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言可畏,三人成虎。轩辕珷是皇脉正宗这一点,毋庸置疑,可偏偏他是要为了荒谬之言而狠下心来,让刘时来担负弑君的名头。
按玄国律法,弑君当诛九族,然事出有因,案情复杂,刘时又先行与康王府脱离了关系,是以,刑及只责其身,又经上议,到最后,终是判了他一个秋后问斩。
罪名既下,原先被一同牵扯进来的康王府众人也一并撤了禁令,准许去天牢内看望刘时。
是以,在府内被软禁了几个月后,轩辕琲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亲自去享颐斋买了樱桃酪,随身带着食盒去了天牢。
“咔啦咔啦……”随着锁链被拖曳在地的绵长而沉闷声响,狱守开了关押着刘时的牢门,久而未见过有如此耀眼的明光,刘时不禁眯缝起了双眼,恍惚许久,他慢慢看清了来人,是许赫,谢瑾以及拿着青铜食匣的轩辕琲。
“七月流火,如今邺城也快入了秋了,王爷,切莫贪凉啊……”
不知怎地,贯是正襟肃行模样的刘时,再次见了轩辕琲,脸上却是出现了平时只有谢瑾才会有的调皮笑容。
“出伯他很好,倒是你……这天牢的伙食看来不好,本王的伴读也敢怠慢!”眼见着穿了一身囚服的刘时身形比在康王府时愈见单薄,轩辕琲忍不住抽噎了一下,拼命地眨着眼睛。
刘时见状,便接过了青铜食匣,直接席地而坐,拈起了一颗樱桃送进嘴里。“没有啊,你问问阿赫,阿瑾他们就该知道,这里不知道有多舒服,我哪里有受苦呢?”
这话确实所言非虚,纵是刘时在前来认罪前已先同康王府断了关系,可又有几个人是真的敢对他动手,先不说许赫和谢瑾会把他们怎样,第一个惹恼的,恐怕会是轩辕珷。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樱桃酪从享颐斋拿来到天牢的一路上的因耽搁败了味道,还是因为这樱桃已快过了季节,明明点着数些香绵的酥乳蜜糖在上头,刘时一入口,尝的却是百般饶舌的酸涩。
“王爷,时候不早了,近来天气凉了,这天牢,还是莫要再来了……”
再三催促,刘时刻意转过去了头,只留下他穿着一身囚服,散着杂乱头发的背影给轩辕琲。
行刑之期已不远,只余三日。
早在轩辕琲来探望他之前,几乎每一天或是谢瑾,或是许赫,或是聿清临,这三人之中总有一个会来这天牢里陪他坐坐。
谢瑾同许赫都曾想出同样的一个办法,既然刘时和他们都是仙魂入世,能身化鹤形,那行刑那日便羽化遁去,再不然,便寻另一个死囚来替了他。
可刘时却不同意,回回口口声声只说,仙身不可贸然现于凡世。寻死囚来替他,更是难上加难,最后,他毅然决然地拒绝了二人的帮忙。
聿清临却是不同,每一回来,不提行刑之事,却只是念叨着同样的一句话。
“你改不了他的命。”
入天牢的那一日,聿清临如是说,在这天牢的最后一日,聿清临还是这样说。
“聿道长是否觉得刘时很愚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命数不可改却偏要逆之?”
刘时阖着眼,为自己盘好了头冠,再过三个时辰,他便要被带到城门处在众目睽睽下行刑。
“都说仙者无情,可依贫道来看,蓬莱境中有的是有血有肉的人,没错,是人,而不是仙。”
聿清临说着,将随身带来的包袱中一件新制的衣衫拿了出来,抖在了刘时面前。暗沉沉的靛蓝,一如这天牢里沉闷的气氛,不带一丝生机。
“他……父亲他会来吗?让道长见笑了,这个时候,我突然很害怕,但并不是对死亡的那种恐惧……”
“哦?”
“父亲他……我想他来,却又不想他来……我……呃……”
吞吐间,方才换好了衣衫的刘时,冷不防地却被聿清临一记手刀给打晕了去。
同时,牢门外的阴暗处,是王小良搀扶着的一个同样穿着靛蓝长衫的人,令人讶异的是,那人的样貌,同刘时居然是一般无二!
“出伯,你放心吧……刘时交我……”王小良说着,从袖中掏出来了一串钥匙,将锁链一一都换在了易容成了刘时模样的刘出身上。
而被打晕过去的刘时,在王小良的双手下,也在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后,被易容成了刘出的模样。
“长话短说,长话短说吧!到时辰了!”
这边一切方安排妥当,刘时也迷糊着醒来,耳边只听到天牢狱卒的催促,眼前,那平白无故多出来的“自己”,虽是让他一时疑惑,但他却很快明白过来这是怎样一回事。
挣扎着,两臂却被聿清临紧紧地扣住,而王小良也在一旁说着,“出伯放心,皇帝亲赐了‘乐不知‘,行刑之时,他不会感觉到半分苦痛……”
一番挣扎无果,被聿清临紧紧扣住的手也一同随着身子软了下来,默契地,聿清临也松开了他,任由他跪倒在了那替了他的刘出面前。
一跪为养育之恩,二跪为替死之恩,三跪乃感其大义。
刘时一句话不言,闷闷的磕了三个响头,而锁铐加身的刘出却因为那“乐不知”的药效,只能全身无力酸软地坐在那里,明明阖紧了眼,却还是有那不争气的断了线的珠子缓缓落下来。
这一幕,看得是在旁的狱卒十分奇怪。嘴里也不禁嘟囔了出来,“啧啧啧,怪事,怪事,从来至今都是子拜父,你这当老子的,怎么反倒要拜儿子?”
“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多拜少拜,是拜爹还是拜儿子,你管他呢?只要别误了时辰,有什么要紧?!”
反复催促再三,纵是皇帝亲临也不得扭转乾坤,聿清临同王小良连忙拽了被替换出的刘时出了宫。
而与此同时,谢瑾同许赫一并等在了康王府里,看着轩辕琲手里捧着一个点心匣子和雁夫人坐在庭院里。
他们一同在等,等着那个人能回来。
“这是享颐斋的玉蝉果吧?我记得平日里,常常见到出伯在享颐斋门口排着,买来给你……这东西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没头没脑地,谢瑾一反常态,今日好端端地将头发束好,少见地一脸严肃走近了轩辕琲,如是说着,一边,却和雁夫人交换了下双眼复杂的神色。
轩辕琲紧紧抱着点心匣子在怀,闻言,将头埋得更深了些。“往日……都是出伯买来哄我开心,你知道,我向来是不知道怎么安慰人的,所以我这才去了享颐斋……”
沉默,谢瑾转头看看许赫,又看了看一旁坐着的雁夫人,她向他微微摇了摇头。到底,谢瑾还是不忍说出事情的真相,只好又走回到了许赫的身边。
果然历来都是等待的时间显得尤为漫长,待日头沃于西边一片惨红的云霞中时,一道被拉长的影子才出现在了门廊。
“出伯,出伯!”
拖曳着脚步,仿佛神魂已失的傀儡一般,轩辕琲拉着那靛蓝身影入了内室,多余的话一字未提,而是打开了怀里的点心匣子,举起一块糕饼来递到眼前人的嘴边。
半晌,不见作动,更是急了轩辕琲。“出伯,你吃呀,出伯,是你告诉我的,吃了甜的,哪怕心里再苦也不会那么难过了……”
带着哭腔,轩辕琲干脆动手,捏开了眼前人的嘴,不由分说地将手里的糕饼硬生生地塞了进去。
然而,许是手劲暴力,眼前人脸上的易容假面也因此破了伪装,被撕扯出了一道口子。
“出伯,你的脸?不对,你不是出伯……你不是出伯!”
在轩辕琲的惊呼声中,刘时再也藏不下去,他干脆也直接将面上的假容一并都撕扯了下来。
“王爷……是我……”
阖了眼,不愿抬头,刘时将嘴中的糕饼拿出来放在手里,可才过了片刻,他又将头高高地昂起,直到不能再后仰。
可偏生地,那眼角里盈盈之物不领他的情,纵是到了这步田地,它们还是渲涌而出。
“怎么会……出伯,出伯!”
恍然大悟,轩辕琲夺门而出,骤然间,院子里的人竟是没一个能拦得下她!
急急而奔,丝毫不顾自己的身份与邺城街上行人的目光,轩辕琲横冲直撞,一路上更是不知摔了几跤,这才赶到了皇宫城楼之下。
一颗披散着头发的人头,正赫赫然悬挂在那城楼的正中央。哪怕是顶着刘时的那张脸,可轩辕琲仍然认得出,那就是刘出。
“小王爷,你慢点跑,出伯都追不上了!”
“小王爷,你可千万记住,你决不能让别人知道你是个女儿家。”
“小王爷,不怕,不怕,出伯在这里呢!”
“小王爷,快看,是享颐斋的玉蝉果!”
“小王爷……”
“啊!!!”大叫着,声嘶力竭,下一刻,轩辕琲便直接冲入了宫中,出人意外地,一路上,竟是没一个人拦着她。
轩辕琲最先来到的地方是未央偏殿,她疯魔似的在殿内兜兜转转了许久,除了一干宫女内侍,着实是没轩辕珷的影子。她这便又跑出殿外,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乱窜,时不时还将挡在她面前的宫女内侍一并都推开来,活像个喝醉了酒在街上撒泼打滚的无赖。
一个头脑清醒的“无赖”。
乱窜归乱窜,到底是在夜色初降的时候,轩辕琲散着凌乱的头发,自己一人跑来了寝殿。
“吱呀!”一声,寝殿的门被缓缓推开了,轩辕珷记得,当年他还在康王府住着的时候,每日清晨,总有那么个穿了一身红袍的软糯团子,也是这般推开门,半爬半走地笑嘻嘻地过来叫醒自己。
可今日,却不是。
轩辕珷看了一眼前还跪在他面前的谢太傅,向他招招手,示意他先退到了一边。再来,便是盯着那门口的剪影,开了口。
“琲儿,既然来了,你不进来吗?”
随着这一声问候,轩辕琲跨过了寝殿大门的门槛,一步步走近了轩辕珷,一只脚赤着,也不知是何时跑丢了鞋子。
“阿兄,你也知道,是出伯,对不对?”
轩辕珷不言语,一边静静地听着轩辕琲哑着嗓音的质问,一边恍若无闻地批着手里的公文。
“你告诉琲儿,皇伯父究竟是不是你杀的?!你又为何要杀了皇伯父?!”
“咔……”猝不及防,上好的狼毫笔被轩辕珷拦腰握断。
“为什么……为什么……朕也不知道……”
“轩辕珷!我恨你!是你害死了出伯!是你!”
一边哭着,轩辕琲一边抽出了身旁悬着的剑,直接一步朝轩辕珷劈去,谢太傅见状,连忙也上前拉扯。
不知是受牵制于谢太傅还是轩辕琲临了下不去手,剑锋并没有落在轩辕珷的身上,可仍旧有一丝鲜红自轩辕珷握住剑锋的指掌间流下,滴滴落在了案上那道还没批完的公文上,晕染出了一朵朵宛若血梅般的痕迹。
“轩辕珷!你莫不是真怕了我会夺了你的帝位?本王从来都不稀罕!可你为什么偏偏要害死出伯?!”
“康王殿下!康王殿下,谨言慎行呐!”
谢太傅声音颤颤,面前的轩辕珷,已然不是当年还在无涯阁里他所教的那个儒雅无双的太子。
“放肆!传朕旨意,康王轩辕琲御前无礼,失德败状,有辱王血!即日起外封临川,无诏不得归邺!!!”
握着剑锋的手鲜红不止,力道却更是突然加重一分,直接将它从轩辕琲手里夺了去。
“琲儿,阿兄永远会等在这里,亲手把这一切交你,亲手……”
在轩辕琲离去后的不久,谢太傅拟着旨,听见了这皇者无可奈何,微不可及的一声,恍若叹息。
可到了如今,又有几人不曾叹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