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弃捐荚笏中,恩情中道绝。”
入明华宫不久,便接连看到了诸多变故:明妃薨逝,方充仪疯癫,琴墨、鸣玉两大宫女被赐死,现如今,和自己一同入宫的王后,上虽未有明确旨意处置,但王后自己称了病,令各宫每日无需晨昏定省,这么一来,昔日热闹的和坤宫彻底冷落下来。那刺破了脸的杨修仪,也更是孤苦、可怜。
贤妃秦海潮一直不受重视,这般情境,倒也落得个清净。
秋来在园中弹琴作歌,她的心中不自觉还会翻起些波澜。思及自身,安稳是安稳,但长夜漫漫无人陪伴,何尝不是另一种苦?表面上,获得个与世无争的美名,可是偏安一隅度过平生,终究也不知道是福,还应当是祸;
一曲唱罢,秦海潮一声长叹。抬起头,发现台阶下站了一个宫女。眼睛不觉一亮:真是好惊艳一个宫女!想想自己姿色平常,这个宫女精巧一张面庞上,黛眉修长,一双眼睛汪着两潭水一样,盈盈盯着,纵是女子,她望两眼,竟能一时痴了。
秦海潮眼珠转了两圈,招手让这个宫女过来:“你是谁?为什么站在这里听本宫抚琴?”
宫女秋水般两点双眸闪啊闪:“奴婢是浣衣处的,叫兰语蝶。适才做完事途径这里,听到娘娘的琴声好听,不知不觉被吸引了。”
“你懂本宫的琴?”
“不甚懂,只是刚才有点难过,听罢,这会儿又舒心起来。”
“哦!”秦海潮顿时逢到了知己:“你这么说,便是懂了。”招命她坐下来,“读过书吗?”
兰语蝶摇摇头:“奴婢长在乡间,认得几个字,书甚少读。”
秦海潮仔细端详她的脸:“瞧你的模样,完全赶得上这宫里面的嫔妃了,怎么只做了一个宫女呢,还是在浣衣处,端是浪费。”再度沉吟,之后才说,“难得本宫觉得和你投缘,不若我去中枢处,请林掌制将你派给了我,你觉得可好?”
兰语蝶一听,喜不自胜:“那可是大好事,奴婢谢谢贤妃娘娘。”
秦海潮笑了:“那你暂且回去,等中枢处的消息吧。”
琼玉宫。
大殿上“乒乒乓乓”摔东西的声音不断传来。
宫女们都被撵出来,雪妃亲自操起一支孔雀翎的掸子,一边抽打跑得最慢的那个,一边怒骂:“不知道本宫见不得这些带水莲花、亦或是描兰花的东西?什么玩意儿,别的那些心毒肠烂的挖空心思算计本宫,也就罢了,偏生的你们这些平日价就蠢笨、慵懒的,竟然也伙着她们刺激本宫!”
抽打得那个最不伶俐的宫女哭成个泪人。
幸亏浮香从外头回来,拦住了:“娘娘,娘娘!”
雪妃气喘吁吁:“怎不让我打死她呢?本宫今天就是要把她打死,心里头才舒服。”
将雪妃扶进内屋,浮香奉茶一杯:“娘娘,事已至此,你还是将鸣玉的事放下吧。别的不说,赐死鸣玉的旨意是殿下亲自下的,左右这宫中谁能耍这种花招呢?在太极宫,你就多次拒绝张恭权奉旨送来的东西,现在又这样摔东西,惩罚穗儿她们,摆明了是打殿下的脸——”
“本宫还不就是为了这个?”
浮香叹了口气:“我和鸣玉情同姐妹,又都是很小就和你在一起,你心里的感受我知道。”说到这里,眼睛里也闪起水光。但是,她还是掏出帕子,将泪拭去,“殿下这个人,说是多情,骨子里却是冷心铁腕,到时候必冷落了娘娘,所以,为着自己,娘娘,你就算了吧。”
雪妃登时嚎啕大哭:“你说的,本宫又怎会不知道呢?本宫到底没那么多恩宠,连累了鸣玉,本宫心里真的好难受。”
一个叫环儿的小宫女在外面回禀:“娘娘,昭仪娘娘和昭容娘娘来了。”
浮香忙拧了软巾,为雪妃擦脸。稍整妆容,雪妃方才仪态万方出现在大殿。
金悠璇头上别了一朵时新的宫花,一直忍不住扶鬓展示,这会子一笑,放下手:“瞧臣妾这怪嘚瑟的,见着娘娘你,又少不得无趣。”
雪妃“哼”了一声:“你戴这花好看,该嘚瑟,就多嘚瑟会儿吧。”
“本来,倒也是呢。宫女们都说臣妾戴着美,刚才进殿之前,余妹妹也称赞臣妾来着,臣妾当时一高兴,都答应将宫里还有的两朵,送给余妹妹。”
“只要不来娘娘这里啊,臣妾戴金姐姐这时新玩意儿,也可以显摆一二。”余箬青半假半真地嬉笑。
雪妃得她们吹捧,心情平顺了不少,嗤的一笑:“就知道和本宫耍嘴。”
吃了两口茶,金悠璇才说:“娘娘可听说了?增成宫那位,最近心思动得可欢了。”
雪妃眼皮都没撩一下:“不就是王后失信,本宫又不想和殿下应酬,杨秋鸾自己不当心,划破了自己的脸,殿下没人指派,才派她去查点一、二。”
余箬青“哈哈”笑道:“就是昔日王后那气派,亲自查,也查不出什么来呢。杨秋鸾胆子再怎么大,这会儿子,还不是得打落自己的牙,混着血往自己肚子里吞。”
“是啊,”金悠璇接茬,“小小一个修仪,主意竟然打到娘娘头上来,真心不知道天高地厚。”
“那个汉平牧,说小不小一方官吏,娘娘若真上心了,在殿下面前说上一句,还不是说没就没了。”余箬青一双吊梢眼微微眯了眯,“又不是龙州牧、新州牧的,趾高气昂显摆什么呢?”
雪妃拨了两下茶水,突然将杯子放下:“最近,殿下可来后宫了?”
金悠璇说:“来了有三两次。”
余箬青侧着脸:“一次去了芳华殿,还有两次,可都去了东明宫呢。”
“怎么又是东明宫?”雪妃两眉立起。
金悠璇、余箬青互视一眼,前者表情严肃道:“这也罢了,娘娘,臣妾刚才同你说:贤妃最近可不安稳——这事,才是娘娘此番需要详加注意的呢。”
增成宫。
秦海潮还没察觉,一轮新的风潮即将向她袭来。
今天天气很好,院子里的金桂也开了,飘了一屋子的香气。她特意穿了一件浅蓝底绣小紫花的衣裳。
宫女烟翠发自真心:“娘娘,你这样子,还真像个未出阁的姑娘呢。”
秦海潮听出赞美,莞尔一笑:“瞎说。”
外头冰绡来了:“杨修仪求见娘娘。”
秦海潮连忙出来:“妹妹。”亲热挽着杨秋鸾的手,“最近太医院上心,妹妹脸上的伤可见好了?”
杨秋鸾揭下面巾,只见那道深痕的疤已经掉了,很深的颜色也浅了不少。
“真好真好,”秦海潮笑道,“看来无须多久,妹妹就可以恢复如花美貌,届时便可以重获殿下的欢心。”
杨秋鸾戴好面巾:“姐姐在这宫里,当真是个不俗的存在。多少人心血用尽,只为可以独占恩宠,偏姐姐看得如此淡。”
秦海潮默然,过了会儿说:“日子总要过得嘛。噢,对了,”她将双掌一拍,“本宫前几日看到一个宫女,特别合眼缘。今天,本宫特别遣人去中枢处,约了林掌制,没什么问题,本宫可要林掌制将这个宫女拨来本宫这里。”
杨秋鸾左右无事,陪她出门。
“也不知是怎样的宫女,让贤妃姐姐这样喜欢。”
“也不稀奇其他,本宫在园中弹琴作诗,难得她竟听得懂。你也知道,殿下平时批阅奏疏、巡视军队,还要练功,本就不大到后宫中来,本宫这儿吗,妹妹也是知道的,难得有个可以知心的宫女,心下就喜欢了。”
可是,等杨秋鸾看到兰语蝶,贤妃这一番话的味道顿时变得不太一样。
“娘娘觉得知心的,居然是她?”
秦海潮很是不解:“杨修仪难道早就认识?”
“何止认识,”杨秋鸾将她拉在一边:“娘娘不知道这是当初殿下亲自下旨,让她去浣衣处的秀女?”
“啊?”秦海潮这才恍然想起,“倒是有这么回事,也有这么个人。”回头看看,叹气,“只形容变了许多,那会儿我又没多看,一时竟没认出来。”
“这个秀女和臣妾一起入宫,并不是什么天赋聪颖的人,反而出身寒门,学识修养都不甚出众。大约,就是长相不俗,所以吸引了王后和已逝的明妃。但是,中秋献舞,不仅没有得到殿下的垂青,反而受到惩罚。娘娘要将她带入宫去,当真要三思。”
秦海潮犹豫起来:“幸亏今天和妹妹一起来,现在么,以妹妹之见……”
杨秋鸾认真道:“作罢!”
秦海潮不由得长叹:“可惜可惜,真白费了本宫一腔热情。”
正要离开,门外,以雪妃为首,一队人浩荡前来。
当下王后被冷落,雪妃已是默认的六宫之首,中枢处的人哪里敢怠慢,忙跪倒齐呼:“参见雪妃娘娘。”
秦海潮和杨秋鸾也紧着上前几步请安。
雪妃看看:“罢了,都平身吧。”看看掌制林蔻,又回过来看秦海潮和杨秋鸾:“贤妃和杨修仪都没事做了吗?到这儿来干什么?”
“这……”秦海潮一时不明就里,愣愣地不知该如何作答
雪妃冷笑:“你不会说,我代你说,想来杨修仪先前阴谋陷害本宫不成,这次又打算使别的计谋,专程想找本宫的晦气吧?”
杨秋鸾一听,慌忙辩解:“臣妾不敢。”
“不敢?”雪妃“哈”一声笑了,“当初是谁心怀不轨,专程跑去告诉本宫方若冰怀孕?笃定本宫会按照你的设想做什么对不对?怎么了,今天又打听了什么秘密,欣喜若狂了?按捺不住了?这么心急火燎,伙同上贤妃,来这中枢处要人!”
杨秋鸾从未这么惊慌:“娘娘,臣妾真的不明白娘娘这会儿指什么啊。”
“你住口!”雪妃头脑已经被妒恨冲昏,“你要有什么不明白,只会是为什么本宫这次来得这么快!”怒气冲冲,一甩袖子,目露杀机。
一旁浮香悄声提醒:“娘娘——”目光一睃旁边。
雪妃强制平息,嘴角微挑,露出一抹笑容对秦海潮说:“贤妃,其实我倒是听说了,你是因为那个宫女听得懂你弹琴,所以,你才要带她进你的增成宫。”
秦海潮见状连忙回答:“是啊,姐姐知道的,臣妾一直在这宫中,甚是寂寞,唯有读书作画或是抚琴,聊寄光阴。”
雪妃闻言,笑了笑:“听歌唱曲,菁华局里有的是能干的人。”看看林蔻,“林司务,你现在就着人去请乐工院以及清音阁,找些擅长乐器以及擅长唱曲的宫女过来。”林蔻交代人去,她便转身对秦海潮道:“贤妃,只是这么一件小事而已,你只要找到本宫,本宫会给你做得更好。”
秦海潮无法,只得称谢:“还是姐姐想得周到。”
说话间,乐工院和清音阁各自遣来了三个宫女。雪妃不冷不热:“贤妃,你就选两个吧,任何时候都可以奉召去你的增成宫,想听曲听曲,想弹琴弹琴。”
秦海潮暗叹一声,吩咐乐工和歌姬稍展技艺,尔后胡乱选了两个:“就她们吧。”
雪妃斜瞥于她:“贤妃真的选好了?”
秦海潮哪能说其他:“选好了。”
“好!这么着,妹妹的事情就算完了。”
秦海潮听出她逐客的意思,心里并不想就此离开,奈何自己不得鹰王宠爱,宫中没有势力,只胶着着,唯自己徒尴尬而已,并帮助不了其他人。无法,当下蹲身:“妹妹告退。”
雪妃这才对兰语蝶招手。
兰语蝶,早就褪去了因奇遇而乍逢的傲慢。她念着自己只是个浣衣奴,胆怯恭敬近前,行礼:“雪妃娘娘万安。”
雪妃伸手指挑起她的脸:“姓云的……”
“什么?”兰语蝶没听懂,下意识抬头,不妨雪妃一掌扇来,“啪”的一声!兰语蝶眼前一黑,金星乱舞,头脑嗡嗡作响,耳朵一时间竟失了聪。
林蔻失声:“雪妃娘娘。”
雪妃横她一眼。
林蔻自知失言,忙裣衽,无语退下。
雪妃自己打了一掌,手生疼,便对旁边说:“本宫瞧这张脸不爽。”
浮香明白她的意思,吩咐小宫女把兰语蝶架好,她撑足了劲,抡开膀子, “噼噼啪啪”掌掴了二十几下,打得兰语蝶整张脸红肿,嘴角破了,流出殷红的血。
兰语蝶被丢在地上,哭哭啼啼:“不知奴婢犯了什么错?”
浮香瞧了一眼雪妃,回头道:“娘娘问,你只是一个浣衣处的奴才,有什么资格和主子平起平坐?在御花园遇到贤妃娘娘,按照规矩,理当回避,即便来不及,也得行礼一旁,不得抬头正视,怎么就能一起谈论起曲子来了呢?”
兰语蝶心猛地一跳,头皮发麻,冷汗直冒。
浮香又对林蔻说:“林司务,烦请你将劳务司掌制并浣衣处掌事管事大宫女一起叫来,娘娘有话要问她们。”
林蔻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急忙令人去传。不一会儿,劳务司掌制王勤,浣衣处辛琪安掌事、徐慧春管事以及大宫女寇彩儿一起急匆匆跑过来,堂上一字排开。
林蔻已经被授意问那些话,当着诸位主子的面,先问寇彩儿:“寇彩儿,你在浣衣处身任何职?”
寇彩儿头一次见到这么大仗势,吓得两腿发软,磕完头,站起来,颤声道:“回、回林司务,奴婢是浣衣处的大宫女,除了协助辛掌事管理日常奴婢们做事之外,每日清晨会将所有需要浆洗衣物分门别类放好。”说着又解释:“这些事情看起来简单,其实很有讲究,属于鹰王殿下的东西以及诸位娘娘的东西,还有宫里其他地方的东西,都是需要有经验的人专门区分,哪些应该轻揉,哪些应该重捶,分毫都错不得。是以,奴婢所做看起来轻松,其实……”
林蔻不耐烦地挥挥手:“好了,不是要问责你职能出了问题,不用这么费心解释。”走到徐慧春面前:“徐慧春,你在浣衣处,身任何职?”
徐慧春处变不惊,双手交叉放在身前,低头道:“回司务大人的话,奴婢在浣衣处任管事,掌管一切浣洗所用器具用品的置办、存放以及使用。”言简意赅,意思清楚明白。
林蔻点点头,接着走到辛琪安面前:“辛琪安,你是浣衣处的掌事,浣衣处一切事务以及人员调动,你都应该很清楚。”
辛琪安欠身:“回司务,正是。”
“好,”林蔻说着拿出从宫门口调来的一份进出宫的人员记录,问:“去年十月份起,每个月的初一、十五、二十六,宫女兰语蝶都会出宫,初始三个月都是由管事徐慧春领着,三个月后,再也看不到徐慧春进出宫,只有兰语蝶一个人出宫的记录,理由是置办用品,此事可属实?”
辛琪安额头上冷汗也滚落下来。
林蔻见此情景,忍不住暗中叹气,接下去再问:“辛琪安,兰语蝶乃是戴罪之身从秀女贬为宫女。她去浣衣处为的是受刑,所以必须每日劳作,这一点,你作为浣衣处的掌事,清楚吗?”
辛琪安吓得慌忙跪下:“清楚,属下都清楚。”
浮香走上来,冷笑:“辛琪安,谁这么大能量,能让你免去兰语蝶浆洗的活儿?且浣衣处置办用品,何须每月一次,不会是借口出宫,这个兰语蝶除了浣衣处的公事,还要密会什么人吧?”
此言一出,本就抖若筛糠的兰语蝶眼睛一翻,直接晕倒。
辛琪安也紧张得上牙不断击打下牙,“咯咯咯”响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雪妃见状,禁不住得意:“先把她们都押到矩正院吧,内中到底有什么秘密,待一一问清楚了,再由郁南星逐条向本宫禀报。”临走之前,她斜瞥杨秋鸾:“最好不要让我查到居然和你有一丝丝牵连,不然,鸣玉的事,还有眼下这个贱人的事,本宫会一起和你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