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泪立刻又涌了出来,反过来扑住净书,像掉入水中的人捞住一块浮木,死死不肯放开,声音像都哑了一般:“书书妹儿,你们做女儿的,是不是都这么心狠?”
净书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像哄骗婴儿入睡一般,一搭一搭地轻轻拍打着她的背。
“我那么低声下气地求她,那么低声下气地求她……”她揪住净书后背的衣服,把脑袋埋在她的肩上。
然后蓦然爆发出来:“她还是不顾一切扑下去!”
净书的手停住了,难以置信,她用手捏住大孃的手臂,把她软塌塌的身子支起来,凝视着她的眼睛:“大孃,你在说什么?”
大孃的头无力地偏侧着,眼睛只呆呆地看着地上:“她跳下去了,她为了气我跳下去了……”
净书脑子里一片轰然。
急诊室的医生护士进进出出,进进出出。
大孃呆呆地靠在冰冷的椅子上,安静得出奇,她没有扑上去揪住医生的衣领,也没有像考场外那天一样下跪。刘净书站在靠窗处,静默无言。
夜晚,星光璀璨,凉风习习,窗外暗暗的带叶树枝簌簌掠过星辰,仿佛能听到山城的鼾声。夜,真是情意绵绵,许你一个初夏的梦;夜,真是冷酷无情,无论你心上有多重的伤,都一样好看。
“书书妹儿,你说,她会不会死?”她的话像染血的珍珠,使净书感到无比畏惧。
“大孃,你胡说什么?”她从窗口走到椅子处,握住她的手,给她支持和力量。
“我情愿从来没生过她!也不愿像现在这样看着她从我眼前跳下去。”
小孃一家人、净书的父母一家人也从外地赶过来了。
净书的大孃原本不说什么话,人多了,话反倒多起来,抽抽嗒嗒地叙述着整个事件的经过:“七点钟的时候,她就坐在电脑前去守着,又坐不住,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转来转去,看得我心里也慌慌的。我就耐着性子让她别转了,她不听,还是转。我担心她,给书书妹儿打电话,好让她劝劝她,谁知她又把电话抢过去,说她紧张什么的。”
“后来她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大概九点钟的时候就跑出去了,我立马就察觉不对,跟着她跑出去。我哪儿跑得赢她啊?!她就站在六楼的台子上,不管我怎么喊她都不回头。”
“她也没跳,后来消防队来了,她也还没跳,防护措施安好了,她也没跳。我还以为她就是吓吓我,还安慰消防人员不要着急。”
“我给她道歉,我不该拿她和我比、和姐姐比、和其他同学比,我不该要她考比山城大学好的学校,我不该拉着她在学校门口下跪,我不该给她定学校、定专业,我不该要她考得不好就复读!我求她啊,我说只要她不跳,哪怕她转过头回来捅死我,我也心甘情愿!她动了一下,我舒口气,还以为她要退下来了,结果……”
她说不下去了,双手捂着脸,大喘气。
一家人犹是一副恍如梦中的表情,只有净书和大孃已经接受了现实。不论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只要超过了我们匮乏的想象力,在短时间内,我们便会怀疑其真实性,只有经过一段合理的时间,才能说服自己,作出应有的反应。
沉默良久,只听得到安远妈妈哭泣的声音。
“不要给家里老人讲。”半晌,刘厨师才说出一句话来。
众人以为然,只是默默点点头。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过不多久,净书走到窗门处,接听沈月满打来的电话。
“喂,书书姐。”沈月满阴阳怪气地像有什么事要吊她的胃口。
“月满。”
“你猜,我考了多少分?”她像有什么天大的惊喜要与她分享。
“嗯?”净书尽力显得自己很好奇的样子。
“咳咳,”她清一清嗓子,“450!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
“惊喜。意外。”
沈绪平趴在月满旁边,拿手肘捅一捅她,提醒她还有更重要的事。
沈月满没有意识到净书语气里的敷衍,朝沈绪平翻个白眼:“我哥有事和你说。”
“喂,刘老师……”
他正兴冲冲地想请她吃饭,顺便带上安远,邀请还没发出,就被刘净书淡淡的声音打断了。
“安远跳楼了。”
……
沈老妈和沈老汉儿脸上笑出褶子来,皱的跟一个包子似的,坐在沙发上给家里的亲戚挨家挨户地打电话。
“喂。”
“玉兰,你妹妹考了四百五十分,肯定能上大学了。”沈老妈得意得很。
“嗯。”
“我过两天给她办场席,你们一家人可一定要过来啊。”
“嗯。”
“还有记得喊上……”
“姨妈,现在是十二点过,哪怕月满考了A大B大,咱都明天再说,行不?”
“好好好。”
她挂断电话,转头望向沈绪平:“大娃子……”
沈绪平却拿了车钥匙,匆匆出了门,只留下一屋子三个人面面相觑。
“是不是出成绩了?”净书的大孃小心地看着净书。
净书忧心忡忡,点一下头。
“书书妹儿,你登系统,查查她到底考得有多差,要这么狠心地报复我。”
“大孃——”净书的语气里满是恳求,她不想去看别人鲜血淋淋的伤口,更何况那个人是她的妹妹,更何况那个人正躺在急诊室里、生死未卜,她也不想再去刺激一个悲痛欲绝的母亲,她更不想去做一件明明没有意义的事。
“你去查。”她不甘心,语气不容拒绝。
净书没有办法,只得按照大孃的指示,查了安远的分数。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比这更讽刺的事!
安远!安远!
如果在你飞身而下的那个关头,你肯想想你可怜的母亲!
如果你再强大一点点!
三年都熬过来了,十几天都等过来了,为什么不愿意再多挺一会儿?
屏幕上是安远这三年来连想都不敢想的分数:660。
所有人都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好像心被塑料口袋裹了起来,无法呼吸。
安远的妈妈再度崩溃,连连摇头,哭得一发不可收拾:“太残忍了,真的太残忍了,命不好,真的是命不好……”也不知道说的是安远还是她自己。
沈绪平到医院的时候,安远已经被转移到重症监护室了。
他大汗淋漓站在净书身边,只害怕她会因悲伤过度而倒下去。
“书书妹儿,你带着大孃都先回去,我们在这儿守着。”
“我这时候怎么可能走?”净书的大孃说道。
“姐,”刘厨师皱着眉头,挤出满额的抬头纹来,“我说句不好听的,若是安远没了,你还活不活?”
沈绪平惊呆了,他像看着鬼魅一般看着净书的父亲。他还记得他在熠熠生辉的小叶榕下那爽朗的笑、欢乐的笑、那与沈老汉儿截然不同的笑……
她仍是不动。
“明天白天我们这群人肯定得去上班的,你到时候不在,谁来守?你先回去把精神养好,以后够得你辛苦的。”
她终于妥协了,提了包,扶着净书往外走。
沈绪平的车紧紧地跟在她们后面。
净书把大孃送回家,沈绪平就在车里等着,好一会儿才看见那栋楼里唯一亮着的一盏灯熄灭了。
净书的步子有些不稳,却不开车了,只身沿着街道往回走。沈绪平连忙下车,跟上去。
像是乏力得很,她摸着花坛的边缘坐下来,抚着胸口。他站在她面前,却又发现自己的黑影完全遮盖住她,一闪到旁边,让路灯清冷的光打在她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想唤她的名字,却又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他想安慰她,又害怕自己笨嘴拙舌更惹得她伤心;他想替她擦眼泪,才发现她只是呆呆的,愣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他想问,你在想什么?
她在想什么?她在想关于安远的一切。
她曾经就坐在她的车上,手里捧着一本单词书……
她与她分享对朝生夕死的“蜉蝣”的看法……
她那样活蹦乱跳地跃入她的眼帘:“姐,我进百名榜了!”
新年的礼花映亮了她的脸,她就认真乖巧地坐在她身边拼读“f-i-r-e-w-o-r-k”,她说她想成为烟花,至少活这一瞬,都是最辉煌的时刻……
还有她穿着天蓝色的礼裙,面容呆滞,跪倒在校门口的样子;她穿着大红色的礼服,红肿着眼像哭嫁的新娘迈步进入考场的样子;她茫然地支着手臂,问自己,读这么多书,最后和沈绪平在一起,到底值不值的样子。
安远,安远是家里唯一一个能与她交流思想的人!她们有重合的经历,她们有相似的抱负,她们有一样的痛苦……
“刘老师,”他鼓足勇气,最终仍旧只喊出“刘老师”,“走吧,已经很晚了。”
“我不想去车里,我一进去就好像能看到安远。”她抬头看向他,沈绪平看到她眼里的晶莹。
“那就走回去。”
她坐在哪里,一手撑在花台上,一手按住心口,却硬是没有起身。
“也不想走,那老子陪你去喝酒。”
“借酒消愁,那太懦弱了。我还清醒,这么多事等着我去做,醉了就是废人,什么事都做不成了。”
沈绪平找不到话可说,就挨着她坐下来,他离她很近,却偏偏保持了几公分的距离,使他们不能触碰到彼此。
“安远,她太骄傲了。”
“她会好起来的。”
“她太执着了。”
沈绪平不答话,由着她自言自语。
“我说过,总会有一所高校等着她,她偏偏要和自己较劲。”
“安远,她太决绝,太狠心,太自私了。”
……
净书又连着说了好多话,全部都是关于安远的。沈绪平无端回忆起那个在小叶榕下同样话多的女孩,只是记忆里的那个女孩朝气蓬勃,眼前的净书却如同被雨淋湿的小叶九重葛一般萎靡不振。
净书那淡漠的神情,像说着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又好像在讲述自己,她把腿也拿到花坛上来,两手抱着膝盖,身子蜷成一团,好像抱着安远,又好像抱着另一个自己。
沈绪平只觉得有谁拿了鞭子抽打他的心脏,他看着她颓靡的样子而难过,却丝毫不知如何才能分担她的哀愁,减轻她的忧伤。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伸手把她的头拨到自己的肩上。
净书也没有拒绝,只是呆呆地靠在他身上,继续自说自话。
“我和安远,以后都更孤独了。”
“他们对这场考试看似倾心倾力,实际上全部都只是局外人。不过是一场考试,不过是些虚无缥缈的分数,生命中本来就有许多不能承受之轻,而这“不能承受”恰恰是他们施加的。”
“‘他们’是谁?”
“他们是所有人,我也在他们之中。我们都是受害人,也都是加害者。”
沈绪平无法理解她话里的深意,只觉得在六月的凌晨,她全身上下都透着孤独的寒。他眉头一紧,伸手搭上她的肩膀,把她揽进自己的怀中,用下巴抵着她的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