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玉兰回来上班那天起,她就一连好几天都没有看到钱盈盈了。
或许是过大年吧,一切如故,只是生意好像更好了。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即使是在火锅店门口,也能听到从广场传来的敲锣打鼓的声音,感受文艺演出的热烈氛围。
沈绪平就像往常一样,笑意盈盈,殷勤地招呼着店堂里的熟客。偶尔底料不够用,后厨里穿穿白衣的老师傅会走到店堂来,找沈绪平要最后一道秘料。
穿着火色工作服的传菜生把大大的托盘举过头顶,迈着凌波微步在店堂里快速而又稳当地穿行。
胖娃儿站在拿着菜单,站在一桌客人旁边,专看着那张罗请客的主儿,飞快地翻动着嘴皮子:
“哥儿,您如果觉得天儿冷,喝凉茶伤身,点盘儿水果去去火也行。‘火山飘雪’可好?便宜!一般人我是懒得推荐这道菜的,我也是看着文化人儿专门给你们推荐推荐。哥儿,您若是感兴趣啊,不妨拭目以待,看看胖娃儿我端上来的和你心中想的一样不一样。”
那客人猜透了这菜名儿的小伎俩,脸上甚是狐疑,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嘴上却说着:“来一盘儿尝尝。
“哎!行嘞,我这就给您叫菜去。”
转身就去了后厨:“2号桌,‘糖拌番茄’来一份。”
火山飘雪,糖拌番茄。
胖娃儿甚是得意,拿着菜单子接着在店堂里转悠,眼睛如同搜查猎物一般四处搜寻着。
“哎哟,我真是犯了大错,不知怎么撞着了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胖娃儿一个劲儿地道着歉,那客人却不语。
“老板娘,咋个是你嘛?!”胖娃儿怨怪道,“肠肝肚肺都给我吓出来了,怎么是你啊?”
沈绪平正领着客人往雅间走,闻声,嘴还一张一合说着话,眼神却不自觉地飘过来。
“叫你们老板过来。”钱盈盈故意说得很大声。不等胖娃儿回答,就踩着紫色的高跟鞋,走去前台等着。
她像往常一样把大茶杯放在前台。
“什么事?”沈绪平没在客人的雅间儿逗留,比往常更快些。
“我要坐‘凤翔阁’。”钱盈盈抬起头,骄傲地看着他。
沈绪平没说什么,领着她往凤翔阁走去。
路过后厨,钱盈盈看到那群婆娘客抓菜配菜的忙碌身影。
“沈绪平,老子要甩了你!”
沈绪平在前面走着,站一站,没作声。
“凤翔阁”是“山城老火锅”最好的雅间儿,古色古香。当中摆着一大一小两张实木桌子,都上了深棕色的漆。大桌子是18人座的,小桌子就随意了,多则5人,少则2人。每个位子上,都摆着消毒碗具,还有竹木筷子。天花板上的吊灯做得像古代的花灯,墙上挂着些脸谱,隔着一道红梅点点报春图装饰的屏障,里面一方狭小的空间里还摆有一架古筝。
钱盈盈在小桌子坐下,沈绪平拿着笔和菜单站在她旁边。
“我一直都在想,你和建成是兄弟,要是你结了婚,对我,一定也像建成对玉兰那样好。”她翻阅着菜单,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要这菜单做什么?山城老火锅的菜名,我都能倒背如流了!”
她把印象中最贵的那些菜,看别人吃了无数次的菜点了个遍。沈绪平拉了铃,不一会儿,胖娃儿就进来取菜单,过不多久,红汤和白汤相间的鸳鸯锅就被端进来,油碟儿、小食、菜品和酒也三下五除二上齐。
火锅里的汤底“咕咕嘟嘟”地沸腾起来,钱盈盈毫不讲章法,最贵的菜首当其冲,全部一股脑倒进去。看到它们被蹂躏、被糟蹋,她感到一阵别样的快活,是她从不曾体味过的,不禁笑出声来。
也不知道是因为钱盈盈这番恶趣味,还是两人在火锅店做事,闻着味儿都难受,沈绪平和钱盈盈都没有动筷子。
沈绪平点上一只烟,烟雾缭绕,模糊了坐在对面的钱盈盈的脸。
“凤翔阁的菜,上得也比别处快。”钱盈盈想笑,却笑不出来,好像沈绪平手里的烟头戳在她心上似的,烧得她灼灼地痛。
又是一阵无语。
“分手吧。”
“好。”沈绪平站起身来,欲向外走去。
“沈——绪——平,”她拉住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老子看腻了你的背影!”
就着他的手,钱盈盈顺势站起来,用手指抵着他的胸膛:“老子真想把你龟儿的心剖开,看看它是不是最后一道秘料做的,有毒。”
沈绪平神色不对劲儿,捏着她的手,狠狠地甩下去。
钱盈盈噙着泪:“你太绝情了,真的。明明是你要甩了我,却偏偏要这种方法来逼我,连分手都要由我来提。表白也是,见家长也是,什么事都像我倒贴上去的,连分手你都不稀得做!你他妈让我觉得自己比垃圾桶旁边的叫花子还他妈贱!”
她顺手操起手边的一瓶茅台酒,像沈绪平刚刚甩开她的手一样,狠狠地砸下去。玻璃瓶子“哗哗”碎了一地,和着温过的茅台的酒迸溅开来。一不小心用力过猛,站在沈绪平面前, 钱盈盈脑袋一阵发晕,胃里翻江倒海。
沈绪平见势不对,连忙把她按在椅子上。
“那十万块的情我已经还了,但那十万块,我还不起。你出去吧,不用管我。”
沈绪平站着没动,等钱盈盈的呼吸渐渐平稳过来,他踏脚出了“凤翔阁”。
钱盈盈恹恹地,斜靠在椅子背上,眼泪往下落去,不偏不倚,与地上茅台酒混在一起。都是苦涩的液体,甚是相配。
钱盈盈从凤翔阁走出的时候,脸上的泪痕已经很淡了,但是再厚重的粉底也遮不全她那一对浮肿的眼泡子。
恰好店里的员工聚在一起吃夜宵,围着大桌子坐了两桌人。桌上各人的饭钵里盛满了白干饭,正中摆着客人们没吃完的南瓜饼和炸春卷,以及专门为员工提供的酸豇豆。
穿火色工作服的小姑娘眉飞色舞、娇俏可爱,和同样穿着火色工作服的小伙子们打打闹闹。后厨那些体态臃肿的婆娘客们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钱盈盈,就好像一只只正在觅食的肥硕母鸡看到了地上扭动的驱虫。
胖娃儿平时“老板儿娘”“老板儿娘”的,一声声喊得最殷勤,这时却嘴闭得紧得很。玉兰见她古怪,急忙站起来。
沈绪平像等着她似的,站在过道处。
她在众人的瞩目下,一边解着红色的围脖,一边缓缓像沈绪平走去。她尽力保持着脸上的微笑,像明星走红毯似的庄重。
沈绪平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她骄傲地向自己走来,像电影里的长镜头,每一步她都走得那么慢、那么慢,以至于短短十米的距离,她好像走了一个世纪。
钱盈盈踮起脚,把围脖系上去,又耐心地理了理。
眼角的余光看到店员们故意默不作声、只埋下头傻傻地扒饭的情景。
钱盈盈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小声问道:“除了我,你是不是还有女人?”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只有你。”他解开钱盈盈的手。
“你胡说,星期五,星期五就是那个贱女人。”她恨恨地,仿佛想要咬碎她口中的那个人。
“她,”他顿一顿,“什么都不知道。”
“哈哈哈,”她像发了疯,松开沈绪平,“老子终于甩掉你了。”
一片唏嘘,店员们都凝住了,面面相觑。
钱盈盈仍是慢慢地走了,把那个四十八平米的小屋的钥匙放在前台。她还记得沈绪平钥匙在七月的烈日下反着的光所激起的愉悦,还能回想起两个人蜷在小屋里的慵懒。可是沈绪平不记得,还让她“最好也忘掉”。
她曾经把那里当成家,现在却成了埋葬她所有幸福回忆和美好未来的坟墓。
几千年前的女子早已经积累下的经验,钱盈盈愣是到了此刻才明白:
“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哎呀呀,彩羽斑鸠子,莫馋嘴难舍桑葚味,桑葚多食易昏醉。哎呀呀,天真弱女子,莫贪恋轻信爱情美,别对男人掏心掏肺。若是男人把女人陪,轻易就能抽身退。若是女子与男人随,只怕是辗转反侧夜难寐,只怕是痴心往那深渊坠!
一个不爱你的男人,一个只知道让你等待的男人,一个任你凭空消失几天没有一通电话的男人,就像是鸡肋,食之无味。可是因为自己掏心掏肺,付出的成本太高,便又觉得弃之可惜。且看看那些爱情消磨,亲情尚未形成的夫妻,如何能在崩溃的边缘维持下去,大多也是因为不舍得之前的深情付之东流,不舍得之前花出的票子有去无回罢了。
“小钱——”玉兰追了出去。
当晚,是玉兰开车送她的。
钱盈盈的眼泪仿佛哭干了,再也流不下来,她茫然地把头靠在车窗上。
玉兰也不知怎么安慰她,心里也堵堵的,不好过。
“你会开车?”钱盈盈的嗓音有些沙哑。
见她提起说话的兴趣,玉兰心里舒一口气,耐心地解释起来。
“是,我爸妈逼我学的,车也是他们买给我和建成的。当初让我学这玩意儿,我还不乐意。”
“怎么又学了?”
“开车不像读书那么枯燥,”她苦笑一下,“现在想想,要是当初肯听他们的话,好好读书就好了。他们都是老师,如今却没得人继承他们伟大光荣的教育事业,一天苦闷得很。”
“世上没有后悔药卖。”钱盈盈像是说给玉兰听,又像是说给自己。
一个转弯,钱盈盈来不及反应,不小心磕到头。
“抱歉啊,嫁给建成后我就很少开车了。”
“你命真好!”钱盈盈感叹一句,也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嫉妒。
玉兰瞟一眼钱盈盈,见她仍是闷闷不乐的样子,识趣地闭了嘴。不过,想到建成,却在心底里笑了。
一路拐弯抹角,车子在一个破破烂烂的旅馆前停下。
“你日后不用来看我,我明天就会走。”
……
沈绪平一直没有摘掉围脖,直到回到家中。他把那一抹红色挽起来,挽成一朵妖冶的红玫瑰,塞进了床头柜里。
从此,钱盈盈就像那鲜艳的“红玫瑰”,消失在沈绪平的生活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