你这语气,搞得跟牛郎织女相会一样。”她打趣道,又意识到牛郎织女的比喻不妥,失笑。
“书书妹儿,你说说,有这么优秀的人在旁边儿放着你不要,干嘛偏偏跟了沈绪平?”
“大孃,你忘记你还欠他的一百啦?”她故意调侃刘大孃。
刘大孃眉头一皱,嘴里咕哝着:“你这傻孩子,钱可以慢慢赚、慢慢还,可是人这一辈子,花出去的青春就是赚死了也拿不回来。”
“大孃,再好的东西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想再多也不是你的。”人这一辈子实在太短了,总有些东西是你竭尽全力也无法得到的,倒不如多花点时间在唾手可得的幸福上。
“可是……”
“别可是了,来的时候看着医院下面的院子还不错,咱们推着安远转转去吧。”
“我可不想在抱她一次了。”
安远的头发稍稍长长一些,像男子的寸头,脸像一个圆盘,两颊微微下垂,脖子上有堆叠的颈纹,手臂和大腿都把皮肤撑得满满的,胀鼓鼓的,如同可以变形的长气球。
清脆的声音落下:“我来。”
刘大孃把外套拿上,轮椅推过来,净书把一只手穿过她的颈窝搭在安远的肩上,一只手的手臂放在膝盖窝处,一次用力、两次用力、三次用力,终于把安远整个身体抬起来,像抬起安远沉重的过去,又像抬起她沉重的未来。
一个不注意,腿一闪几乎要跪下去,大孃急忙扶住她:“看吧,我一天天都做这些事。你看电视里那些女儿照顾病残的妈妈,还得当道德模范宣扬一番,我这个当妈的这么大年纪了,对一心求死的女儿不离不弃,拼死拼活,也没见谁给我也颁个奖。”
净书也想不明白,但有个道理她是懂的,越稀少的东西不一定真的就具有更高的价值,但一定越受人重视。你看那空气,哪个人缺得了一天,但从来只见人高价买钻石的,也没见着有哪个人吆喝着“卖空气,卖空气,空气是个好东西”。
医院的小院子不大,还挤着些许掉光了叶片的植物,花坛里光秃秃的,大树也光秃秃的,偶尔能见几棵黑乎乎的松树,在寒风中傲然挺立。京都的冬天与山城冬日里深沉潮湿的绿景很是不同。
阳光照得人眯缝着眼儿,明晃晃的光芒欺骗了人的皮肤,好像身上立时暖和起来。
大孃把着安远轮椅的扶手,和刘净书家长里短地聊着,比如周董事长和刘厨师最近生意怎么样啦,小孃两口子吵架没有啦,婆婆爷爷身体还好不好啦,如此云云。
净书把安远头上的帽子按得更紧一些:“安远,冷不冷?”
安远目光呆滞地笑笑:“饿。”
“算了,大孃,外面太冷了,你带着安远回去吧,我站在这里等绪平。”
大孃双手合在嘴前,哈口气,搓一搓:“行,我和你聊天聊得火热,还没注意,要把安远冻坏了,就有得我受了。”句句都好像在考虑自己,推着安远的轮椅回病房。
净书在院子里也没有什么事做,把手揣在兜里,本想掏出手机来催一催沈绪平,可是那手像不听指挥,赖在暖和的衣兜里,怎么也不肯出来。
她看着那些掉光了叶片的植物,开始一株一株的辨认。
这株是——不认识,
那株是——不认识。
走了一圈却什么也认不出来。突然看到廊亭上飞扬的枝杈,那可不就是小叶九重葛吗?小叶九重葛,是一种古怪的花,像枝不是枝,像蔓不是蔓,像叶不是叶,像花不是花。
她感到一思惊喜,心里暗忖原来在京都,街道上全都种满了玫瑰牡丹,也会有人喜欢小叶九重葛这样的花呵!
她走上廊亭,看着从长亭翘起的檐角上伸出的干枯的枝条,山城大学陷入一片玫红色的浪潮的景像,仿佛眼前的廊亭已经花枝招展。
从廊亭望过去,净书依稀看到一个背影,恰好站在廊亭的尽头,穿着过膝的白衣袍,与一群医生护士站在一起,手里持着一片玫红。他们好像在讨论着什么,隔得远,净书只能听 到蜜蜂一般的嘤嗡声。
好熟悉的身影!
那个身影曾经与他一起站在山城大学的小叶九重葛花架下,那个身影曾经站在高考前夕誓师大会的舞台上,那个身影曾经在破旧的居民楼前慢慢地离她远去,从此只存在于她的脑海里。尽管还有联系,但身影就是身影,是声音所不能替代的。
她像被什么力量所吸引,一步、一步朝着那个背影走去。
走近了,她在他身后愣愣地站上一阵,他旁边的人叽叽呱呱说着一大堆她听不懂的术语,他却手上拿着一片玫红,硬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净书默默站在他身后,等着周围的人渐渐散去,他的手指间夹着玫红色,手里的笔在医生的记录本上快速书写。
手拿出口袋会很冷的,冷得钻心的疼,但她还是把手拿出来,以朋友之名,在他肩上猛地一拍:“笨蛋!那不是花瓣,是苞片!”然后嘻嘻呵呵笑个不停。
沈绪平正巧提着一大袋食物往病房走去,远远地看着廊亭的尽头一个娇小的绿色身影前仰后合。
“那就是她的那个朋友吗?”他蹙着眉看着那道卓绝的白色身影,问沈月满。
距离远,沈月满眯缝着眼,没有辨认清楚,直到那人转回头。
“不是。”
沈绪平眉头舒展,提着食物往病房走去。
那医生转过身来,玫红色的单据被凛冽的寒风刮落,那张完全陌生的脸上露出讶异的神色。
她颤颤嘴角:“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书书妹儿,你回来了,快过来吃饭。”大孃和月满在靠窗的小桌子上摆弄着饭菜。
安远床上的小桌子已经打开,沈绪平就站在她旁边儿,把米饭和菜肴摆上去,然后把盒子的盖子都打开来。
他听到大孃的呼喊,嘴角扬起一丝笑容。然后端起一盒烤鸭来,在安远眼前转一圈,夸张地闭眼,很享受地嗅吸着勾人的油香。
“好香啊!只给安远吃,不给姐姐吃。”
她笑笑,走到床边帮大孃和月满的忙。
沈绪平买了很多京都的美食,然而这顿饭,净书吃得有些心不在焉,眼前总是晃着一束束的小叶九重葛。
“是不是你送的?”她满怀期待地问。
“你喜欢就好。”他毫不在意地答。不是他送的花,他有什么理由去在意谁是送花的人呢?
所幸,还好,真正送花的人就在她身边。
她扫一眼沈绪平,他只是和大孃、月满东一句、西一句聊着天儿,一面把肥嘟嘟但没有小刺的鱼肚肉挑出来夹到她碗里。她好像饿了,埋下头,狠狠地扒几口饭。
医院门口,大孃左一句右一句地叮嘱着。
“书书妹儿,记着在机场等一会儿。”
机场,她取完票,由着沈绪平去托运从京都买回的特产,自己坐在椅子上编辑信息:已走,勿念,不必追。感谢你,关于一切。
她没有等,和沈绪平携手走在检票队伍的最前面。
飞机起飞,缓缓升上天空,京都渐渐缩小,地上的人成为肉眼不可见的一粒粒尘埃。太阳金光四射,她看着飞机下方流光溢彩的云海,紧扣着沈绪平的手,在心中默默的道别:“已 走,勿念,不必追。感谢你,关于一切。”
她把头靠在沈绪平的肩上,昏昏沉沉地睡去,在一片朦胧中,她仿佛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京都的机场奔跑、旋转。
已走,勿念,不必追。感谢你,关于一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