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这个象征着新年新景象的喜庆之日,长屿却因遭逢大厄,并没有一丝欢喜的气氛。
清晨呼啸的疾风狂躁地卷着冰冷袭来,如一把叛逆的利剑,透支着少的可怜的温暖,使那放荡不羁的严寒更加汹涌猖狂。
辰时初,沁香园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园外因提挡不住严寒而搓手跺脚的都是一些长屿的百姓,饶是寒风刺骨,他们也不愿离去,因为今日便是见证俞漫腹中的孩子究竟是不是凡人的重要时刻。
经过两个多月的沉淀,他们已不再抵触俞漫及她腹中的孩子,但既然俞远洋立下了重誓,他们来此,更重要的是为了看俞岛主是否能信守承诺,同时,他们也希望那孩子只是一介凡人,并非祸乱人世的妖魔。
沁香园内有序站列的俞氏子弟,更是神情紧张的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暗自祈祷着俞漫能平安诞下一麟儿,千万别出什么差错才好。
季暖便立定在左侧的白玉石柱旁,目不转睛的盯着房门处,刺骨的寒风使她白皙的小脸染上了两抹别样的红霞,但她却是紧张到手心都在冒着汗。她并非因孩子的身份而担忧,而是因稳婆进屋已有将近三个时辰,屋内除了稳婆着急催产的声音,俞漫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她甚至都未曾听见俞漫叫唤过一声,这份忧虑,远比她千年前生产时更甚。
俞漫与自己不一样,她本就是凡人之躯,江雨虽是妖身,但一直寄生在凡人体内,所以她腹中的孩儿,不同于狐狸会在两个月内出生,也不同于凡人需得九月才能生产,而是在四个月左右,便迫不及待的想要与世人见面了。
凡胎在四个月的时候出生,必定没有一丝存活的可能,虽然木荀说过俞漫腹中的孩儿比其他孩子生长的要快,长屿的大夫也都说俞漫的孩子很健康,但季暖还是很担心俞漫与孩子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她急不可耐时,便想要冲进房门去看个究竟。
宋忘尘及时拉着她的手,点头无声的安抚着她,但其实他自己也是激动到说不清道不明。江雨出生时的情形他未曾见过,甚至都没听季暖提及过,却是直接等着孙儿出生了,这种即难以置信又期待万分的心绪,让他冷俊的脸上洋溢着似焦灼又似兴奋的怪异表情。
俞远洋则比在场所有人都更加紧张,他已经管不住自己的腿,在房门外来回踱步,因为他等待的不仅仅是外孙到来的时刻,更是判定人妖两界能否和睦相处的重要一刻。若那孩子只是凡人,大家便都能相安无事,否则,他也只能忍痛将他们母子一并处决了。
焦虑的情绪在众人心中升腾,就连砭人肌骨的寒风也吹不凉一颗颗炙热难耐的心。
一碧如洗的晴空突然变得乌云蔽日,狂风呼啸,云海翻涌。
灰蒙蒙的长空突然划过一道强光,仿佛要将天空都撕裂一般,随后便是震人心魄的雷鸣隆隆传来,但比那更震击人心的是,房内传出的婴儿啼哭声。
那久闭的房门也终于被打了开来,怀抱着婴儿的稳婆带着一脸谄媚的笑,高声道:“生了,生了,母女平安,是一位漂亮的千金,恭喜岛主,贺喜岛主。”她将孩子递到俞远洋面前,并伸手讨要赏钱。
足以与雷鸣比拟的大嗓音却在这一刻显得格外动听,襁褓中小人儿那响亮的啼哭声,让俞远
洋焦灼的情绪在瞬间缓解,转而换上一抹欣慰的笑。
他激动到狂颤的手臂抬起又落下,落下又抬起,却始终没能接过孩子,浑浊的泪水逐渐模糊了视线,眼前变得一片朦胧,他已经看不清孩子的长相了,只是觉得那哇哇啼哭的小人儿,好似从天上落入凡尘的精灵一般,让他不忍触碰,也不敢触碰。
稳婆见他毫无反应,又加大了嗓音重述了一遍,但俞远洋依旧没有动作,倒是一旁的宋忘尘率先反应了过来,给了稳婆赏银后,便伸手接下了那啼哭不止的婴儿。
臂弯传来软绵绵的触感,那小人儿的重量分明还不及诛邪一半重,宋忘尘却有种沉甸甸的错觉,他小心翼翼地让她贴近自己的心房处,眼中的冷僻瞬间演变成了温柔,玉质金相的寒冰脸,也在这一刻挂上了一抹浅笑,怀中的小人儿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温暖一般,逐渐停止了哭闹。
与此同时,乌云密布的天空又恢复了蓝天白云的模样,明媚的阳光从云层处洒下,暖暖的温度逐渐将众人心中的阴霾淡却,脸上又重新有了笑意。
小人儿吹弹可破的肌肤如牛奶般嫩滑,白里透红的小脸上,是如月牙儿一般弯弯的小眉毛,浓密的长睫上还挂着一粒粒小小的泪珠,咕噜噜乱转的眼珠,好似夜空中最亮的那两颗星宿一般光彩夺目,小鼻子秀挺可爱,粉嘟嘟的小嘴张合着,带起了一个口水泡泡。
纯洁无暇的模样,让宋忘尘情不自禁的轻点食指,想要去碰触她的小脸,但他还未能触及,便被一只如自己拇指般粗细的小手给擒获了。
四目相对时,小人儿粉嫩的小嘴张开,小脸上荡开了两个与季暖相似的浅浅梨窝,她治愈性的微笑将宋忘尘心中的柔软层层剥开,嘴角上扬的弧度逐渐变大,到最后竟是喜不自禁言“俞…俞岛主,快…看看她。”
他激动到舌头都打结了,像是炫耀般轻轻地晃动着自己的食指,感受着小人儿手心绵软的温度,就好像见到了江雨出生时的模样一般,欣喜的星眸中布上了一层薄雾,脸上的笑意却是越来越深。
俞远洋这时才勉强平复了心绪,接过孩子的那一瞬,仿佛回到了二十一年前,初次见到刚出生的俞漫一般喜上眉梢,他先是笑着砸舌逗了逗孩子,随后便高声道:“诸位父老乡亲们,你们看,我俞远洋有孙女了,她是凡人,是上天垂怜,恩赐给俞氏的无上至宝,是我的心头肉,无论何时,我都不会让她受到一丝伤害。”
中气十足的音色飘荡在风中,他抱着孩子,步伐轻快的走到了沁香园外,让所有百姓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让他们都知道,漫儿的孩子不是什么孽种,是一个可爱到炸裂的小女孩。
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簇拥着俞远洋,怀中小人儿明亮的双眸左顾右盼,微蹙的小眉毛逐渐舒缓,小嘴儿吧嗒了两下后又展颜一笑,纯净美好的笑意让众人为之一颤,一颗心逐渐被融化融化。
……
季暖早在房门打开的那一瞬便冲进了房内,她甚至都没来得及看那孩子一眼,因为孩子一定不会缺人关爱,此时她最应该关心的人,是刚历经生死的俞漫。
俞漫在诞下孩儿后,便因身疲力乏晕了过去,她平躺在床榻上,薄唇因生产时难以抑制的苦痛,被咬的血迹斑斓,苍白无血色的面颊上汗
泪淋漓,湿答答的青丝凌乱的披散在枕褥上,就好像刚被大雨洗涤过了一般,瘦骨嶙峋的十指还紧攥着被褥,坚强不屈的模样让人见之泪目。
季暖吸了吸发酸鼻头,强迫自己收住了眼中的清泪后,便拿着锦帕为俞漫擦拭着冷汗,尽管她的动作很轻柔,却还是将俞漫给惊醒了。
俞漫迷离的双眼四下观望,却不见孩子的身影,她紧紧抓住季暖的手腕,急切道:“季暖、孩子,孩子呢?”
“宋忘尘、孩子呢?”季暖侧目大声呼唤了宋忘尘好几声,奈何并未收到他的回应,耳畔听到的全是欢声笑语,她便知道,这会儿外面所有人都簇拥着孩子,宋忘尘也不例外,回眸时无奈摇头道:“那些个没心没肺的臭男人,这会儿都围着孩子转呢,都没人理我,俞漫你别急,我现在就去把孩子抱过来给你看。”
她努嘴贬低宋忘尘的样子,让俞漫没忍住笑出了声,笑着笑着眼泪便涌了出来。
若是江雨还活着,他是会如季暖一般先奔向自己,还是先奔向孩子?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会是一件特别美好的事,她摇头甩掉自己的思绪,低声道“别去了,孩子平安就好,是女孩吧?”
俞漫是在听见稳婆说母女平安后,才安心的闭眼小息了片刻,这般问,只是想再确认一遍。
季暖有模有样的点头道:“是,是女孩儿,还是个特别好看的女孩,跟你一样好看!”她虽没见过孩子,也能猜到那孩子一定很漂亮很可爱,毕竟江雨和俞漫二人本身就有着超高的颜值,孩子必然不会差。
相视一笑后,季暖见俞漫依旧疲乏,便劝慰她再休息一下,但俞漫却撑着床沿着急起身,她不想让孩儿见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便在季暖的帮助下换了一身干净的衣物,并浅施粉黛,手持木梳梳理着云髻,以自己最好的状态迎接与女儿的初次照面。
季暖随即又换上了一套崭新的被褥,将俞漫扶上床榻坐立后,才开门去寻孩子过来。
这时俞远洋早已打发走了园中弟子和一众百姓,抱着孩子立定在房门处,一旁的宋忘尘满脸堆笑,宠溺的目光一刻也未曾离开过俞远洋怀中安睡的小人儿。
季暖冷哼一声后,又狠狠剜了宋忘尘一眼,便跟随着俞远洋的脚步转身离去,搞得宋忘尘莫名其妙,脸上的笑意却是久久保持着。他虽不知季暖因何生气,但这是江雨死后,她脸上除了强颜欢笑外,最真实可爱的小表情,让他原本就开朗的心情越发愉悦了。他举步上前,最后又驻足在了门外,毕竟那是一个女子的闺阁,他不方便进去。
“漫儿、你受苦了!”俞远洋将孩子递到俞漫面前,笑容满面却又热泪盈眶。
俞漫摇头轻笑,伸手接过孩子时,泪珠再次坠落坠落,怀中安睡的小人儿像极了缩小版的江雨,睡梦中勾起的笑意,使她奶白的小脸上出现了两个小小的梨窝,一切都向着俞漫的梦境发展,只可惜,少了梦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季暖见她情绪低落,便坐立在她身旁,轻抚着她的肩头,笑问“俞漫、你可想过孩子的名字?”
“秋雨扶枫漫天坠,若幻似梦渡流年,就唤她若雨,可好?”她含笑的双眼泪花盈盈,低头在小若雨额间落下一吻,久久不愿离去的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