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锦在宫中疾行，一身绯红官袍飘逸，远远看倒像极了夏日里红色的蜻蜓。

瑾倪在永宁殿中正与清泓对面而坐等着晚膳，一个正看奏本，一个认真写字。慕云锦入了殿，清泓一见他翻了个白眼就看向旁边，幼稚得像个孩童。慕云锦将手中的琴谱双手奉上，瑾倪看到页面上画有凤羽图案，立即放下手中的奏本，“北疆传来加急信报？”

“正是。”慕云锦点点头，额头上汗珠密布。

瑾倪看向清泓，又用眼神指引他看向一旁几案上放的茶点。清泓愣了一下，鼻头一皱，却也只好乖乖奉命去倒茶水。自从北疆归来，这是清泓第二次见到慕云锦，上一次对慕云锦一顿饱拳，怎么说都是殴打朝廷命官，虽然清泓是前线功臣又是皇帝的御前影卫，但还是被刚正的御史台给参了一本。瑾倪御笔朱批着清泓自行向慕云锦赔罪——以清泓那性子，叫他专程登门道歉是不可能了。这不，趁个机会让他给慕云锦倒杯茶吧。

“慕大人请喝茶。”清泓双手将茶奉上。瑾倪知他自是不会专程去赔罪，他自然也懂得瑾倪的意思。

慕云锦也是通透之人，接过茶之后，对清泓微微一笑，又对着瑾倪颔首一礼，“臣谢陛下赐茶。”说罢，一饮而尽。

琴曲暗语是瑾倪主力修编，破解起来自然不费吹灰之力。才动了几下手指，她便面色如土，不待两人发问，瑾倪望向慕云锦，目光严峻，“那日你拦着不让朕去沐芳斋拿人，今夜朕是非去不可了。”

两个时辰后，沐芳斋那边来报淑太妃突发高烧，皇帝立即摆驾前往。

经公主府一事，淑太妃便疯傻了，皇帝赐居的沐芳斋幽静，仅有少量侍卫和宫人服侍为的就是要让她少受惊扰清静养病，多年来安好无恙，今日却突发高烧，皇帝震怒下令换退了所有侍卫宫人。

老太医谭鑫垚诊了病，便向候在一旁的皇帝道：“淑太妃应是受了风寒才发了高烧，陛下不必忧心。老臣去开方煎药，淑太妃很快便会病愈的。”

瑾倪点头，挥手示意他退下。

谭鑫垚拘礼告退，出了沐芳斋他还在心里感叹陛下贤孝，对先帝的妃嫔都尽心照护。

寝殿内，清泓将全身发汗昏迷不醒的淑太妃扶起，又将一丸药塞入她口中，完毕后，略嫌弃地把人一放，等她自己醒来。

药丸在口中化开，人就慢慢醒了过来。

一想到这些年她在自己面前装痴装傻毫无破绽，瑾倪不禁从鼻子里喷了一个冷哼。

转醒的淑太妃一睁眼便见到皇帝，微微一惊，很快又一脸迷蒙，扑眨着眼睛在床榻上坐了起来，对着瑾倪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学着瑾仪那样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皇姐姐”。

一股恼怒和恶心在瑾倪胸中翻涌，她藏在袍袖之中的双手握成拳头，想要抑制的愤怒却在想到所有死去的至亲时溃败，“当年公主府一事，你下的是什么毒？”话落，一滴眼泪也在她的袍服前襟上晕湿。

淑太妃似是不懂，只抬头用无辜的眼神看了看四周，不见任何侍奉的宫人，只有穿着寝袍的皇帝和穿御前影卫服制的清泓，此时又进来了一个人——他一身绯红的大理寺少卿官袍，目光如炬。

“先帝赐给朕的毒药也是你给的吧？”

一丝惊诧闪过，淑太妃的眼神终于不再懵懂，她在戒备，在思考。

瑾倪越发觉得胸闷，没有耐心再去兜圈子，在袍袖里松开了拳头，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当年谋反一事是端亲王伙同了誉郡王，谋反失败，朕即位称帝。誉郡王现在倒想诬陷是朕伙同端亲王谋反，而后朕又杀了端亲王将罪责全部推诿到他身上，罪证之一便是先帝给朕下的毒药，先帝忌惮朕，所以赐毒药让朕受罪，大可以说朕是怀恨。誉郡王手中无军兵，只得借兵反朕，所以他命你毒杀了恒铭，再以他所谓的当年公主府一事的‘真相’说服镇西将军。”

淑太妃“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所以，陛下是要说服吾家为陛下在天下人面前证明清白无辜吗？”原来她的声音林籁泉韵，好听极了。

瑾倪摇摇头，“想来你也不会，所以朕并无此打算。”

淑太妃眉头一挑，眼神灵动，“那是要解药咯？”

瑾倪依然摇头，“这是西疆的‘驻颜蛊’，朕已经知道解蛊的方法。”

一丝意外爬上淑太妃的脸庞，“那陛下今夜前来便是要取吾家性命的吧？”她看了一看手握剑柄随时准备拔剑的清泓。

瑾倪内心一丝喜悦，从她一脸意外和无有保命筹码的话语，确认自己中的真的就是“驻颜蛊”。“朕只是好奇你到底是谁？誉郡王命你毒杀恒铭需要用御前献艺的邱景传信，那就说明宫中没有誉郡王的暗桩。如若说公主府一事之前是有人盯着你，你不得不听命于誉郡王，但他们谋反未成，也没有了盯着你的人，你却依然执行毒杀，不怕暴露吗？为何不选择继续做你的痴傻太妃，享一世荣华富贵？”瑾倪想了一下，又补道：“誉郡王不只是你的主子那么简单。”

听罢，淑太妃莞尔一笑，“陛下既然如此聪慧，那么不妨说说您的猜测。猜对了的话，吾家念在这些年陛下厚待的份上，告诉陛下刚才所说之事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实真相。”

瑾倪眉头一蹙，这么说来自己刚刚所说的事情中有错漏。清泓握剑柄的手不禁紧了一紧，慕云锦亦是心下一紧，两人纷纷看向瑾倪，屏住了呼吸。

瑾倪垂眼看了看自己的靴头，娓娓道：“‘驻颜蛊’产自西疆，但却是王室贵族才可拥有之物。恰巧朕知道，西疆的乌木蓬还培养及出售死士，可你的样貌分明是晔蛮混血，所以朕猜你的母亲是上一位誉郡王从乌木蓬买的女死士，你和现在这位誉郡王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早在瑾倪说到“死士”的时候，淑太妃已是不禁浑身一颤，话道完，两滴眼泪在她脸上拉出长长的泪痕。

殿中一时肃静无匹，

“小时候母亲常和我说她的故乡偏僻荒蛮，经过非人的训练成为死士，父亲买下了她，连同其他十一名死士。父亲待母亲很好，待我也很好，我原以为自己和父亲母亲可以就那样幸福的过一辈子。”淑太妃两眼噙泪，声音哽咽，“十岁那年父亲去世，长兄承袭王爵，我和其他哥哥姐姐被赶出王府，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曾祖是皇长子，却不是太子，他因构陷太子被贬到北疆世代不得入京，王爵之位只由长子承袭，其余子嗣在新王袭位后都将被贬成庶民。可曾祖当年根本没有构陷太子！是太子——你的曾祖诬陷了他！”

“所以你的长兄把你送到贺府，你在那里学了炼制毒药，学了歌舞曲艺，学了魅惑服侍之术……哦，誉郡王的‘驻颜蛊’原来是要给你用的吧？”瑾倪一声嗤笑。

淑太妃咆哮着跳了起来，她站在床榻之上，盯着瑾倪，“同样姓华，同样流着天家之血，凭什么我们要在北疆边陲之城，而你们世代统治着这庞大的帝国！凭什么我们要被贬为庶民，而你们却尽享荣华富贵！”

清泓一个箭步挡在了瑾倪身前。

瑾倪抬手拨开了清泓，直视着淑太妃的眼睛，“胜者为皇。”她深吸了一口气，“誉郡王身为人臣，若是守着人臣的本分，朕倒是想过取消誉藩世代不得入京的禁令。”

淑太妃发出一声冷呵。“是啊，‘剩’者为皇。我要告诉你的正是你赢了，所以你做了皇帝，当年端亲王谋反并非是与誉郡王合作，只是不巧选了同一日动手而已。千算万算，是要嫁祸端亲王谋反，没想到他还真谋反了，还帮你杀了肃王，不然你怎么称帝。”她痴痴地笑，口中喃喃道：“都是为你做嫁衣。”

“你……”瑾倪错愕，“你说什么？端亲王杀了我二皇兄？我二皇兄不也是中了你下的毒？”

淑太妃听罢，面露恶色，似乎厌恶被栽赃安放了莫须有的罪名，“那毒叫‘十日散’，六月六顺意节到六月十六你的生辰宴，正好十日。可肃王当年在皇城营锻炼，也是六月十四才赶回京中。誉郡王的意思本来是要留他一命，好让他与‘谋反’的端亲王鹬蚌斗，可最后却不料是当真谋了反的端亲王先下的手。”

仿若是一声钟在耳边敲响，瑾倪觉得脑子又疼又乱还晃得她几乎晕厥。她想不明白！原以为是端亲王从年宴时就埋下的子母毒，却不想根本不是！没有中毒的肃王为何也是毒发身亡？不用毒，那他端亲王只领了羽翎卫那区区一千人就想谋反？

瑾倪真的想不明白！

淑太妃见她一脸困惑无解，笑了起来，道:“事到如今，我反倒觉得端亲王做得对。像肃王那样的好色之徒又蠢笨如猪，是做不了一个好皇帝的。”她看着瑾倪，目光忽然宁静温柔，抬起左手，晃了晃手腕上的金铃镯，“陛下，一定要做个好皇帝。这个镯子，让我带走吧。”说着，奋力垫起脚——

“陛下！”清泓旋身上前，将瑾倪整个抱住。几乎是与此同时，只见一旁的慕云锦身形一动，似是射出了什么暗器，只听淑太妃重重地倒在床榻上——

三人上前，只见她手持一截断簪已经刺入自己的喉咙，鲜血正从嘴角汩汩溢出，她表情痛苦扭曲，却在见到瑾倪的脸时努力露出了一个微笑。她脖颈处还有一道伤口，一个茶盏盖躺在衾褥上，想来就是刚才慕云锦射出的“暗器”。

清泓斜睨了慕云锦一眼，打心底里一声叹服。

此时，门打开了，只见一个人快速入内来直奔瑾倪而去，“阿倪，你可还好？”

正是恒钰。

恰距两步之遥，恒钰停了身，惶恐局促地行了礼，改称了一声“陛下。”

他已在门外听到了所有事情。他父亲谋反是事实，他的弟弟恒铭也是淑太妃毒害的，他哪里还有资格当她的“钰哥哥”，哪还有资格亲昵地叫她“阿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