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熟悉的人,一位接着一位传来好消息。或是恋爱了,或是结婚了,或是生子了,礼物一茬接着一茬送出去,心疼钱倒是没有,只是,别人幸福的时刻,程向阳总会黯然了些。闻凯宏笑他,就是不知道打他口袋出去的这些钱,有没有机会收回来咯。每当这时候,程向阳都懒得理他,白眼给他都觉得浪费。
那边传来消息,弥漫的硝烟非但没停,甚至还蔓延到了后方援助地。这并不是一个好的消息,坏到透顶了,偏偏程向阳刚拿下一个棘手的项目,高兴不到几分钟的脸就沉了。在为项目庆贺的员工,看到老板这阴沉得电闪雷鸣的脸时,笑容都敛了去,错以为刚到手的大项目告吹了,白高兴一场。
持续到年底,新闻上断断续续的还有那边的播报。战况时而乐观时而恶化,值得开心的是,卷入硝烟的两方终于疲了,有调和的迹象。镜头切换到实地时,那一处处的废墟,用触目惊心来形容也不为过。现在的街道,全沉浸在红色的海洋与喜庆当中,这一灰一红比较之下,心情复杂得难以言说。
程向阳这两年都不在荥川过,吃过年夜饭,直接飞往向南的那座城。程女士憋了一肚子气,只得程董来善后了,好说好哄,谁知哄着哄着,程女士倒打一耙,怪程董上梁不正下梁歪,害得儿子如今总往别处贴。程董是好人难做坏人也难做,他哄着自家的程女士,那模样之中,似乎终于明白了程向阳为何能够坚定一个人,一晃就那么多年过去了。
向南的鞅城比不得荥川,空气潮湿,阴阴凉凉的,一出机场,程向阳头发便蒙了一层薄薄的雨雾。赶到时,时间不早了,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过几分。李婶心疼坏,把电热扇端出来用。今年程向阳过来得晚,这边的年夜饭早吃了,就两位老人自己吃的,说不上丰盛也不算简陋,比平时多了那么两三道工序繁琐的菜肴。
程向阳过来,李婶特地给他做了一碗热腾腾的汤圆。汤圆汤圆,团团圆圆,寓意美好。程向阳在吃着汤圆,李婶跟李叔坐在桌旁陪他。汤圆包的桂花馅,甜丝丝的,多吃几个腻了,少吃又尝不够。李婶问他,“荥川那边还下雪吗?”程向阳答,这几天倒没怎么下。李婶兴致泛泛,用意显然不在雪上,“总过来,不知道程夫人会不会不高兴?”
免不了的。程女士烦他一天到头不见踪影,好好过个年,用过餐还就只知道往鞅城跑,谁生个这样的谁能不气?
去年,程女士还肯表达出来,今年干脆闭口不言,独自暗生闷气。前年的端午,程向阳要到这边之前,程向阳意会到程女士不高兴,他捏着程女士沉下来的一张脸,年纪不小的人竟还顽劣不改,跟个长不大的孩子没什么区别,“有人惹到我们家程女士了吗?谁呀,如此胆大包天,看我不教训他。”
即便只这样哄,程女士终究还是笑了。她扯下儿子的手,笑骂了句没正形,哪家女孩子愿意喜欢你。程向阳没被打击,他笑笑的回,“是是。所以不是在努力嘛,或许就愿了呢。”
或许就愿了呢,光是听听而已,便止不住心酸了。程女士没忍再训一句,伸手捏了一把儿子的脸,这神采这眉目这性格,真跟程彧相差无几。可现今,故事的人物换了之后,剩下的只有心疼了,心疼自己这缺根筋脑子不开窍的儿子。
程女士其实也有关注那边的情况,那边光景总不好,这两年就没传来过好消息。战火不息,国家财、物、人力都大力投入抗战中,没有复兴经济的余力,这样年复一年持续着,光景一年比一年萧条。
年轻时,程女士去山区待过小半年,她能理解宋井桐现在的选择。悲悯、良善、爱心、怜慈,在这个年纪最激烈,也最茂盛,过了这个年纪,有心也无力了。过了这个年纪,总被许多事情牵绊,总也脱不开身抽不出时间。趁着年轻,趁着精力旺盛,趁着敢想还敢为,趁着岁月没有萧败勇气,去做一些大胆的、别人不能理解的事,也是没有关系的。
程女士没气过没恼过宋井桐任何一回,漫漫人生几十余载,程女士怨过恨过的人少之又少,或是没有。儿子是十月怀胎,从自己身体里出来的,她跟天底下母亲一样疼爱自己的孩子,但她又很明事理很掂得清。疼爱归疼爱,有些事,终究插不了手。
有些人,许是用来纠缠的。分分合合,吵吵闹闹,最后仍然分不开,离不了。类似争了一辈子的老头老太,争到黄土埋脖,仍旧舍不得分开,仍旧要浪漫一回手牵手一起看黄昏日下。说不清为什么,可真的神奇,人家就是相携相伴走了一生。若问爱与不爱,一方嘴上可能会不屑的哼一声,然后道老夫老妻了问这个干嘛?
人越老越活回去,越老越可爱,越老越像老顽童,总口不对心。殊不知,爱与不爱,自然是爱了。只是,羞了,涩了,害臊了,说不出口的,都写入眼里,写进一举一动里了。
所以,程女士并不曾怪过宋井桐,不曾去怪她分毫。恋恋不忘,纠缠不清,或许也是一种方式。不管最终将会是怎样,程女士都不会干预,而是尊重。况且,责怪一个人,怨恨一个人,也是需要花费心力去恨去怨的,恨着怨着,想必自己也面目狰狞了吧?唉,要真如此,还真是得不偿失。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这一年也随之翻篇。荥川的天空绽放着绚烂的烟火,足以把整座城市照亮。相较之,鞅城今年的烟火依稀,并不绚烂,时不时才有几束冲上天空绽开,再落下。这一年已经过了,又过一年了呀,时间未免晃得太快?
宋井桐喜欢看烟花,独爱烟火过后的味道。那刺鼻的味道程向阳是不喜,可他渐渐的也习惯了守到这时,看黑色的天空被烟火装点,璀璨照人。
今年照例没有她在身边,再不回来,程向阳怕自己可能都习惯了这种状态了。耳边风铃叮铃叮当地响,这是风的杰作。风大了,空气更湿冷了,而夜有点慢慢悄悄地静下来了。程向阳知道,今晚,注定等不来。两年,她许的,程向阳便守着这个诺,翘首期盼了两年,整整七百多个日夜。
同一片天空,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天气状况,都是不足以惊奇的。庆贺的年,喜庆团圆的夜,有些人过得惊恐。谈和是***,烟雾背后的企图才是真的,野心才是真的。在人们满心期待和平,期待安定时,战火再度燃烧起来,使得和平变得那么难那么不容易,那么弥足珍贵。
连夜撤离,黑夜夹着火光夹着尖叫声夹着轰炸声,后方援助地的人在四溅的火光在嘈杂惊恐的叫声中慌乱撤离。或许,很多人都难以置信,竟然会有人将睡上一个安稳又舒服的觉,当成是一个极其奢侈的梦想。可容不得信与不信,当真就有,当真就有人把喝上一口干净的水,睡上一个安稳的觉当成梦想,梦寐以求的梦想。
援助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新面孔尚未眼熟,又走了。在这个地方坚持一两年的不多,三四年的更少,七八年的更是没有了。不为别的原因,就只是,恶劣的环境,日渐透支的身体,容许不了人待太久。
同来的一批,就只剩下宋井桐跟卡瑞两位了。先前团队的负责人已换,换成一位英格兰女人,个高,身材壮硕,看起来严厉而凛冽。可就在第一晚,欢迎这位新负责人时,这位壮硕且严厉的英格兰女人,被眼前被周遭的环境弄得痛哭流涕。很是标准的英式英语都变了腔,“魔鬼,主不会饶恕他们的。”
会不会饶恕尚不知,只知这一切苦难并没有结束。连夜撤离,途中又增了很多伤患,药跟人手却永远也不够。找到另一处避所,安置、诊治,一夜忙碌,所有的人都是一夜未眠,直到天彻底亮了明了,事情才做了一点点。
宋井桐忙得累得已经记不起原来过了团圆夜了,是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卡瑞突然揣着一盒饼干出现,“小宋,新年快乐。”卡瑞用她那带着外国的口音向她说中文的新年快乐时,宋井桐懵了一下,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恍地笑了笑。新年了呀,这么快又新年了。
卡瑞得意地炫耀,向宋井桐分享这盒饼干有多难得,并给解释道,“好像你们过新年都要吃饼干。小宋,你赶紧吃吧,吃了相当你也过年了。”解释很新奇,宋井桐不知卡瑞哪儿来的误解,怎么会都要吃饼干呢?随即一想,每逢过年,各个商场超市都摆满了饼干,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饼干很好吃,又脆又香。其实,就是很普通的饼干而已,太久没尝过了,普通都变得美味无比。卡瑞原想让宋井桐藏着吃,碰上孩子们巴巴的眼睛时,卡瑞只得让分了下去。数量不多,一块饼干掰成指头盖大点,那些孩子们吃得意犹未尽。卡瑞看了心酸又难过,不是第一次问了,她问,“什么时候才能不要有战争,不要再有颠沛流离,无家可归?”
这种事情,谁能说得定?许是今天,许是明天,许是后天,又可能是好多好多年之后。换成以前,宋井桐还会安慰一下,快了,就快了吧。现在,这话很难说得出来了。这片土地一天不分出去,这片土地上的石油一天不让出去,就不会那么轻易安宁。可是,试问一下,有谁愿意把自己国家的土地划出去,国土,可真一分一毫一厘也要捍卫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