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1.

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周逸飞调动的事就像半飞半落的风筝没有着落。眼看八年一到就要打道回府，怎么甘心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离开西藏。他心急如焚，可老丈人好像对他的事并不上心。周逸飞到丁处长那里诉说不满。丁处长指指电话，“你老丈人已经发了一顿牢骚了。说你背着老婆存私房钱，他很生气啊！”

周逸飞哼了一声。自从和黄菲菲结婚以后，她就像吸铁石把他手中大大小小的钱款全吸走了，每次用钱还要给她打报告写请示，就是换个刮胡刀、买个搽脸油这样的小钱也要低三下四求她，为了给孩子和爹妈多寄点钱几乎要给她下跪磕头。存私房钱怎么了，存私房钱也是她逼的。周逸飞干笑一声，“哪个男人不想有点自由！”丁处长说：“自由是要有的，可是，不要让人看出你想要自由嘛！”

周逸飞告别丁处长准备回家给老丈人说说好话，忽然看见张浩天和李小虎从颁奖会上走出来。周逸飞说：“现在报纸、电视全是你们的藏羚羊。你俩都成了家喻户晓的大明星了，可要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解决点实际问题呀！”说完拍拍他们手里的荣誉证书，“这些红本本看起来鲜亮，可有什么用？浩天，你就甘心背着班长的职务来，再背着班长的职务回？还有小虎，就无怨无悔背个相机天天给头头脑脑照相，就不渴望聚光灯也打在自己身上亮一回？”周逸飞根本不等他们反应，哈哈笑两声走了。

张浩天面无表情，内心澎湃。李小虎对着周逸飞地背影说：“又想挨揍了是吧！骑在我们头上就算了，还要在上面拉屎撒尿！”

周逸飞回到单位，正赶上局办公会讨论徐致远开发藏北旅游项目的建议。普布说：“近两年，那曲民间赛马活动规模越来越大，给我们带来了商机。徐主任建议开发赛马观光旅游新项目，现在请他谈谈想法。”

徐致远说：“经过多年努力，全区已基本形成拉萨城市游、林芝生态游以及日喀则和山南寺院游的旅游格局。旅游业持续发展，极大拉动了当地经济，给农牧民带来许多实惠。而在辽阔的藏北草原，其丰富的旅游资源却没有得到很好的开发和利用。那曲赛马节为我们打开一条新路，如果我们抓住机会，打造品牌，一定能填补藏北旅游的空白。”

话音刚落就有人反对，说千里迢迢带游客去看骑马得不偿失。有的说仅靠一个赛马节就想带动整个藏北旅游是痴人说梦。还有的说游客不会对牧民自娱自乐的民间活动感兴趣。徐致远分析道：“赛马节是我们向世界展现藏族草原文化和风俗民情的窗口，对继承和弘扬民族传统体育文化与民族精神意义重大。只要我们大力宣传，精心设计，就一定能吸引游客。”

周逸飞听了很不舒服。近期，徐致远做了好几个大项目，羊八井温泉度假、羊卓雍措湖水观光、鲁朗林海穿越等景点的开发深得领导赏识和游客喜爱，现在他又冲在前面卖弄炫耀，不仅掩盖了自己的锋芒，还让自己这个分管业务的副局长鞍前马后为他搞服务支撑，凭啥。周逸飞说：“我们不能只考虑社会效益，还要算算经济帐。赛马节每年就一次，投入这么多人力、物力，到底能吸引多少游客，带来多少收益？”

普布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徐致远。徐致远说：“勿容置疑，赛马节的季节性是客观存在的。时间短，内容少，游客相对集中，肯定会给我们的组织工作带来许多困难，但并非是无路可走。我们可以通过核心产品的开发和市场运作缓解季节性压力，通过拉长旅游周期，丰富形式内容来弥补损失。”普布问他具体怎么做。徐致远说：“据我了解，传统的赛马节除了固定的比赛内容外，牧民们还自发举行一些歌舞表演、趣味竞技比赛和物资交易活动。我们可以向**建议，调整活动的组织方式，适当丰富内容，让游客在欣赏藏北草原风光同时，参与牧民的骑马射箭，歌舞表演，趣味竞技等民间活动。同时，以草原物资交易会为依托开展经济活动，让游客成为草原集贸市场的大买家，游客尽兴，牧民收益，我们也借次打开局面。”

会场气氛很快转向，纷纷议论起来。普布局长补充道：“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把羊八井温泉、纳木错湖、那曲赛马节、唐古拉雪山口这些独具藏北特色的景点串连成线，形成规模，就不怕季节的影响了！”

徐致远举起一张报纸，“最近高原日报连续刊登了藏羚羊生存和保护的文章。我们还可以拓展一个公益性的旅游项目，把藏北游变成游客的心灵之约，爱心之游！”普布激动不已，说：“我们的旅游业每年都在以高于全国平均水平的速度增长，但是，在创造经济效益的同时也不能忘记了社会责任。请徐主任抓紧筹划，争取早日拿出具体方案。”

走出会议室，周逸飞依然郁闷不已，但思绪很快又转到如何再给老丈人添柴加火上来。他从信封里抽出积攒了几个春秋的大钞，又掏出一个苦心经营了多年的存折，深情吻别后装进口袋。他去商场选了两件品牌羊毛衫，又去菜场买了蔬菜鱼肉。东西多得拿不住，连鸡爪子都帮他提着一块五花肉。做好饭菜，他把存折掏出来双手送到黄菲菲手中，说本想凑个整数在结婚纪念日时送给她，可等不及了。谎话编得圆满还很漂亮，既解释了为什么偷偷存私房钱，又表达了对黄菲菲的爱，无形中还把自己说成了一个重情重义、知恩图报的好人。

周逸飞把羊毛衫送到老丈人手中。黄副厅长轻轻推开，阴沉着脸说：“做人要诚实，不要以为说了谎话就没人知道！”大家面面相觑，屋里的气氛立刻紧张起来。周逸飞赶紧解释，说存私房钱是不对，但原因刚才已经解释清楚了，是想给黄菲菲一个惊喜。

“不是给菲菲一个惊喜，是给我们全家一个惊吓吧？”黄副厅长斜视着他。 “我问你，你家根本不是做大生意的，父母就是村头买葱油烧饼的，对不对？”

纸总归包不住火，事情迟早有败露的一天。周逸飞极力想维护所剩不多的尊严，低声说：“你说得对，我家不是做大生意的，是小本生意。”黄副厅长一拍桌子吼道：“到现在还不说实话！八年一到你就要拍屁股走人，我就稀里糊涂把女儿送给买烧饼的，让菲菲跟着你回到穷乡僻壤去伺候你又瘸又傻的公婆吗？”

看得出，他们一家又气又恼。原以为买了一只漂亮的金鱼回家，精心喂了八年突然才看清是只伪装的乌龟。丈母娘一遍遍哭喊：“我那可怜的外孙子喔，不知道这几年过的什么日子！我苦命的女儿啊，怎么跟了一个骗子！”

周逸飞无地自容，像突然被人扒光了衣服推到聚光灯下。他搓搓手说：“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回去。菲菲不想离开你们，我也不想和菲菲分开。再说，你们年纪也大了，身体又不好，需要有人照顾。我决定留下来陪菲菲，也是为了更好地照顾你们！”周逸飞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违心地说，而且还说得这么迫不及待，说得这么发自肺腑，说得这么催人泪下。难道不知道自己身有残疾的父母比他们年纪还大更需要照顾，自己年幼的儿子几年不见已猜不出现在的模样，多想回去扶老携幼，好好陪陪他们啊！可是，他不能这么说，这么说就是自毁前途，就是自取灭亡，就是自甘堕落！周逸飞见老丈人还不说话，知道还欠火候，又换了个口气，“爸，这几年都是我不好，让菲菲生气，令你们操心。今后，我绝不让你们再费心了。为了菲菲，为了我们的将来，请这次无论如何要帮我！”周逸飞语气坚定，态度诚恳，看不出有丝毫的虚情假意。

现在还说什么？女儿已经嫁给了他，孙子也都几岁了，再纠缠过去有什么意义。何况就是离婚，损失最大的还不是女儿。哪怕他就是个乌龟，也只好认了。黄副厅长用白眼珠看着周逸飞，“那就看你的表现！”

大家拿起筷子继续吃饭，但是饭桌上的气氛令人窒息。嗟来之食让周逸飞吃起来没滋没味，毫无尊严。当看见老丈人推开饭碗站起来轻蔑地看了自己一眼，顿时感到羞愧难当。每次从这个家得到点好处自尊就降了一格，就像一个乞丐接受了施舍自然要卑躬屈膝，身子矮下去半截一样。可一想，这又有什么好委屈的，嗟来之食就是这个吃法。

2.

草原的八月是金子般的季节。蓝天、白云、羊群和绿草共同编织出一块多彩锦缎，尽情向人们展示它的唯美和多姿。经过紧张的筹备和协调，徐致远终于带着第一批游客奔向草原。杨丹丹领着蓉蓉来给他助威。张浩天和刚刚返藏的田笑雨前来报道。

草原像一夜之间搬来了一座城市。帐篷星罗棋布，人群熙熙攘攘。牧民身着艳丽的民族服装，带着孩子、扶着老人、牵着羊、骑着马接踵而至。有的从马背上取下弦子悠闲谈唱，吸引着过往游客驻足倾听。有的随地摊开带来的羊毛、牛肉、青稞酒、湖盐、酸奶等物品笑盈盈地向游客兜售。更多的人则是漫无目的四处闲逛，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迎面走来一群佩戴珠宝饰物的草原青年。英俊健壮的小伙儿用歌声追寻花枝招展的姑娘，他们灼热的目光像火焰，几句撩人的歌词一出口姑娘们便脸红心跳。她们羞羞答答挤在一起，身上闪闪发光的装饰随着一笑一颦叮当作响。她们推搡嘻笑，叽叽喳喳，但目光始终在小伙子身上打转，双眸里有羞涩和焦灼，也有祈盼和希望。一段旷世姻缘也许就此上演，而那些上了年纪的男人则是来叙旧会友的。他们盘坐在卡垫上，摆上一碗茶、一些干肉和炒青稞，围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铝锅侃侃而谈。他们的女人则拉扯着孩子，在货物小摊和人群中穿来穿去。最多的群体还是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他们对草原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眼睛看不够景色，脚步跟不上心跳，一驻足就被撩人的歌声牵绊，情不自禁跳到牧民的歌舞里，一圈一圈跳起了弦子。

音乐停下来，地委领导开始讲话：“八月的藏北，风和日丽，碧空万里。在人和自然最亲近的美好季节，我们举办了那曲第一届赛马节，向人们尽情展示藏族人民的精神风采，展示藏北草原的文化底蕴……让我们在蓝天下尽情欢舞，策马飞扬，谱写藏北草原最美妙的新篇章！”

领导话音一落，台下欢呼一片。紧接着，饱含民族风情的文艺节目陆续登场，草原顿时变成了欢乐的海洋。张浩天挤到出席开幕式的领导面前进行采访。他问：“首届赛马节对草原人民有什么历史意义？”

领导说：“从古至今，马与藏族人民的物质追求和精神渴望紧密联系在一起，藏族人民对马的感情浓烈而深厚，马是他们生活中最亲密的伙伴，马是牧人的精神生命。举办赛马节，对弘扬草原民族的精神意义重大……”

张浩天问：“赛马节对草原经济发展有什么影响？”

领导说：“**以赛马节为依托，通过建立起草原物质交易会，经营起民族手工业，开发草原旅游等一系列特色经济项目，给草原注入了强劲的发展动力！”

张浩天说：“今后赛马节还会持续办下去吗？”

领导说：“当然要持续办下去，我们要坚持文化搭台，经贸唱戏，促进发展的原则，向世界展示高原独特的民俗风情，推进草原的经济发展……”

田笑雨采访完游客又走到徐致远面前，请他谈谈今后对草原赛马节旅游项目的规划。徐致远说：“藏北地区由于受到道路状况和气候条件的限制，一直是旅游项目开发的难点，赛马节的成功举办为我们找到一条新的发展思路。如果今后条件成熟，我们还要把格萨尔王的说唱和草原婚礼风俗表演融进赛马节。同时，着力打造虫草、藏靴、酸奶、野生牦牛肉这些具有草原特色的旅游产品，不断丰富藏北旅游内容，当然，还要带游客去看看浩天给我们描绘的藏羚羊生活的草原风光。相信用不了多久，这里又会多一条黄金旅游线路！”

真正的大戏就要开始。祭坛前，骑手们英姿飒爽，威风凛凛，头上缠着耀眼的红缨，手上握着长长的缰绳，个个都像萨格尔王时代即将出征的英雄。他们依次登台亮相，站在焚香台旁接受僧人的祝愿。清脆的枪声划破长空，清一色的藏族小伙子策马扬鞭。几十匹打扮得比骑手还漂亮的赛马载着英姿勃勃的勇士像离弦之箭飞奔而去。洛布顿珠跟着队伍跑起来，仿佛要在风中追寻年少时力拔头筹的梦想。张浩天和田笑雨刚在终点线站稳，就听马蹄声临近。一个俊朗的小伙子带着风，一马当先飞奔过来，跨过终点一瞬，大家纷纷涌过去把成千上万条哈达挂在他和他的神马身上，欢呼雀跃。不一会儿，他和马都淹没在白色的海洋中。远看，他就是一座会移动的雪峰。胜利者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脸上绽放着渴望已久的笑容。最后一个到达的骑手也受到了特别关注，大家也像迎接英雄一样围了上去，但没有献上洁白的哈达，而是在他的马脖子套上一圈干马粪。大家跟在垂头丧气的骑手后面哈哈大笑，完全不顾他羞愧难当的感受。别开生面的赛马让杨丹丹笑得眼泪横流。蓉蓉在徐致远肩上手舞足蹈，乐不可支。

接下来的马术表演令人眼花缭乱。一个骑手骑着一匹矫健的白马，纵横驰骋，在马上跳跃、倒立，突然俯下身子从草地捞取哈达披在身上，行动快如闪电；另一位骑手嘴衔一尺多长的烟管策马奔来，跑到场地中央猛然把烟管对准地上燃烧的火绒草深吸一口，就那么短暂一瞬，烟管就点着了；又一个骑手背着杈子枪飞奔进场，长枪在他头顶旋转飞舞，呼呼作响。正当大家看得眼花缭乱时，他突然大吼一声，对着右侧的靶心就是一枪，紧接着又在第二个靶心上射出一箭，与此同时，第三个靶心又被扎了一刀。游客们看得心惊肉跳，瞠目结舌。蓉蓉学着徐致远地口气说：“叹为观止，令人叫绝。”

集贸市场人潮如织，游客挑选最多的是虫草、干蘑菇、羊毛，有的还卖了羊腿、奶酪和酥油，更有甚者提着一壶青稞酒边走边唱，醉意醺醺。草原少年和他父亲蹲在地上兜售藏靴，见到张浩天和田笑雨惊喜万分。少年说：“浩天叔叔在八廓街帮我们打开销路后，我们就增加了产量。现在已经有商人来和我们订货了，而且乡里十几户牧民也加入进来，品种和花样越来越多！”张浩天说：“刚才地委书记说要把赛马节持续办下去，今后你们足不出户就可以在家门口销售自己的藏靴了！”少年说：“还有一个好消息，建华叔叔给我家的羊已经开始产仔了！”张浩天说：“快快把它们养大！”这时，蓉蓉举起马粪圈跑过来，喊道：“我是英雄！”杨丹丹在后边追，“快扔了！”

3.

从草原回来他们就接到了内返文件，张浩天却说还不能走，理由是保护藏羚羊的工作刚刚起步，他还想同其他几家媒体联合去草原做持续报道。田笑雨一听就哭了。林江涛说：“我说张浩天，你心里还有没有别人？”

张浩天说：“我没说不走，只是说等一等。”

李小虎说：“医生怎么说的，如果你们还想要孩子就必须回到内地去。你考虑过笑雨的感受吗？”

张浩天说：“我当然理解她的心情，可藏羚羊……”

李小虎说：“你理解个屁！”

张浩天说：“我们可以再等等，笑雨才刚过三十。”

李小虎说：“是你生孩子还是她生孩子？”

张浩天说：“你家德吉多大了，不也没要孩子吗？”

李小虎说：“我们要生现在就可以生，可你们行吗？你难道忘了你们的孩子是因为高原性心脏病才……”

张浩天像被人戳了一刀，心里一阵绞痛。田笑雨用泪眼盯着他，“张浩天，我恨你！”说完一抹眼泪跑了。张浩天瞪着李小虎。李小虎却狠狠给了他一拳，骂道：“自私自利的家伙！”林江涛说：“怎么，你们还准备打一架？浩天，我给你说，这世上什么事都可以等，唯独生孩子的事情不能等。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笑雨想，为你妈想啊！”

是啊，田笑雨年龄的确不小了，身体也不是很好，如果能早点回到氧气充足的地方调养一下，对下一个孩子的健康也会有更大的保障，再说，母亲也盼望早日抱孙子。父亲走了这么多年，她一个人多么凄苦孤单，有了孩子，家里也就有了生气。可是，自己负责的藏羚羊报道工作刚起步，怎么能推给别人说走就走。他刚说了两句，李小虎就说：“你不要以为自己是藏羚羊的再生父母，全世界就你一个人关心藏羚羊的死生存亡！”

张浩天说：“我没说我的作用不可替代，我只想再尽一份力。”

林江涛说：“不要再固执己见了，听大哥的话，快去给笑雨认个错！”

回到家，田笑雨正坐在床边抹泪。看见张浩天推门进来，她站起来走到一边。张浩天从身后搂住她，轻声问：“真的恨我？”田笑雨掰开他的手，冷眼看着他，“我就是恨你！”张浩天擦掉她的眼泪，“是我不对，这么大的事情应该同你商量一下！”田笑雨推开他的手，轻声问：“难道你真的是在扮演英雄？”

张浩天脚跟一晃差点栽倒，泪水顷刻间盈满眼眶。他背过身去，仰起头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泪眼中他看见自己在风雨中前行，在冰雪里匍匐，在泥潭中挣扎……半响他才说：“我不想扮演英雄，也不想模仿谁，我就是我。不为别的，只是觉得这样做了才心安！”

田笑雨说：“父亲长眠于此，如今我的孩子也永远留在了这里，在西藏我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我就想早点离开这个让我痛苦的地方！”

张浩头一愣，从田笑雨眼里他看见了深深的忧伤。这些年，时间的流水并没有带走她失子的痛苦，无论河床清澈与否，总能看见沉寂于此的悲伤。看着田笑雨忧伤的眼睛，张浩天犹豫不决。自从孩子夭折后，田笑雨时刻盼望能早日回到内地生一个健康的孩子，为了这一天她努力克制着，满心期待着，可就要梦想成真自己却改变了态度，她怎么不难过。

正当他纠结这次要不要妥协，田笑雨轻声说：“我同意留下来！”张浩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把将她搂过来。田笑雨却轻轻推开他，“我支持你完成自己的梦想，并不等于我赞同你那些观点。藏羚羊虽然重要，但不是我们生活的全部！”

她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何况这些年，让她为自己付出的次数太多了，张浩天愧疚不安。沉默片刻，他问：“我是不是太自私了？”田笑雨说：“我不想让你留下遗憾，因为那是你特别想做的事情。你不开心我也不快乐！”

拥有一个真正懂自己的人远比有一个爱你的人更幸运。张浩天再次把田笑雨拥入怀中，可心中并未完全释怀。他不清楚自己这样做是不是骨子里的潜意识？是不是多年形成的固化思维？是不是还在有意无意地被激励？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反复纠结这个问题，可越是想放下越是无法挣脱。他知道自己不伟大也不崇高，只是不愿辜负当初的选择，他清楚自己从未想过要重塑自我，完美人生，只是顺从了内心的选择，但是搞不清自己这样想、这样做，是不是又在模仿英雄，扮演别人，他怀疑过去那些深入骨髓的东西正一如既往地操纵和支配自己，这让他痛苦得不能自拔。

怀着疑惑，张浩天再次深入草原对藏羚羊进行连续报道。回来后，就紧锣密鼓地在报纸上开办专栏宣传保护藏羚羊的意义，协助**成立基金会等公益组织，并加快组建自愿者队伍的步伐。一次，张浩天在学校开展野生动物保护宣传，蓉蓉即兴画了一幅藏羚羊的画。蓝天、羊群和草地像刚抹上去的奶油，油光光、亮闪闪的。张浩天忍不住用手摸了摸，“蓉蓉，你画的不是藏羚羊，是绵羊！”说完抽出一张照片给蓉蓉看。蓉蓉看了咯咯笑起来：“原来藏羚羊的角是直的，像叉子一样朝天长的。我画的是带卷的。干爹，以后你带我去草原看藏羚羊好不好？”他把一罐钱交给张浩天，“这是我给藏羚羊买房子的钱。有了房子，藏羚羊就再也不用睡在雪地里了。”张浩天说：“藏羚羊不住房子。但是你的钱可以救它们的命！”

4.

听到可以回去的消息，杨丹丹赶紧向院领导打报告。吴医生说：“眼看红景天就要研制成功，你却要走，不是把成果拱手相送？”

杨丹丹说：“我不在乎成果是谁的，我只知道孩子是我的！”

“你是不是反应迟钝？人人都清楚成功指日可待，这时候多少人都想加入科研组。你可好，偏偏这时候闹着要走。这个方案还是你提出来的，从开始到现在你付出了多少？就要功成名就了，你却要放弃？”

“当初，我决定做这个科研项目是出于一个医生的职责，现在我要走，是出于一个母亲的责任！”

“我知道这几年你很不容易，为了孩子牺牲太多，可为了红景天你不是坚持下来了嘛。现在红景天已经申报专利，就等国家审批。你苦也吃了，罪也受了，却不要回报，傻啊？”

杨丹丹并不听劝，转身去找加布。还没说话，加布就把一份“优秀医务工作者推荐表”推到她面前。杨丹丹的脸一下就红了，“我不合格，还是给其他同志吧！”

“怎么不合格？治病救人医术好，对待患者态度好……”

“这些年我虽然尽心尽职工作，但退缩情绪和畏难思想还是很重的。你是知道的，为了孩子我几次想离开西藏。有一次，还和你大吵了一架！”

“我早忘了吵架的事！”加布倒了一杯水给她，“你们这些汉族医生太不容易了，自身要克服气候不适的影响，还要治病救人搞科研，分出精力带孩子，可你们从不向组织讲条件提要求。我认为你们每个人都应该评先进。”说完又把评先表推过来。尽管内心很纠结，杨丹丹还是硬着头皮把填好的申请表掏出来。她说：“内返表我已填好，但我等不及了。我想趁暑假把儿子送回老家，这样才不耽误孩子下学期的课程。”加布面露难色，“知道你们要走了，我们四处去调人，已打过好几个报告了，可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医生。你一走，医院怎么办，病人怎么办？”杨丹丹把水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我管不了那么多，只想我的孩子能不能按时上学！”加布擦掉溅到脸上的水珠，“你看能不能再等一等，等我们……”

“我一天也不能等！”

“知道你杨医生最有大局观念，最有牺牲精神！”

“别给我戴高帽子！你想想，如果是你的孩子，你会怎么办？孩子两岁就跟我来到这里，一上门诊我就把他关起来，病了我也没时间管，有好几次……”

加布耷拉着头，搓着手，满脸愧疚的样子。杨丹丹突然说不下去了，端起水杯喝了两口，见加布还那么不安地坐着一言不发，突然慌乱起来。加布慢慢抬起头，“那你走吧，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杨丹丹不敢看他，知道自己再多看他一眼，防线就要彻底崩溃。她干咳了两声，站起来说：“那你们赶紧想办法吧！”加布再次把表推给她，说要抓紧填。杨丹丹轻轻推开，说自己真的不合格。

徐致远听说可以内返了反倒有些失落。他劝杨丹丹等他完成刚接手的景点开发与环境保护调研工作再走。杨丹丹坚决不答应。徐致远说：“工作总要有始有终嘛！领导交给我的……”杨丹丹说：“难道全世界就你一个人心系高原，情满西藏？”两个人唇枪舌战，争来吵去。徐致远看了一眼泪汪汪的儿子，叹口气说：“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

杨丹丹抡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狠狠砸向他，“别给我念经！今天你就给我说，走还是不走？不说话是吧？现在就去办离婚手续！”杨丹丹打开抽屉，拿出水果刀往桌上一拍。蓉蓉吓得哭起来。

这时，张浩天和田笑雨推门进来。田笑雨把惊恐不安的蓉蓉拉到怀中，掏出一个羊毛玩具，哄道：“不哭了，看干爹用羊毛给你做的藏羚羊，喜欢吗？”张浩天拿起水果刀看看，问他们怎么又要一刀两断。

徐致远说：“动不动就说离婚！”

杨丹丹说：“好不容易等到今天，他又不走了！”

徐致远说：“我想走之前到各景点再转转，把景点开发与环境保护的调研报告写完。这也是单位交给我的工作，总不能干半截就走吧？这些年西藏旅游发展了，可是环境保护工作却跟不上，有的地方肆意破坏民族建筑和原始村落，有的地方官员只看眼前的经济利益不考虑未来的长远发展。如果再不采取措施，用不了多久，我们宝贵的旅游资源就要遭到破坏，传统民族的东西就要荡然无存。”

杨丹丹说：“你问心无愧就行了，管那么多干啥？”

张浩天说：“致远的忧患绝不是空穴来风。我们在采访中经常看到景点乱涂乱画，乱搭乱建的现象。有的地方垃圾成堆，杂物遍地，游客随意追逐野生动物，任意采集珍稀植物。如果再不采取治理手段就来不及了！”张浩天把书捡起来，“丹丹，致远的心情你应该理解，他又不是不走，等他把手里的事处理完再走，不过分吧？”

杨丹丹说：“他就不想想对蓉蓉过分不过分！”

田笑雨说：“就这样走了，致远肯定很遗憾的！”

杨丹丹说：“我可不像你田笑雨甘愿为浩天牺牲那么多！”

张浩天说：“当初你不也为了致远来西藏，今天……”

杨丹丹说：“当初为了爱情我选择来，今天为了孩子我决定走！”

徐致远拉拉她的手，“你走了，我想你怎么办，难道让我啃你留下来的影子吗？”杨丹丹丹突然哭着笑了，用力捶打他的背，“你这个书呆子，总在我最柔软的地方下刀子！”徐致远深知不是自己的祈求打动了她，而是她找借口又一次理解了自己。

从徐致远家走出来，张浩天立刻有些后悔。他说：“其实，我不该劝他们。蓉蓉这么小，身体也不好，早该回去了。”同时又问自己，难道只有这样的选择才是正确的？自己是不是又在不知不觉扮演什么人？

5.

周逸飞很快调到市场部坐上了正处的交椅。头一天上班就有人送来一沓钱。他会心一笑，关上门打开信封数了好几遍，可数着数着手突然抖起来。这钱来得也太快了，会不会违反什么规定？他努力搜索着条条框框，想起了党章，想起了党纪国法，想起了自己站在党旗下宣誓的情景，甚至还看见了自己戴着手铐站在审判庭上的样子。可是，自己费尽周折不就是看中了这个位置的好处吗?送到手里的钱不要，难道还要退回去。他翻来翻去问自己，最后还是把钱塞进抽屉。

电话响起来，是一个公司的经理打来的，说要请他吃饭。吃什么饭，还不是为了即将开始的招投标会。周逸飞笑哈哈地挂断电话，笑容却突然凝固了。用不了多久，抽屉就装不下了，但离公安局也近了啊！他把放进抽屉里的钱又拿出来。

秘书敲门送来内返文件。真是太及时了，简直就是无缝对接，终于可以功成名就衣锦还乡了。爹妈见到我会是怎样的自豪，左邻右舍又会投来多少羡慕的眼光。他细细体会着成功的幸福和满足，觉得喜悦之情正化成了一股看不见的气息在身体里疏通经络，心脏也因此加快了跳动的节奏。突然，他感到气血不足，刚才那股气没有持续多久就失去活力，减缓了流速。就这样打道回府中断如日中天的事业？这些年低三下四、忍气吞声做人，夹着尾巴、小心谨慎做事，付出多少才得到今天的一切，怎么甘心就这么走了。此时的年龄正是事业的分水岭，如果能实现这一升华，就会给未来的仕途赢得更大的空间，可错过这次内返机会，什么时间还能回去就是个未知数。

他有些拿不定主意，但这种情绪没有持续多久一股更大的力量占据上风。当年那几车同学如今有几个爬到我这个高度的？我要是回去仕途必然就此打住。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切还得重新开始。不能走，还要向更高的目标迈进。想到这，溜走的气息又回到身体里旋转上升，干瘪的肚子又重新鼓起来。

看着日益增长的数字，周逸飞既兴奋又恐慌。这些钱虽然存在银行分文未动，但存折可是明明白白写的是自己的名字，一旦暴露浑身是嘴都说不清。可那么多人都拿了，我怕什么。周逸飞把存折收起来去开会。刚出门一个企业老总就追上来说：“本来想当面向领导汇报工作，你要开会就不占用时间了。材料都在这，请领导审阅。”说完把一个沉甸甸的信封递过来，转身消失在小雨中。这时，梁主任喊：“周处长，跑那么快干啥？”周逸飞只好停下来跟着他钻到屋檐下，笑道：“没伞就只能跑快点。”

“没伞，你还叫没伞？每一步棋都步步高招啊！”

“梁主任真会开玩笑，我哪会下棋。”

“刚来是不会，可为了套近乎不知向谁学了一手臭棋，天天找人下。”

“哈哈，别提当年了，那时懂个啥！”周逸飞知道梁主任是对自己这几年的疏远有意见，可谁不是葵花向阳，百鸟朝凤呢？梁主任什么都好，就是小肚鸡肠、尖酸刻薄，但是又不得不感谢他当年对自己的帮助。周逸飞说：“当初多亏梁主任一句话把我留下来，要不我还不是尘埃一颗，早不知被风吹到哪里去了。”

“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呀，都是你自己的本事。”梁主任跳到雨中，走了几步又转回来，“有的人还是少接触为好，有的钱不拿最好！”

什么意思，难道他刚才看见了什么。周逸飞想解释，可梁主任已经跑得没影了。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周逸飞捋了捋打湿的头发，朝礼堂走去。他选了个显眼的位置坐下 来，向熟人打招呼。认识的人愈来愈多，他有点应接不暇。不过，他喜欢这种感觉，陶醉这种感觉，幸福这种感觉。

会议开始，梁主任的声音总夹杂在领导的讲话中。周逸总觉得怀中的信封像只兔子乱跳。梁主任说得对，为了这点蝇头小利断送了自己的前程得不偿失。我是喜欢钱，可是也不能为了钱在刀尖上跳舞。为钱而来却不要钱，周逸飞感到可笑。他摸摸胸口，觉得和钱相比自己还是更看中权利带来的荣耀和快乐。开完会，周逸飞回到办公室把过去塞进抽屉里的存折和钱拿出来。想到还没有暖热的金钱就要退回去，有些不舍，但仔细想想自己最想要的东西还是走出了办公室。

6。

“股票市场的开放成为拉萨人经济生活中的大事。今天，西藏信托拉萨证券营业部正式开业，我们与上海、深圳证券交易所的卫星传输系统也正式开通，标志着西藏证券市场开始走上与全国同步发展之路……今后我们将持续为证券集中交易提供更好的场所、先进的设施和技术手段，努力为股民创造公开、公平、公正的市场环境，为西藏的经济发展做出更大贡献……”张浩天采访完参加证券营业部揭牌仪式的领导，四处寻找下一个采访对象。

李小虎拿着一张刚刚办好的交易证挤出来。一个男人问他股票是啥。李小虎说：“股票交易懂不懂，买了再卖就是钱！”男人一脸迷惑，说买了还要卖，那买它干啥。李小虎骂了一句神经病，走到张浩天跟前，“今天你就采访我吧！此时，我拥有了人生第一个股市交易账户，意味着我也是一个真正的股民了。过去只能听别人成为有钱人的故事，今后我也可以以一个投资人的身份享受资本市场改革开放的成果。”张浩天把话筒递过去，问他：“你的目标是多少？”

“目标？我没有想过？”

“你想成为拥有多少财富的有钱人？”

“多少？够给德吉定做一套漂亮的藏装就行！”

“就这点志向？”

“那，比身边这些人多就满足了！”

“尽管在这里有人还不知道股票为何物，也看不懂漂浮不定的走势图，甚至在交易所门口卖起了土豆，但是相信用不了多久，他们都会成为真正的股民！”

“不要管他们。你买哪支股？”

他俩正在发愁买哪支好，周逸飞走进来说：“闭着眼睛买，个个都赚钱！”张浩天说怕血本无归，不敢下手。周逸飞说：“股票市场就是官场。洞察股市的风云变幻、潮起潮落，如同在官场揣摩人心、见风使舵一样，需要赌徒心理。押对了，你就一夜暴富，一步登天。押错了，就可能跌入深渊，满盘结束！”

张浩天说别扯远了，言归正传。

周逸飞说：“炒股其实也没那么复杂，就是高抛低进，有备而来。无论买什么股票，都要盘算好买进的价位和出仓的时机，做到心中有数。其次要设立自己的目标，不管股票涨到什么价位，只要达到自己的理想价位就要果断出手，绝不犹豫。再就是要注意成交量和中阴线，对任何情况下的突然放量都要极其谨慎，切不可盲目跟进……”

周逸飞口若悬河，围过来的股民越来越多。一个怯生生地问：“请问专家，大屏幕上的股票有红的，也有绿的，我该买哪个呀？”有人自告奋勇地回答：“当然是红的，红的吉利！”大家都在笑。又一个小心问：“红线曲里拐弯的，那是不是我的心电图，怎么我一紧张那条线就往上拐……”

李小虎打断他们，让周逸飞推荐一个好的。周逸飞掏出一个小本，“我也不给你们详细分析各股了。这样，我买什么你们就买什么。”

很快，张浩天他俩就在周逸飞的指导下有模有样地操作起来。之后，邓安也有了人生第一支股票。他们一有时间就往证券营业部跑，盯着自己的股票跌宕起伏，时涨时落。张浩天说：“简直是望眼欲穿啊，就那点钱，再涨也发不了财。”邓安说：“你们赚了，可我连老婆做豆腐的本钱都赔进去了。”李小虎笑道：“谁让你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里！”扭头看见黄菲菲提着个鼓鼓囊囊的黑皮包和一个男人在电脑前买进卖出。“这么快就进了贵宾室，还有了合伙人？”

回到单位林江涛把一张报纸递给张浩天，说青海治多县西部的工委书记索南达杰为了保护藏羚羊，在可可西里被盗猎分子杀害了。张浩天展开报纸，看见一个粗黑的标题下印着一张从未见过，但却刚毅坚定的脸。他的拳头打在报纸上，“又一位保护藏羚羊的英雄倒在了枪口下！”

林江涛说：“虽然我们已经成立了羌塘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藏羚羊的保护工作也有了很大起色，但这条路还很长，需要我们加倍工作啊！”

之后，张浩天多次深入藏羚羊栖息地作连续报道，撰写了“藏羚羊的现状与保护对策”等多篇文章，引起越来越多部门的研究和重视，社会影响进一步扩大。同时，他积极协助**不断扩大保护藏羚羊志愿者队伍规模，继续深入厂矿、企业、学校开展宣传活动，动员社会各方面力量开展各种公益性活动。

不久，多布杰打来电话，说绵羊绒生产基地和羊绒分梳厂已经建好，让张浩天前来采访。吉普车停在索朗的帐房前，太阳把羊圈照得温暖而明亮。索朗围着羊群转了一圈，把一头毛绒绒的山羊抓过来按倒在地。他的女人拿起剪刀，女儿把羊毛装进编织袋，儿子骑在一只威武的羊身上举鞭呐喊。

李小虎把相机对准这温馨的一家不停按快门，看见雪白的绵羊很快变成了粉嘟嘟的“无毛狗”，心血来潮非要一试身手。刚剪了一半，羊一个翻身把他掀翻在地。李小虎抓着脖子里的羊粪蛋对张浩天说：“不要笑，有本事你来！”张浩天只剪了两下，羊就痛得“嗷嗷”怪叫。索朗接过剪刀，刀起毛落，卷曲的羊毛就像收割机下的青稞，齐刷刷地落下来。

多布杰说：“这就是宋建华当年选中的白绒绵羊，个头肥大，毛色光亮，抗病性好，繁殖力强，产绒量还大。羊绒纤维细长又不失弹性，在国际上享有‘软黄金’的美誉，比其他国家同类产品卖出更高的价钱。牧民尝到了甜头，不用我们宣传都抢着养。现在那曲、阿里以及双湖地区都建成了优质羊绒供货地。”

索朗说：“我和兄弟一共养了三百多头这样的羊，我剪完羊毛就去帮他家剪。”张浩天问他每年有多少收入。索朗说：“这么好的品质，养一只相当于过去一只半的收益，收入增加了五成，再不会为草场打架了。”多布杰掏出一个本子，“宋建华担心过度放牧会超过草原的承受力。他收集和分析了大量数据，确定了科学的放养比例，还提出了草原生态保护措施。我们根据他的建议拉起了隔离带，通过草地围栏、禁牧封蓄、退牧还草、轮季放养等措施缓解草场压力，确保植被得到休养生息、喘息修复。”张浩天接过小本，又看见了宋建华熟悉的字体。

多布杰说：“我们依照他分析的植物生长习性和规律，筛选和培养了不少优良牧草，通过大面积试种取得了不错的效果。羊吃了这样的草，出毛率比其他羊高出20%，长度也增加了不少，绒毛细度在十四微米以内，细软柔和，强度大、导热性小。如果喂养得当，每年春季、秋季可产两次绒。”

张浩天捡起一缕雪白的羊毛夹在宋建华的笔记本里，让多布杰带他们去草场看看。多布杰把拴在帐房外的两匹马拉过来给了张浩天和李小虎。张浩天未等他仔细交代就翻身骑上黄鬃马。他自己都没想到，这匹看起来不可一世的黄鬃马竟然这么温顺，满心欢喜地带着他一路狂奔。

宽阔的草场，青草旺盛，植被茂密，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仔细一看，这里的草和其他地方完全不同，叶片肥美，根茎粗壮，草色也更深更亮。多布杰说：“原来这里寸草不生，风沙肆虐。宋建华第一次把草籽撒到这里，人还没走草籽就被大风吹跑了。我们没有放弃，一次次吹走，一次次播种，终于有了今天的模样。”李小虎说草场太小了，什么时候才能覆盖草原。多布杰说：“不要小看这块草场，这可是藏北草原第一个人工栽培的草场，而且是在不破坏土层和天然植被基础上培育出来的，高寒极旱地区能有这样的成绩实在不易啊！”张浩天说：“只要有了种子，就有了希望！”多布杰说：“是啊，今年收了草种，明年就是几十倍的扩大。”

之后他们又去了刚刚建成的羊绒分梳厂。工人把刚刚送来的羊毛清洗干净去除杂质，喂入机器蓬松梳顺。烘干处理后的羊绒洁白如雪、光亮细软。这里不仅有白色的羊绒，还有青羊绒和紫羊绒。张浩天觉得眼前的一切宋建华都真真切切看到了，就连自己手心里羊毛细软柔滑的感觉也体会到了。他相信，厂长说的要结束西藏作为全国五大牧区之一没有羊绒品牌的历史很快就会实现。

回到拉萨，张浩天又来到地毯厂。当了解到地毯厂添置了新设备，提高了制作工艺，产品不仅进入了人民大会堂，还远销海内外，每年为国家创造大量外汇时，心里说不出的激动。厂长说：“企业+基地+牧民的生产经营模式给企业带来了生机和活力，新的花色品种层出不穷，不断创新。”在成品展览室，他们看到这里的地毯不仅有珠穆朗玛峰、江孜保卫战、布达拉宫等本地题材，还有万里长城、南京长江大桥、天安门等图案，欧洲人偏好的富丽堂皇的花卉和眼花缭乱的几何图形也比比皆是。而那些绣有宝瓶、宝伞、**、祥云图案，构图粗犷热烈、宗教色彩浓厚的地毯最受消费者青睐，是创汇的主要品牌。

7.

金秋，布达拉宫一期大修工程竣工仪式正在半山腰的德央厦广场举行。旌旗、气球、彩带把红山打扮得绚丽多彩。前来参加盛典的八方群众，昂首期盼这激动人心的时刻。

张浩天拉着田笑雨走下红山，站在欢腾的人群中深情仰望。田笑雨闭上眼睛虔诚祈祷。等她睁开眼睛，发现胡坤的脸。胡坤肩上坐着一个男孩，手中牵着一个女孩。张浩天走过去拍了他一下。胡坤赶紧把孩子放下来，“真是见到活菩萨了，刚才拖家带口去报社找你们，鬼都没见到一个，现在竟然在茫茫人海相遇！”说完，把燕妮拉过来。燕妮看着田笑雨笑，“你是张浩天的婆姨吧？你男人吃过我的手擀面！”田笑雨脸一红。张浩天学着她的陕西话说：“你做的手擀面好吃着呢！”田笑雨问胡坤怎么都有两个孩子了。胡坤笑道：“浩天没告诉你吗？管他们罚多少钱，我非生个带把的！”田笑雨的心怦怦乱跳，“哎呀呀”地叫着。

张浩天摸了摸女孩的头，说都长这么高了。胡坤说：“我来拉萨开会，顺便带媳妇和孩子逛逛八廓街。谁知刚走到这里，呼啦一声就看见一个大毯子从山上滚下来，比天还大的佛像就出现在了我们面前。稀里糊涂我们就被挤到了这里。”

燕妮看张浩天手里拿着相机，央求给他们照一张全家福。胡坤说：“我这婆姨人长得不咋地，还爱照相！”说完把儿子抱起来，把女儿拉到身边。

照完相，张浩天和田笑雨一起陪他们去逛八廓街。胡坤嘱咐燕妮：“千万拉紧我的衣服，当年笑雨来这就迷路了，哭天喊地的，害得我们到处找。”田笑雨笑道：“哪有你啊，我只记得浩天来找我。”胡坤说：“看见没，浩天，从那时起她眼里就只有你。”

在一个花花绿绿的商店，田笑雨给胡坤的儿子买了件新衣服，给他女儿买了个书包，看见燕妮拿着一串玛瑙项链爱不释手，又抢先替她付了钱。燕妮从一块手帕中抽出几张钱非要塞给田笑雨，“这咋说的，全让你掏了，咋好意思嘛！”

走出八廓街，张浩天请胡坤一家去家里坐坐，把同学叫来热闹热闹。胡坤说来拉萨一趟不容易，要先带女儿去看牙。从医院出来，胡坤领着全家来到张浩天家。刚走进小院，就被肆意生长的蔷薇绊住了脚，儿子趁机从他背上滑下来去追蝴蝶，女儿也钻进美人蕉大叶里不出来。胡坤感叹文化人就是不一样，还建个花园。燕妮拿起地上的小铲蹲下来松土，说可惜了，咋不种茄子豆角。

张浩天和田笑雨一直在锅台边忙碌，没空招呼胡坤一家。徐致远出来迎接他们，问胡坤咋都有两个孩子了。胡坤说：“这还不简单，母鸡下蛋还一天一个呢！”蓉蓉见来了两个小伙伴，抱着兔子冲出来。不一会就看见花丛中撅起三个小屁股喊：“快来找我啊！”

杨丹丹请他们屋里坐。正在剥蒜的德吉笑着拉过来一条凳子。燕妮环视屋里的女人，“个个都像仙女，怪不得胡坤找不到对象。八成是人家都看不上他，才到山沟沟来找俺的！”胡坤说：“他们是仙女，你可胜过仙女呢！”燕妮笑道：“对对对，我俩就是两个剥开的花生壳，一半永远是严丝合缝的另一半！”

菜端上桌，酒也倒好了，周逸飞才姗姗而来。张浩天把他拉进来又转身看看门外，确信黄菲菲没来才把门关上。他举起酒杯，倡议为远道而来的胡坤一家干一杯。胡坤一口喝干，放下酒杯问大家：“这次全国援藏的62项工程很多都涉及我们交通行业，我负责施工的雅江大桥刚刚动工，所以没走，你们不走又是为什么？”张浩天说：“等到西藏三十年大庆结束我们就走！”田笑雨说：“藏羚羊志愿者队伍和基金会的工作已步入正轨，而保护藏羚羊的事业永无止境，可不知为什么他这么在乎‘大庆’这个时间节点，非要固执地在心中画一个圆。”

徐致远说：“我要等书出了，从阿里考察回来才走。”

李小虎说：“唉，羡慕你们要走的人啊！”

德吉说：“把父母接来吧，我保证做个好媳妇。”

李小虎说：“拉倒吧，你是想让我爹妈上西天啊！”

酒桌上大家谈笑风生，惟有李小虎闷闷不乐。蓉蓉跑过来问：“小虎叔叔，你今天怎么没把小狗带来和我们玩？”李小虎说：“今天又有弟弟又有姐姐，不比狗好玩！”说完马上端起酒杯，“罚酒、罚酒！”

徐致远拍拍李小虎的肩，安慰道：“不走就不走。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李小虎说：“别站着说话不腰痛！”胡坤说：“小虎，扎根边疆，以藏为家，你可是民族团结的典范啊！”李小虎突然眼中有泪，“我留下来不是因为什么民族团结，我愿意和德吉在一起，只是因为爱情！”周逸飞冷笑了一声，听见徐致远问自己为什么也不走，笑道：“我嘛，服从组织安排！”（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