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还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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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

刚在招待所安顿好,领导就来开会。他给每个人都挂上一条长长的、像雪山一样洁白的哈达,但没有送来期待已久的热气腾腾的酥油茶和甜丝丝的青稞酒。礼堂光线不好,领导的开场白却很长。“同学们,我代表自治区人民**,代表两百多万西藏人民欢迎你们的到来。西藏经过多年的发展和藏汉群众的共同努力,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但是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当前和今后一个时期面临的突出问题就是缺资金、缺人才、缺技术,尤其缺少你们这样年轻有为、有文化、有专长的大学生。我相信你们的到来,一定会给西藏的建设注入新的血液,给雪域高原带来新的活力……”

大家几次鼓掌,但没听到最为关心的切身问题便交头接耳议论起来。胡坤首先站起来发问:“请问领导,真的是干够八年就让我们回去吗?”领导扭扭身子抬抬屁股,声音显然不如刚才洪亮。“八年是早就明确了的政策,你们完全可以放心。但是,八年毕竟不短,情况怎么变化谁也说不清。我想你们最重要的还是先安下心来,尽快适应这里的气候,早日走上工作岗位。要知道各行各业都急着要人,等着你们去充实力量啊!”

到底是可以按时回去还是不能,大家听得一头雾水。陈西平有些着急,挥动哈达问:“给我们一个月开多少工资?”领导笑笑说:“不少不少,准够你们花的,但具体多少还要看什么单位。”领导的回答依然含含糊糊,模棱两可。大家一时不知再问什么,气氛变得有些沉闷。张浩天替大家问了一个现实的问题:“准备把我们分到哪去?”见大家并没有对刚才的问题纠缠不休,领导松了口气,语气又坚定起来。“我们已经考虑好了,一会就发表征求大家意见。我们会充分考虑各自所学专业和本人意愿安排单位。”看大家不再提问,他宣布散会。

由于不了解当地情况,也没家人可以商量,大家很快填完了意向征询表。周逸飞写了又涂,涂了又改,看着草草交表的同学觉得他们轻率得不可思议,怎么能这么随意决定自己的未来呢?真是太不负责任了!他坐下来重新思考。一筹莫展时,看见梁队长陪着刚才讲话的领导往外走。周逸飞追过去说:“领导,不知机关单位是否缺人,我想到那里去工作。”领导停下脚步打量眼前这位毛遂自荐的小伙子,眼角一瞥。梁队长看见周逸飞投来恳求的目光,犹豫片刻,向领导介绍说:“他叫周逸飞,也是今年分来的大学生。聪明能干,一路上协助我做了不少工作。”领导又看看周逸飞,态度温和了许多。他说:“缺人嘛,哪里都缺,尤其是像你们这样有专长的大学生,大家都抢着要啊!”周逸飞一喜,加紧介绍:“我学的是经济管理,在学校各科成绩都名列前茅,论文还在学校获过大奖。我想,如果能到经济管理部门工作一定能发挥我的专业特长。”

“机关部门要求很高啊!”领导笑笑,转身要走。周逸飞拿出就是被人踩在脚底下也要抓住鞋带爬起来的勇气说:“领导,我热爱西藏,愿意为西藏的经济建设贡献自己的智慧和才能,我绝不会让你失望的,请相信我!”领导再次审视,好像有些动心,转身问梁队长:“老梁,你们办公室要人吗?”梁队长看看周逸飞焦急的目光,不忍拒绝。他说:“咋不需要,事情越来越多,忙不过来!”领导终于下定决心,对周逸飞说:“你先填表吧!”说完走了。周逸飞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梁队长一眼。梁队长拍拍他的肩膀,“小伙子,不简单!”

等待分配的几天无所事事。张浩天整理被褥时又看见了蒋小娟的笔记本,情不自禁拿起来。情意绵绵,深情款款的倾诉让他想起垂柳下蒋小娟动情的双眼,欢送会后欲言又止的神情,还有车站送别时眼泪汪汪的样子。虽然内心有些感动,可知道感动和爱情无关。

李小虎靠在院内的柳树上仰望布达拉宫,慵懒地晒着太阳,突然想起什么,跑回来说:“班长,怎么把八廓街都忘了?”张浩天把笔记本塞在枕头下,跟着李小虎往外走。听说他们要去八廓街,又有不少人紧随其后。

还没走进八廓街,大家的视线就被相邻的大昭寺吸引走了。大昭寺前,四根挂满经幡的巨大旗杆像古代战船上的桅杆,矗立在广场四周感召着四面八方的香客。成群结队的朝圣者像海潮一般涌向这里,一次次俯下身躯把坚硬的石板磨得比镜子还光亮。虔诚的信徒在烟雾袅绕的佛像前顶礼膜拜,把世上最为宏大的朝拜献给披戴锦锻和珠宝的释迦牟尼像。神殿下的白山羊在酥油灯摇摆不定的微光下闪烁着神秘的小眼睛,不动声色地静观芸芸众生。走进热闹非凡的八廓街又是另一番世俗景象,这里人流如织,街道众多,建筑又极其相似,像八卦阵一样令人迷惑。街道两旁的民居、商铺、旅馆和手工作坊比比皆是,藏香、经桶、佛珠等工艺品琳琅满目。操着不同方言的转经人牵着羊、带着狗围绕街心香炉转经祈祷。卖煨桑香草和土豆的小贩坐在街道拐角大声吆喝,不厌其烦地向路人招揽生意。弹着牛角琴、踩着踢踏舞的街头艺人又唱又跳,把气氛营造得和过节一样……

张浩天欣赏着不同装束的行人。王雪梅看着表情各异的商户。田笑雨指着窗台上耀眼的鲜花。杨丹丹披着一条宽大的印度方巾问徐致远是否好看。陈西平则钟情于别具一格的藏式民居,摸出卷尺煞有介事地测量墙体的厚度,动情抚摸地面光滑的石板。他说:“窗户比我老家的古城墙还厚,地上的石板又光又亮,全是手工打造的。”张浩天笑他不愧是学建筑的,还没职业就有职业病了。

阳光把街道分成两半,营造出冰火两重天。太阳照射的地方炽热难耐,阴暗的一半清凉如水。李小虎从阴凉处跳出来,对着张浩天唱起来:“阿爸哟,你快些走,看看拉萨新面貌。”张浩天笑着推了他一把。李小虎又跳到田笑雨身旁,“女儿哟,你快些走,看看拉萨新面貌,快快走呀快快走,喔呀呀呀!”田笑雨嘟着嘴回了句“讨厌”,转身拿起小摊上一串玛瑙石项链。就看了一眼,就发现大家不见了,她赶紧去追。一群穿红色袈裟的僧人涌过来,带着她稀里糊涂走了一段。发现不对,她踮起脚尖四处张望,一个高大的康巴汉子走过来遮住了视线。她侧身钻过去,一个手持经筒的老人又挡住了去路。好不容易穿出拥挤的人群,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以为是张浩天,追上去却是失望。田笑雨左顾右盼,泪水盈在眼中,突然有人轻轻拍了她一下,回头一看竟是张浩天。刹那间,田笑雨喜极而泣,“你去哪了?”张浩天笑道:“我说队伍怎么越走越小,原来都迷路了!”

从八廓街出来,浩浩荡荡的队伍只剩几人。李小虎兴致不减,依然在唱:“电线杆子行对行,纳金日夜发电忙,接起线来家家亮,拉萨夜里放光芒呀……”受到歌词启发,何帅想起自己所学的水利专业,提议去纳金电站看看。田笑雨捂着头说:“走不动了,快走几步太阳穴就像有一百个小鼓在敲。”大家拿不定主意。张浩天说:“男生没问题,女生肯定走不了多远。”

王雪梅说:“我不相信,靠自己的双腿走不到纳金电站。”

杨丹丹说:“我不怕,走不动有我家书呆子背。”

何帅笑嘻嘻地走到刘敏跟前,“对,走不动我来背。”

刘敏背过身去,“去!”

陈西平也凑过来说:“对,我们男生轮流背。”

张浩天说:“既然都没问题,走!”

白云的倒影在浪花上漂漂荡荡,红柳枝在河水两岸摇摇摆摆,蓝蜻蜓在荆棘条上起起落落。几只青蛙受到惊吓从草丛中跳出来,滑过脚背钻入水中。没想到同喧闹的八廓街近在咫尺的拉萨河保持了这样的安静祥和。可没走几步,忽然间风卷云涌,噼里啪啦下起了雨。大家正愁没地方躲雨,又一阵风,天空突然放晴。张浩天不由得感叹高原上的雨来得利索走得干脆,同老家丝丝缕缕、拖泥带水,一下一个星期的小雨有着天壤之别。

两个小时过去了还没见到水电站的影子,大家脚步放慢。张浩天回头看看走走停停的田笑雨,心里直打鼓。“我看还是算了吧,这个样子天黑也走不到。”他这么一说,大家索性瘫坐在地。杨丹丹趁机拉起徐致远钻进了红柳丛。宋建华蹲下来,在河水中清洗眼镜,重新戴上时发现河对岸有女人洗澡,大叫一声。李小虎扔掉刚抓住的一条小鱼,站起来问:“哪,哪有女人?”说完脱掉衣服,穿着裤衩下到河里。王雪梅说:“注意点,这里有女生。”李小虎全然不顾,盯着对岸越走越深。当他水淋淋走回来时,打湿的内裤紧紧贴在身上,平日包裹的形象一览无余。刘敏抓起一把河沙抛向他,拉起王雪梅和田笑雨躲进了灌木丛。何帅对她们喊:“跑啥,发扬点风格把我们的衣服洗洗呗!”胡坤说:“就是一群懒婆姨,以后看怎么找婆家。”说完推推陈西平,“身上的味都快把我熏吐了,下去洗洗!”

陈西平跳进河里看着自己的脚丫,惊叹:“比我老家的河沟清亮多了!”何帅和宋建华水性不好,跳进去扑腾几下就站起来。胡坤嘲笑他俩是“湿足青年”,可他和陈西平大着胆子游了几米就发现水很深,根本踩不到底,赶紧折回来。李小虎站在水里,鼓动张浩天:“班长,敢不敢游过去?”张浩天躺在地上抱着头,望着怎么也看不够的蓝天白云,听见李小虎的话,一屁股坐起来。他看看白浪翻滚的河面,把手中的石头一扔,“有啥不敢的!”

河水泛着暖暖的阳光,给人无限温热的感觉,下到水里才知道冰冷刺骨。张浩天一口气游到对岸,脚一触地赶紧往回游。李小虎游到岸边还舍不得走,望着草地上有吃有喝,又唱又跳,犹如过着世外桃源生活的青年男女羡慕不已,直到冷得发颤才钻进水里。张浩天游到河中央,感觉水的寒气已经侵入骨髓。他改蛙泳为自由泳,并加快了打水的节奏。跟过来的李小虎突然双腿抽筋,身子下沉,还没有搞清楚怎么回事,就被卷到水下灌了好几口水。他用力浮上来赶紧喘了口气,看了看灿烂的天空,可就看了一眼,一个大浪又把他打了下去。他觉得灭顶之灾就要降临,四周漆黑,浑身无力,意识开始模糊。学校、老师、父母、养过的小黄狗闪念般齐聚过来。他挣扎着浮出水面,大喊:“班长……”

张浩天回头看见李小虎缩成一团,猛一转身向他游去。在李小虎露出水面一瞬抓住了他一只手。可一个激流涌过来,他俩都没了踪影。胡坤和陈西平赶紧跳到河里向他们游去。王雪梅几个女生站在岸边又哭又叫。

张浩天猛喝了几口水,很快冷静下来。发现自己还紧紧抓住李小虎的手,憋足一口气奋力挣脱到水面,看见胡坤伸过来一只大手便一把抓住。陈西平游过来拖着昏沉沉的李小虎向岸边游去。

张浩天在水中漂浮的时间太久了,躺在岸上感觉还在风口浪尖上起起伏伏。看见李小虎人事不省,田笑雨吓得哭起来。张浩天挣扎着坐起来,双手握拳连续挤压李小虎的胸口。见他吐出一滩水有了气息,又用力把他翻过来,用腿支着他的腹部,并不停拍打后背。不一会,李小虎“哇哇”吐起来。张浩天这才虚脱似的躺在地上大口喘气。田笑雨惊魂未定,瑟瑟发抖。刘敏不停责备他们胆大妄为,不知凶险。王雪梅看着张浩天,看似平静的脸上挂着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微笑,是欣赏、是仰慕、是心仪?她悄悄问自己。

徐致远拉着杨丹丹从灌木丛中跑出来,半天没有搞清发生了什么事。杨丹丹围着地上男同学湿漉漉的赤身裸体转了一圈,不停说:“美!”陈西平说:“一群人中就你一个学医的,用你的时候跑哪去了?”杨丹丹笑而不答,瞟了一眼徐致远。徐致远摸摸刚被杨丹丹亲过的脸,低头含笑。李小虎已经清醒,坐起来掏耳朵里的水,问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张浩天吼道:“不是脑子进水,是脑残了!”

2.

两天后,大家就知道了各自的去向。拿到派遣单,有的哭有的笑。张浩天,李小虎和田笑雨都分在了高原日报社,三个人眼里都是喜悦的光。徐致远把杨丹丹搂过来说:“丹丹,老天爷都不让我们分开!”张浩天看看何帅的派遣单,问为什么选择去遥远的阿里。何帅用近乎轻狂的语气说:“要去就去最要命的地方!”张浩天转身安慰分到日喀则的胡坤,说虽然没留在拉萨,但日喀则是西藏第二大城市,也不错。胡坤笑呵呵地说:“什么城市不重要,只要有江有河就行!”张浩天扭头看见刘敏拉着王雪梅的手哭哭啼啼的,走过去说:“听说到昌都还要走好几天,是为这个哭鼻子吧?”刘敏说:“西藏这么远都来了,还怕什么更远的。我是舍不得雪梅。”王雪梅告诉张浩天自己分到了拉萨中学,离他们的报社不远。

按照要求,分到拉萨的同学立刻就要去单位报到,而分到其他地区的同学还要等有车了才能启程。张浩天同胡坤、何帅几个握手告别,收拾好行李和同学走出招待所。街面没有公交车,也没有人力车,只有几个骑自行车的匆匆驰过。大家正为一堆行李发愁,一辆吉普车“咔”一声停在路边。周逸飞从车里钻出来喊道:“浩天,上车!”大家喜出望外。张浩天问他从哪搞的车。周逸飞说:“我昨天就去办公厅报到了。今天一早就找了辆车来帮你们拉行李。”

张浩天说:“我说这两天咋不见你,原来是在忙大事。”

宋建华说:“办公厅,那不是同梁队长一个单位吗?”

杨丹丹说:“周逸飞,你太牛了!”

李小虎小声嘀咕:“那么多动物,为什么偏偏乌龟能活千年?不是因为它努力,也不是它优秀,是老天瞎眼!”

杨丹丹眨眨眼,问:“你这是骂人吧?”

李小虎笑道:“我是说,再牛也没你这个大医生牛!”

张浩天问周逸飞这么多人怎么送。周逸飞说:“我早把拉萨摸清了。先送你们三个去报社,回头再来拉他们。”三个人的行李很快装上了车。张浩天嘱咐陈西平和宋建华一定要把王雪梅送到学校,转身对徐致远说:“致远,搭把手把大家安顿好。眼里别只有你的丹丹!”宋建华把他推上车,说别婆婆妈妈的。王雪梅看见张浩天他们的车走远了,突然有些伤感,感觉那辆车带走了什么。

整个拉萨城也就巴掌大块地方,半小时后车就停在了报社门口。周逸飞帮他们把行李搬下来,上了车又走下来,把张浩天拉到一边问有钱没有。张浩天说没有。周逸飞又看看李小虎和田笑雨,知道李小虎不会给自己借,可要向一个女同学张口又难为情。田笑雨好像听见了他俩的对话,走过来掏出钱,“给,够不?”周逸飞面红耳赤接过钱,“发了工资就还你。”

周逸飞的车刚走,李小虎就“呸”了一声:“你以为他是诚心来送我们的?明明是炫耀,明明是显摆嘛!一路上帮梁队长干这干那,跑前跑后,原来都是别有用心。分到了办公厅又怎么了,又不是去当厅长!”

“别乱说啊,办公厅可没有厅长。”张浩天瞪了他一眼,“坐了别人的车连声谢也没有,还冷嘲热讽的,有本事你别坐呀!”

田笑雨说:“是啊,我看周逸飞挺热心的。”

刚进院,角落里就蹿出一条黑狗。田笑雨立刻躲到张浩天身后。李小虎把行李轻轻放在地上,蹲下来对狗咧嘴笑,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狗真的就不叫了,还对他摇头摆尾做出一副相见恨晚的样子。李小虎说:“看见没有,这狗认得我呢!”张浩天问:“你们是啥亲戚呀?”李小虎“呸”了他一口。

人事部的同志看过报到单就把他们带到二楼去见记者部的刘信义主任。人事部的同志刚走,刘信义就把手中的高原日报狠狠甩在桌上。“人还没来,名声就在拉萨城传开了,是不是还准备上我们报纸的头条啊?”他瞪着还在发愣的三个人,“我问你们,是不是去拉萨河游泳了?是不是差点被水冲走喂鱼了?”李小虎最先镇定下来,“游泳犯什么法?一来就发这么大火!”

“混蛋!”刘信义骂道。

“你怎么骂人?”张浩天说。

“骂人,我还想打人呢!”刘信义说。

田笑雨惊恐不安,往后退了两步。张浩天很快理清了思路,“我们是去拉萨河游泳了。这一路风尘仆仆的,洗个澡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有什么错?”

“给我住嘴!你们知道拉萨河有多深,有多急吗?你们知道里面有多少旋窝,多少暗流吗?你们知道那里淹死过多少人,卷走过多少牲口吗?”刘信义拍着桌子,“如果被拉萨河冲走了,我怎么向组织交待,怎么向你们父母交代?”他把手一挥,“都给我回去写检查!”

张浩天指指田笑雨,“她也写?”

刘信义吼道:“写,统统给我写!”

李小虎说:“军阀,简直就是军阀嘛!”

张浩天看刘信义又要发火,拉了李小虎一下。刘信义坐下来摸出一根烟瞪着他们。这时,三个人才仔细打量起自己的顶头上司来。五十来岁的样子,消瘦的脸庞,黝黑的皮肤,门牙和手指被香烟熏得焦黄,一身浓浓的烟气嗤之以鼻。

刘信义深吸一口烟,眼神突然温和起来。“我的年龄和你们父母差不多,怪我今天多说了你们几句。以后要记住,除了危险的事不能做,还要时刻牢记我们的‘老西藏精神’,这是我们的工作法宝。”张浩天问什么是老西藏精神。“就是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特别能忍耐、特别能团结、特别能奉献的大无畏精神,这是我们能战胜一切困难的力量。以后你们会慢慢体会到的!”刘信义说完,对隔壁吆喝一声。

不一会,进来一个精干的藏族小伙子,头发微卷,眼睛明亮,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他问主任什么事。刘信义让他给三个人找张桌子先安顿下来。小伙子答应着,把张浩天他们领进隔壁办公室。他说:“我叫洛桑,我们记者部共有二十多名记者。这屋有我、林江涛、李红和邓安四人。他们今天都有任务出去采访了。你们先简单打扫一下休息一会,我下楼去给你们安排住处。”

张浩天拿起抹布擦桌子。田笑雨从门后找出一个拖把。李小虎下楼去打水。半天了李小虎却提着一个空盆子回来,说高原反应太厉害了,刚上楼就摔了一跤,满满一盆水给洒了。张浩天说:“洒了再去啊!”

“急啥?”李小虎摸出烟靠在窗前往下看。窗外,报社的大院长满了杨树,绿油油的叶子遮天蔽日,半个窗户都是它的绿色。长方形的水泥花坛把办公楼和生活区隔在两端,花坛里长满了刚刚认识的格桑花。一棵茂盛的柳树遮住了半个篮球场,灰色房顶的职工食堂只露出一角。办公楼左侧有个自来水管,就是李小虎刚才打水的地方,现在田笑雨正在那里洗拖把。洛桑拉住一个握着一串钥匙的人,好像在商量他们住宿的事。李小虎美美地吸口烟,“我喜欢洛桑,看他多热情。刘主任是啥狗屁主任,一见面就训我们一顿,同我老爸一样的火爆脾气!”

“同你老爸一样?”张浩天摸出一支笔伏案写起来。

“说一样也不一样,我老爸就不抽烟。你看看主任的烟鬼形象,烟灰缸那么多烟头也不倒倒,都快把他给活埋了。知道吗,我刚才去楼下打水听人家偷偷叫他‘一根烟’。不是一天只抽一根烟的意思,是一天只点一根烟,从早上点着就不灭,首尾相连,连续不断。你说‘一根烟’对我们怎么那么狠,一来就给我们下马威!”张浩天说:“还是不要背地里叫主任外号。”

“外号又不是我给他取的,为啥不能叫。”李小虎从窗户往下看,发现刘信义同洛桑打着招呼出了大门,“浩天,别写了,‘一根烟’走了。”见张浩天还在奋笔疾书,他走过去看。“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好。我已经安全抵达拉萨,分在报社……搞了半天你没写检查?”张浩天说:“要写也是你写,都是你惹的祸。”李小虎把脖子一扬,“咦,又不是我一个人游了拉萨河,也不是我一个人洗了澡,还有胡坤他们嘛!”

田笑雨进屋刚好听到。她说:“忘恩负义,救你干啥,飘到印度洋去算了!”这时,洛桑也走了进来。他说:“主任批评得对,拉萨河是雪山融化的冰水,就是夏天水温也很低。你们还不适应这里的气候,非常危险。”田笑雨说:“是啊,当时看见浩天被水冲走了我急得要死。”李小虎说:“什么话,我飘到印度洋去就算了,浩天冲走了你就急得要死,这哪像是革命同志嘛!”田笑雨拿起拖把要打他。李小虎躲了几圈累得吃不住,扶住桌子说:“别打了,高原反应,胸口像要炸了一样。检查我写,浩天加你的我都包了,行了吧?”张浩天让李小虎把在布达拉宫下面拍的照片洗出来,他好随信寄回家。李小虎耸耸肩说没钱洗照片。张浩天夺过田笑雨手中的拖把假装要打。李小虎求饶:“洗,我洗!”

洛桑指指桌上的电话,“写信多慢,打长途电话吧,这是我们报社才有的特殊待遇,你们都给家里报个平安吧!”张浩天最先拨通家里的电话,以为来接电话的会是母亲,听见老爸的声音他有些失望,还有些胆怯。他刚说:“爸,我已经到了!”电话那头就大骂了几句,然后“嘭”一声扣了。张浩天一愣,轻轻放下话筒。李小虎问家里说什么。张浩天沉着脸,用四川话说:“我爸说,龟儿子,你还晓得给老子打个电话,为啥子不死在路上!”洛桑又把电话推给李小虎。李小虎说:“我才不自讨没趣!”田笑雨拨通电话没说两句就开始哭。三个男人不知怎么安慰,只能眼巴巴看着她。电话打完了,洛桑带他们去食堂吃饭。

他们刚在食堂坐下,一对青年男女就端着饭碗坐过来。男的主动介绍:“我叫邓安。她叫李红。你们是刚分来的大学生吧?”邓安个子不高,方脸大头。李红圆脸大眼,五官也很耐看,但又红又紫的脸蛋让她逊色不少。李红说:“早就知道我们记者部要来三个大学生,一直在打听你们,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她把凳子往前拉了拉,“听说你们干满八年就可以回去,真的吗?”见三个人都点头,她突然又失落起来,“真幸运啊,哪像我们土生土长的‘藏二代’,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邓安打断她,“平时你的话也不多,今天怎么了!”

“来了新同志,我多说两句有什么!”李红眼光一闪,又问:“你们还没对象吧?”邓安说:“你咋问人家这个!”李红白了他一眼,看着张浩天说:“你们个个出类拔萃,看上你们的人一定不少,可不能轻举妄动,什么人都跟着走啊!”张浩天没有搭话。田笑雨只顾埋头吃饭。李小虎用筷子搅着碗里的粉条说:“这么大个食堂就两个菜,炒粉条、炒大葱也叫菜,就是胡乱凑数嘛!”邓安说:“你们知道那个打菜的师傅为什么叫李三丝吗?就因为他一年四季只给我们做粉条丝、土豆丝、萝卜丝。” 李红小声说:“其实他能写会画,本来有机会当记者的,可为了让一家人吃饱肚子,他选择去食堂做饭。不过,现在情况不同了,听说他又想当记者了,找社长好多次都没答应。”

邓安说:“过去我们是艰苦,一年四季就是馒头就咸菜。现在吃饱没问题,还有肉!”李小虎翻着碗里的大葱问哪有肉。李红把一块白灿灿肥肉挑给他。张浩天和田笑雨暗笑。李小虎四下看看,没地方扔,只好把肥肉埋在粉条里。李红始终笑盈盈地看着张浩天,“西藏缺菜不缺肉,要想法多吃绿色蔬菜保证维生素。”张浩天问他们是怎么来的西藏。邓安说:“我和李红的父母都是‘老西藏’。我父亲是跟着部队进藏的,西藏解放了他就留下来搞建设。母亲是位援藏医生。李红的父亲……”见李红泪光盈盈,邓安摆摆手,“吃饭,不说这些!”

吃完饭三个人没地方去,只好上楼看报。打开高原日报,张浩天再次看见拖着长长蝌蚪尾巴的藏文,还有穿着藏袍的牧区群众,载歌载舞的青年男女,抱着青稞微笑的农民……这时,一个挎着相机的男人推开门一愣,问是不是走错了。张浩天站起来说:“你是林江涛吧?我们是刚分来的大学生。”然后把李小虎和田笑雨介绍给他。林江涛笑道:“早听说记者部要来人,没想到一下来了三个,真是豪华阵容啊!”看他们手中都拿着报纸,林江涛说:“这么快就爱不释手了?”张浩天说:“给我们介绍介绍呗,怎么都是藏文,看不懂!”

林江涛拉过凳子坐下来,“高原日报是自治区一份重要报纸,五六年创刊,前身是一份油印小报。在此之前,西藏从来没有一份自己的报纸,可以说,我们的报纸改写了西藏的历史。现在高原日报改头换面,不断创新发展,已经有了汉、藏文两个版面……”张浩天问是不是全区群众都能看到我们的报纸。林江涛说:“当然,高原日报以国家对西藏的政策、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报道为主,具有浓厚的地方特点和民族特色。我们每年都调整版面内容和形式,越来越受农牧区群众欢迎了!”李小虎摸着林江涛的相机,问什么时候有采访任务。林江涛说:“全区200多万人口却有100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就是马不停蹄也跑不过来,不会有你们闲着的时候……”正说得起劲,洛桑推门进来说带他们去看看宿舍。

下楼时,李红已经在和管理员帮着搬行李了。李小虎嘀咕一句:“看她那张迷彩脸,还自作多情!”李红回身瞪着李小虎,摸了摸陡然又红了一圈的脸,厉声说:“脸上的高原红是我的军功章,知道不!”然后抱着吉他看着张浩天,“是你的吧?没想到你还会弹吉他。太好了,到时把输给编辑部的文艺比赛赢回来!”

管理员把他们带到办公楼后面一排平房,掏出钥匙打开门。宿舍只有十几平米大,除了两张单人床、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再没别的家具。尽管有思想准备,张浩天还是为这么艰苦的条件感到吃惊。李小虎目扫家徒四壁,问在哪烧水做饭。洛桑说:“没有燃料没有电,吃饭食堂,喝水办公室。”

田笑雨的房间在张浩天的后面,狭小潮湿,光线还不好。张浩天提出同她换,管理员不同意。田笑雨问在哪能晾衣服。管理员耸耸肩,说自己想办法。张浩天说:“别担心,一会我给你牵根铁丝。”李小虎说:“我再给你做几个衣架。”三个人亲密的关系让李红好生羡慕,尤其是看见张浩天打开自己的行李,把田笑雨的被子取出来时更是惊讶。洛桑捏了一下被褥,“太薄了,晚上会冻坏的。一会我让阿爸送来一床。”田笑雨很是感激,不停道谢。洛桑见收拾得差不多了就准备告辞。出门他交代:“主任说,除了检查还要各交一篇文章,题目自定。”

洛桑和李红走了。田笑雨摸摸脸,担心自己以后也会有“高原红”。张浩天安慰说:“怎么可能人人都有。”张浩天和李小虎去找铁丝。田笑雨轻轻打开被子取出石头,从挎包中摸出一本破旧的绿色日记本,可刚翻开,思绪却突然被什么牵绊着,又轻轻合上。

3.

周逸飞把王雪梅送到学校。陈西平和宋建华要帮她把行李送进去。王雪梅说还不知住哪,先放门卫这里。告别他们,王雪梅朝里走去。几排平房教室集中在操场东侧,西边是学生的宿舍和食堂。建筑四周有花坛环绕,还有几棵高大的杨树、柳树点缀其中。操场上同学奔跑跳跃,教室里书声朗朗,拐角处一个老师把宣传栏上“欢度教师节”几个字描得绯红。王雪梅走过去向他打听教务处在哪。当他知道王雪梅的身份后,很是热情,“我叫刘子航,教语文的,也是内地进藏的大学生,不过比你早来两年。教务处的赵主任在开会,先去我那里坐坐。”他把粉笔扔在盒子里,带王雪梅走进教师办公室。其他老师听了刘子航的介绍,都停下手中正在批改的作业同王雪梅攀谈起来,并热情介绍起学校的发展历史和教学情况。不一会,隔壁有了响动,王雪梅起身向大家告辞。刘子航说:“有什么需要尽管说。教学上有什么问题,我们也可以一起探讨。”

王雪梅还没进门赵主任就认出了她。他伸出双手迎上来,“欢迎欢迎!你们一来,我就去教育局要人了,知道这批大学生中有不少是师范学院毕业的,我就打定主意非要三个五个不可。可他们说全区那么多学校,都给了你们,人家怎么办?好说歹说就给我一个。那我只好百里挑一,要了你这个最好的!”王雪梅脸一红,“我哪能算最好的。” 赵主任拉过一条凳子,又端来一杯水。他说:“我看了你的简历,学生会干部,党员,而且又非常热爱教师这个职业。这么好的条件,我一下子就记住了你的名字。”

“我从小就梦想当一名老师,觉得讲台上的老师可神气了。大学刚毕业,学校号召我们支援西藏教育事业,我想也没想就报名来了。”王雪梅接过水杯。

“我们是重点中学,师资力量和教学条件相对其他学校好多了,但总体上讲,教师还是奇缺,教学质量也不高,有经验的教师更是少之又少。尽管国家对西藏的高考分数降得很低,但每年能考上大学的还是屈指可数,尤其是藏族学生受语言的影响,能被内地院校录取的更是凤毛麟角。”赵主任笑笑,“你不知道我们建校时的条件,那时只有五个初中班,老师不到二十个。学生中年龄最大的四十五岁,最小的才十二岁,不少人还是文盲半文盲。我们自己动手建教室,编教材,除了讲科学知识还要带他们念佛诵经。虽然现在条件好多了,但任重道远啊!”

经� ��交谈,王雪梅对学校的现状和面临的困难已经基本有数了,在心中暗暗定下目标。可听到赵主任说一定要让我们中学培养出几个北大、清华的学生时,她还是感到了极大压力。赵主任说相信她有这个能力,一定会创造奇迹。王雪梅不再说什么,问什么时候可以上课。赵主任说正式派课前要先听听她的课。王雪梅说越快越好。赵主任说就定在教师节那天。王雪梅听了非常高兴,说这个日子具有纪念意义。她走出赵主任办公室,刘子航已经把王雪梅的行李扛过来了。他拿着钥匙说:“我帮你把住处都安排好了,这就送你过去。”

4.

分到其他地区的同学都找到顺路车陆续走了,招待所的同学越来越少。两天后,何帅和刘敏把胡坤送上一辆开往日喀则的货车,小院更加冷清。俩人走回来看到满地落叶,心里倍觉凄凉。晚饭后,何帅提议去外面转转。刘敏跟着他来到潭水边,看见月光中的布达拉宫披着冷冷的黛色,不由得叹息前几天大家还在格桑花前嘻嘻哈哈合影留念,今天只剩下我们两个。何帅好像在临摹她的忧伤,“合影的人都散了,只剩下我们在此留念!”刘敏仰望夜空,问为什么这里的月亮和星星都这么亮,感觉不像是真的。何帅并没有抬头看天,而是看着因夜色和惆怅多了些柔美的刘敏。他问:“你一个女孩子大老远跑西藏来干什么?”刘敏一跺脚说:“什么话,你们男人来得,我们女人就来不得?”何帅有些窘迫,“我只是问问嘛,看你发这么大的火!”刘敏自觉失礼,笑笑说:“我学的是市场管理,本来分在了县城,可是被一个有关系的男同学顶了,一气之下我就报名来了西藏。我就不信,靠自己的本事活不出精彩人生。以后,我要是干出点成绩一定回去好好羞辱一下顶替我的那小子!”

何帅想笑,还想挖苦她虚荣心作崇,但忍了忍。他扯下一片柳叶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说起了自己的身世。“我从小被大人关怀过度,上大学、选专业、找工作,一切都被父母包办。昨天是前天的复制,今天是明天的预演。你说这样一成不变的生活有什么意思?一听说西藏要人,我就来了。我终于可以真正疯狂一次了。”何帅露出神秘的表情,“我要用生命去体验一下高寒缺氧、濒临死亡、涅磐重生的刺激!”见刘敏张着嘴看着自己,他把柳叶扔到水中,“听说阿里是西藏的西藏,要刺激就找最刺激的,所以我就在意向表里填了阿里。”

刘敏怔怔地看着他,直到水中的柳叶不再晃动才平静下来。“你是来找死的感觉,可我却要生的意义,多么不同!”

“没什么不同,我们都是去接受命运的挑战,重塑自我!”

“嗯,从这个意义讲,我们的追求还是一致的。今后我们将掌控自己的命运和未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就是西藏最吸引我的地方。”

“昌都有多远?”

“昌都在西藏的东部,离拉萨有一千多公里。”

“这么说,我俩一东一西,相隔三千公里了!”

“祖国就是地大物博嘛!”刘敏显然没有察觉到何帅话语中复杂的感情成分,毅然盯着水中的柳叶。何帅仰望夜空,感叹:“三千公里,我俩的距离都快绕地球一圈了。我给你写封信,不知多久才能收到啊?”刘敏像触电一样退后一步,“你要给我写信?”何帅觉得应该主动和女同学保持距离,尤其是孤男寡女的时候,于是把身子往后欠了欠,但很快又往前走了一大步,“怎么,不可以吗?”刘敏再次退后一步看着他。而何帅把这层意思挑破后反倒轻松了,用胳膊碰碰她,“跳那么远干啥,我又不爆炸。我们同一辆车进藏,朝夕相处十多天了,写封信都不行吗?”刘敏看了他一眼,“我们还是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刘敏不再说话,走得飞快,进了房间就带上门。跟进来的何帅毫无准备,鼻子撞在门上大叫一声。他揉揉酸痛的鼻子想转身回去,却突然发现自己有点迈不开腿,刚才的依依不舍还有些朦胧,现在一撞反倒清晰了。难道自从那天背了她一次就真的放不下了?他站了一会,拍拍门板,“明早我来送你。”

第二天吃过早饭,何帅就帮刘敏把行李搬上了车。想到从此俩人就要各奔东西,何帅有些难过,半天才伸出手去说再见。刘敏并没有握他的手,而是掏出一包饼干和一卷叠得整整齐齐的钱递给他,“这些钱留给你路上花。”说完“砰”地一声关上车门,把头扭向一边。

出来这么久了,何帅早已囊中羞涩。他接过钱看着刘敏,希望她再说点什么。可刘敏什么也没说,直到汽车开出院门上了公路也没再看他一眼。

离开拉萨,刘敏刚开始还落寞惆怅,一路向东进入美丽的尼洋河谷,她的心情随之愉悦起来,折磨了她半个多月的高原反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5.

同刘敏背道而驰的何帅,在刘敏走后第三天才坐上一辆去阿里拉煤的解放牌货车。来接他时驾驶室已坐满了三个人,中年司机带着他年轻的徒弟,还有一个搭车去阿里转神山神湖的藏族大叔。何帅只好爬上车厢坐在自己的行李上。他掀开布帘看着沿途的风景,满怀期待地想着要找的刺激。

他认定那条同公路相依相随的河流就是书本里读过的雅鲁藏布江。曲曲弯弯的河流永远波光粼粼,带着太阳的光影急速流动。山坡上散落着古朴端庄、白墙红顶的农舍和随风起舞的金黄麦田。沙洲上的白杨树黄绿相间秋色正浓,牛羊在公路两旁和他深情对望,依依惜别。蓦地,一个玉液琼浆、波光粼粼的硕大湖面在他毫无心理准备时跳了出来,苍茫大地因水而灵动,寂寥的心情随即狂热。他拍打着车板大呼:“快停车,我要去看看!”司机大骂:“鬼叫什么?再拍就把

你扔下去!”这里的人对美景早已司空见惯,如此盛大的场面都无动于衷。何帅叹息一声,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

青黄辉映的田野,明暗变幻的远山,不知名的村落,数不清的羊群。可是,好景没有继续延续,光秃秃的山峦很快取代了五彩斑斓的田园风光,汽车在河谷里颠簸,不时荡起呛人的尘土。脚也坐麻了,眼也看累了,何帅放下布帘,车厢顿时黑漆漆一片,不时冒出一股臭味。汽车经过一个土坑,何帅从行李上颠下来,顺势枕在行李包上胡思乱想。慈祥的妈妈和奶奶,小院开满玉串花的槐树,自己一手喂大的黑狗……但是很快就想到了刘敏,想起那天俩人的脸蹭到一起火辣辣的感觉,想起她两条又长又粗的大辫子,想起她塞给自己的饼干和钱……他摸出饼干咬了一口,又数了数钱。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敲厢板喊他下来吃饭。何帅一跳下车他们就笑了起来。何帅用手抹掉脸上的黑灰,跟着他们走进一间在乱石堆上盖起来的“阳光饭店”。店老板见突然涌进来这么多人,又惊又喜,手忙脚乱地招呼他们。他给何帅端来一碗白面条,用四川话问他要三元钱。何帅学着他的川普说:“急啥子,怕我给不起钱吗?”他坚持把面汤喝完才极不情愿地抽出三张钱递给他。

上车继续晃。光秃秃的山没了,清亮亮的湖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茫茫戈壁和寸草不生的荒滩,还有静静屹立在远处的雪峰。难道离开了农舍就远离了人类文明?正心灰意冷,几只体积庞大的牦牛不知从哪冲过来试图顶翻汽车,还有一群追着汽车一路狂奔,即使清清楚楚看清了它们的鼻子眼睛,也猜不出是马还是驴的动物。几只苍鹰在空中盘旋,不知它们追逐的目标是牛、是羊还是自己。不一会,白云隐退,雪山消失,动物也不知去向。何帅放下布帘躺下来,身边的油桶不紧不慢滚过来,他一脚蹬开,可梦境中不停和油桶抗争。车猛一颠簸来个大转弯,何帅的胸口被油桶重重顶了一下,差点从睡梦中直接死去。这时又有人敲厢板喊吃饭。何帅跳下车,外面一片漆黑。他问到哪了。司机说:“别问,早着呢!”

大家在一个破破烂烂、摇摇欲坠的饭店里喝着冰冷的稀饭。司机蹲在长条凳上咬了一口黑馒头,问何帅带干粮了没有。何帅把缺口的碗转了个圈,说没有。说完又想起刘敏的一包饼干还剩几块,又改口说带了。吃完饭,他们就在一间用泥巴砌成的土坯房里睡了一夜。房屋没有门闩,用一根烂木头支着,整夜都在“吱吱”响个不停。不知是风在吹,还是狼来了,一夜都胆战心惊。天亮发现昨夜盖的被子又黑又亮,他跑到门外把昨晚咽下去还没暖热的稀饭全吐了出来。

徒弟翻上车厢滚出汽油桶,用一条又细又长的皮管吸出汽油加在油箱中。刺鼻的汽油味让何帅把刚才没有吐尽的稀饭吐了个颗粒不剩。他喘着粗气问什么时候到阿里。司机面无表情。徒弟回答:“油抽干了就到了。”

又是大半天的颠簸,路况越来越差。太阳带着泛白的黄光悬在西边,而何帅就像夸父追日一样没日没夜地追赶太阳。他掏出口琴吹了一阵,可明显不在调上,加上颠簸,吹出来的曲子像杀鸭子,凄凄惨惨的。他靠在被子上想,为啥地球上的西部都这么荒凉,美国西部的死亡谷、苏联的西伯利亚、中国的西藏、西藏的阿里。他在有限的知识中搜集着关于阿里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画出一张模糊的阿里地图。

第三天就再没人喊他下车吃饭了。何帅饿得头晕眼花,摸出仅剩的几块饼干一口气吃完还是没有丝毫饱腹感。他掀开布帘看着空荡荡的天空。一片白云飘过来,看起来像极了自己小时候在河沟里抓过的那种草鱼,肥肥的、长长的,还带着亮闪闪的鳞片。对食物的想象带来的不是快乐,而是胃部的绞痛,是对自己的折磨和不仁不义。好在晴朗的天空瞬间阴沉下来,再也勾不起对食物的任何联想。风把雪花吹成条条横线,大地刮起白色的烟雾。车左转一圈,右绕一段,不知要开向何方。虽然每一分钟,每一场景都是自己有生以来从未经历和体会过的,但并没有品尝到惊心动魄的死亡刺激,何帅有些失望。他站起来大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喊过之后他突然感到头痛剧烈,胸闷心慌,青藏线上经历过的高原反应再次席卷而来。他趴在车厢挡板上一个劲地吐,黄水流了一路。后来连黄水也所剩无几,再吐胃就要吐出来了。他的头木木的,四肢没有知觉,这时他才知道,真正的高原反应就是让人没有反应。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头去屠宰场的猪,一条送垃圾场掩埋的死狗。他无力地靠在被子上,气若游丝。难道这就是要死的感觉吗?他踢了一下油桶,发现还有半桶油,沮丧极了。

车晃动一阵停下来,他们全爬了上来。司机说车陷进去了,说完解开一直没用过的被褥,和徒弟背靠背睡了。藏族大叔抽出两张羊皮垫一张盖一张,不一会也打起了呼噜。何帅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头痛得厉害,迷迷糊糊间,觉得有人骑在自己身上卡住脖子,踩住胸口。他努力睁开眼,想着这就是自己舍命要体验的波涛人生,又想哭又好笑。天亮醒来,何帅觉得自己的头大了好几倍,胸口像压着一座山,眼睛看不清东西。他怀疑自己昨晚是不是已经死过了一回。

司机招呼大家下去推车。何帅用尽全力,可汽车没有前进反而后退了一尺。司机又让大家去捡石头。何帅抱着石头摇摇晃晃走过来,有气无力地扔在水坑里。司机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泥浆,吐出一口污水,“是娘们吗?就你最年轻,抱个石头还没馒头大!”何帅像瘟鸡似的回答:“我一天没吃饭了,抱不动!”

“你不是带干粮了吗?”

“饼干早就吃完了!”

“把饼干当干粮,饿死你活该!”

何帅再次强打精神跟着他们跑了几个来回,坑终于填平了。司机拍拍手,说喝点茶再走。徒弟爬上车把一路叮叮咣咣响个不停的麻袋拖下来,掏出汽油喷灯和一把水壶。司机蹲下来给喷灯打气。藏族大叔从土中刨出三块石头架起了炉子。水很快烧开了,藏族大叔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砖茶扔进锅中,又把一坨黄油塞进塑料桶中,灌进煮好的茶水猛烈晃动几下,把融化的油茶倒在碗中。香味跟着升腾的水汽飘起来,让人垂涎欲滴。他先端一碗给何帅,又分了半个饼子给他。何帅饥不择食咬了一口,端起热气腾腾的酥油茶。谁知酥油茶极具欺骗性,完全不是闻起来的油香味。何帅“哇”的一声,连茶带饼全吐在枯草上。司机说:“酥油茶你都吐,看样子饿得轻!”徒弟端着碗,面无表情地看着还在作呕的何帅。倒是那位藏族大叔心底柔软,不停安慰说刚开始是不习惯的,多喝几口就好了。说完又要给他添茶。何帅想想刚才翻江倒海的味道,摆了摆手拿起饼子。可干得掉渣的饼子差点没把他噎死,啃了几口他就翻上车厢。车没走多远莫名其妙又停了。何帅掀开帘子看见路旁侧翻着一辆货车,轮子旁躺着一个死人。另外两个人正在一锹锹挖坑,两只灰褐色的秃鹫极不耐烦地在坑边来回渡步。何帅赶紧放下帘子。

在一片荒滩上,大家又架起了炉子。何帅连滚带爬从车厢钻出来,看见蔚蓝色的苍穹笼罩大地,满天星斗又亮又多,怀疑自己是否还在地球上。他迟疑了好一会才坐到火堆旁,见藏族大叔又在袋子里掏东西,抢先一步说先盛一碗白水。司机冷笑一声:“已经没有酥油茶了,饼子也吃完了!”徒弟把一小块儿黑乎乎的面团塞进嘴里,用一成不变的表情看着他,好像何帅是他不太可口的下酒菜。藏族大叔从羊皮口袋里掏出一块面团递给何帅。何帅小心翼翼接过来,捏了好一会儿,揣摩不出是什么东西。他皱着眉头放进嘴里,猛地又吐了出来,这回连黄疸都吐出来了。司机说:“如果连糌粑都咽不下去,就只能等死了!”藏族大叔喋喋不休,责备司机没有菩萨心肠。何帅捏着鼻子咽了两口回到车上,摸着掌纹中的生命线问自己:“难道生命已走到了尽头?”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做了几个梦,恍惚中见布帘掀开一条缝,扔进来一块干肉。何帅爬起来闻了闻,一股刺鼻的膻味扑面而来,只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此时,颠沛流离、背井离乡、客死他乡、魂归故里这样的词接二连三地冒出来。昏昏沉沉中,见到母亲拿着白面馍馍向他走来,大黑狗叼着一块骨头又叫又跳,还有刘敏抱着一盒饼干正温情地看着自己……朦胧中听见一个声音说:“看清没,是不是死了?”何帅立刻伸了伸腿,想告诉他们自己还没死。但他的信息没有送出去,腿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他想踹开,可脚只是在意识里伸了伸。他想抬头,可头软绵绵的没有力气。他想吹口哨,可拼尽全力只是一声深深的叹息。

车下的人见他一息尚存,立刻爬上来把他拖了下去。何帅也不知道是他们把自己推下去的还是自己掉下去的,反正重重地摔在地上。身体沉沉地落下去怎么又轻飘飘地浮起来,是一团棉花还是一片云?何帅感觉自己就要死了。他被他们拖到炉火旁。看见壶里的水上下翻滚,何帅的胃一阵灼热,不知是在燃烧残留的食物还是在燃烧自己的身体。司机给他倒了一杯水,藏族大叔从塑料袋中倒出最后一把青稞面。何帅绝望地把头埋在干草里,想哭却没有声音。难道就这么死了吗?可不就是要死了!想要体会的刺激感也找到了,连死亡的每一个细节都真真切切经历了,终于心随人愿没什么遗憾了。他松了口气,等待死神的降临。

他再喘口气,又一个念头冒出来,就这么死了算什么呢?什么也不算,死了就是死了。我死了,就没有机会告诉世界自己死过了。不,不能死!他再次抬起头,发现徒弟提着一桶水从一条宽阔的湖面走来,身后半个天空都被太阳映得火红似血,唇边的草木都带着炙热的温度。徒弟把水桶放在地上,“一下去就捞上一条鱼!”鱼“噗通”一声带着水珠跳出来。何帅被冷水一激,立刻眼冒金光。他伸手就把半尺长的鱼抓起来扔进沸腾的开水锅,用手挡住拼命逃脱的鱼。大家大惊失色,一向宽容慈悲的藏族大叔大声阻止道:“神湖里的鱼不能吃!”可看见何帅眼中的凶光,他立刻摸出佛珠,急促地念起了“嗡嘛尼呗咪吽”。

鱼肉刚泛白冒出油星,何帅就抓起两根木棍夹出来,趴在地上吃了起来。不到一分钟,一条完整的鱼骨头就被他吐了出来。他用一只手撑着虚弱的身体,又给自己倒了半碗鱼汤,一口气喝了下去。他仰面躺在乱石滩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过了一会儿,他猛地站起来双手伸向蓝天,“我活了,我活过来了!”

三个人张着嘴看着他,发现何帅的眼睛重放光芒,死灰一样的脸慢慢有了生气。徒弟说:“眼看不行了,吃了一条鱼咋就活蹦乱跳了?”司机回望金光闪闪的湖面,不停说:“神湖神水!”藏族大叔攥着佛珠仰望天空,祈求神灵饶恕一个快死的人犯下的罪过。何帅深深回望他们,傻傻地笑了几声,跑到远处脱下裤子痛痛快快地尿了一泡。

尽管说不清自己到底是走了八天还是十天才到阿里,当站在高坡看见荒凉苍茫、砾石满地、干燥得如火星一样的狮泉河镇时,何帅还是激动不已。他问:“怎么没有树?”没人回答,他们对他的问题不感兴趣,事实上,他们对他一路上的所有问题都不感兴趣。(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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