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说些什么……”唐纸怔怔地望着歇斯底里的骷髅。
大叔仍然面无表情地凝望着湖面,没有制止骷髅继续说下去,也没有想过要去辩驳什么,就这样静静伫立着,仿佛一尊不为风雨所动的山岳。
“我在说些什么?!我在告诉你真相,告诉你这个男人丑恶的真面目!”
骷髅站起身来,浑身都在颤抖,不过她手中的骨刀仍然铿锵有力地劈砍在身侧的那块已经遍体鳞伤的花岗岩石上。
“我叫杨文艺!玄圣宗第四千八百六十五界弟子,战师。荆州长沙郡人,父亲杨不山,母亲慧琳。我天赋不算顶尖,十三岁还只是黄阶下品,照道理没有资格进入三神十武,但是因为玄圣宗那一年恰逢玄圣宗宗主与各大长老决心开辟战师教学,匮乏生源,又因为父母贩卖罐装食品而积累了一定的财富,给玄圣宗提供了多大数十万的资助,从而被破格录取。
你这个师父,真名舒九重,便是那些年玄圣宗最风华绝代的弟子之一,他和莫惊邪,他的亲妹妹舒青青以及赵羚淞,并成为当年的玄圣宗几百年来最了不起的四大天才。他们四个,也是当年霸占了青云榜前四的存在,被誉为新生代的超级巨星。而其中,你师父,这个忘恩负义的大魔头,舒九重,就是其中的榜首!是宗主金虚无的首席大弟子,被誉为万里剑神的继承者!”
大叔是……玄圣宗宗主的首席大弟子?!
直到此刻,唐纸隐隐约约地了解回想起来,自己似乎是在某些地方听到过舒九重这个名字,只是他少不经事,对于这个名字的记忆也很模糊,只是在记忆深处仍然知道,这个名词和自己这样的平凡人相距甚远,然而这个名字所代表着的,竟然是如此伟岸?
骷髅朝前走了几步,气势凌人,疯狂之语继续横冲直撞入唐纸的耳廓之中。
“你师父舒九重和他妹妹舒青青,万众瞩目!举世难遇的天才兄妹,而他舒九重,更是因为超强的天赋,打破了玄圣宗各个品阶进阶的年纪,什么风光名头都被他一人占尽。多少人仰慕他,我作为门派里名不见经传的战师系弟子,当然也是仰慕她的无数女弟子之一。
我当年很爱他,很仰慕他,因为自己能够和这样的旷世天才共处玄圣宗而骄傲。我为了能够见他一面,费尽心机打听他的消息,在他第二天会去修行的瞭望峰上顶着大雪等了足足一个夜晚;为了送给他一件围巾,大家闺秀的我在修行间隙,熬夜学会了亲手编织围巾;我把他的每一件小事都深深牵挂在心上,因为同门一位师兄诋毁他,我不顾境界悬殊和那位师兄大打出手,以致于被罚跪在宗门口七天七夜,他呢?即便是这样都未曾来见过我一面,也一直对我的所有视而不见。”
“我当年也有无数的追求者,宗门里多少师兄弟喜欢我?我却看都不看一眼,为这个男人受尽了委屈和苦涩,但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因为我就是仰慕着他,深爱着这么了不起的男人。”
“是,他舒九重多了不起的人物,眼睛里只有修行,他要成为比肩万里剑神的人,他要成为玄圣宗的下一位超级泰斗,怎么可能又功夫搭理我这样的小喽啰?可就是我这样的小喽喽,当年却又救了他的命!”
“就是那些年,玄圣宗紧邻的东知郡内频繁出现了婴儿失窃的大案,很多人家更是报官说婴儿是被一位强大的力量所直接抢走,他们根本看不清来者的相貌,普通人家面对这样的力量也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所以还造成了不少的伤亡。镇安司的司员们调查此案迟迟无果,而长达一年的时间下来,失窃的婴儿数量更是上万!”
“舒九重作为玄圣宗代表协助镇安司调查此案,结果,却是贼喊抓贼,因为所有失窃的婴儿,都是被他偷走的!而他偷走的目的,就是通过炼化婴孩来修炼魂法!以此加速提升自己的修为!”
月伊儿捂住了嘴巴,惊恐地瞪着身侧这位她也有不小好感的大叔。
唐纸愕然地回过头,盯着自己朝夕相处将近一年,他自认为以及无比了解的大叔,恍惚间自己所熟悉的邋遢声身影,变得无比的模糊,似乎都要消散在这混茫茫的天光下。
“你胡说八道,你凭什么说是大叔做的一切?!”唐纸回过头,勃然大怒道。
“因为有证据!因为他的确修行了魂法,因为他居住的山峰里的确有找到了几具失窃婴儿的骸骨!更因为他做贼心虚,自露马脚!”
“他如履薄冰,做贼心虚,意识到这样的调查下去迟早会让他败露,所以他去告诉了他的亲妹妹舒青青,要让她和自己一起趁着还没有东窗事发,逃出宗门去,然而事与愿违!舒青青坚守正道,阳奉阴违,表面上答应了他,告诉他先收拾行李,凌晨一点在玄圣宗前门的天音峰相聚,实际上却是连夜将消息禀报了金宗主!”
“金宗主勃然大怒,决心清理门户,大义灭亲,替天行道,铲除这人神共愤的畜生!那一夜玄圣宗内大批弟子倾巢而出,金宗主亲自出马,各方长老以及首座也纷纷出面,要将这位逆徒击毙于宗门内部!”
“是我!一位爱慕我的师兄为了取悦我,说漏了嘴,把这场秘密行动告知了我,我不顾生命危险,前来通知对对着一切还一无所知,还在天音峰里苦苦等待自己妹妹收拾好行李和自己逃离宗门的他!”
声音悲愤欲绝,没有泪水,但却让人感觉,声泪俱下。
“而宗门察觉到事情败露,也没有再多做等待,而加速了出手的速度,在我前脚刚刚赶来通风报信,玄圣宗后脚便是上千核心弟子以及每一位都力能扛天的长老和首座,踩踏着滚滚云层,包围了他所居住的‘天音峰!”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等震撼的场景,这只出现在史书和传记中的场景,却爆发在了自己的身上!普天之下谁能以一己之力对抗三神十武之首的玄圣宗?!何况我和舒九重!那浩劫一战,你师父拼死逃生,只存下一口气,带着濒临死亡的我坠入了玄圣宗宗门畔的大布江!逃亡了整整大半年,居然逃出了生天。”
“他还是他舒九重,我呢?!我却只剩下最后一线生机,整具肉身都在玄圣宗的玄晶之术下损毁,是他,舒一天,玄圣宗正派弟子,用魂法封存了我最后的那丝生机,寄存在了我的骨骼之中。正派弟子?!他会用魂法!我现在还站在这里,不就是最好的证据?!”
骷髅没有给唐纸喘息的时间,手中的骨刀接着劈砍。
“我不知道他用的魂法封存的方法到底是什么魂法,可是我的情况在一天天的恶化,残存的生命力还是在不断地消失,时至今日,再过不了多久就会彻底死去。而他呢?藏身在水井湾里,日复一日的告诉我,他很快就会去报仇,很快就会去报仇,告诉我他是清白的,他要去洗清一切,我他妈信了你的鬼话?!”
“莫惊邪你个蠢货!为什么要一个人过来!你就该带着玄圣宗的大部队杀过来,亲手歼灭这个逆徒!舒一天,你今天终于也对你的师弟下手了,是不是马上就要对我下手?!”
“舒九重,我为你付出了一切,为你甚至都丢下了生命,你什么时候在意过我?在意过我的委屈?全世界都抛弃你的时候,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我消失了大半年了,你甚至都从来没有意识到过我消失了!我命不久矣,你却在水井湾里收了这么一个徒弟?!过你的太平人生,对我的心愿不管不顾?!
我之前一直以为是因为你的徒弟你才耽误了所谓的报仇计划,现在我看到你的嘴脸才明白过来,这一切的确和他无关,因为是你自己怕!是你自己根本就不愿意报仇!也是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什么仇恨,而是你本就罪该万死!
舒九重,你这样的狼心狗肺忘恩负义贪生怕死的王八蛋!道貌岸然会对婴儿下手的禽兽!满口谎言的骗子!你就该被碎尸万段!我当年就不该给你通风报信!你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对这个世界最大的侮辱!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愚蠢的事情!”
咔擦——
愤慨激昂,这柄刚硬的骨刀在落下最后一刀后,便从中断裂,锋锐的刀尖弹飞出去,力道之大,半截都没入了树干之中。
场间刹那寂静。
唐纸口干舌燥,哑口无言。
站在唐纸身侧的月伊儿,感到仿佛是比在地下宫殿时候还要的冰寒,紧紧地攥住了唐纸的袖口。
几人身后的湖面,也若镜精致
“大叔……”唐纸艰涩地转转过身子。
“说完了么?”大叔蹲下身子,剥开黑桐油,用稍微干净些的水洗去脸上的血污。
他甩甩手重新站起身来,回头望着这具骷髅,面对这么多这么沉重的谩骂和罪名,他却仍然平静,缓声道:“我说过,我还需要一些准备,时机还不充分,你为什么,就连最后这么一点时间,都不愿意等?”
大叔冷声道:“你走吧。”
没想到舒一天要翻过自己,骷髅却是摇摇头,仰起了脑袋看着天空,手中的断刀接着劈砍起来:“你不要再假仁假义了。这么多年我饱受折磨,这么多年我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你这样的恶魔,就不应该继续存活,这才是我最大的孽债,而我,要偿还此债。”
她将断刀平抬起来,指着舒一天,有句话没有说出口,但是却在她的脑中一闪而过。
“舒九重,苍天饶过谁。”
断刀朝着上空飞了起来,然后凌厉地直坠而下,刺在了她的头盖骨上,整具骷髅轰然变成了两半,瘫倒下来。
这位刚刚还字字狰狞的骷髅,彻底死去。
唐纸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恍惚间,似乎他所认知的整个世界都变了。
“杀死你孙女的是灵山剑宗林剑云,而杀死林剑云的是唐纸,他为了救你孙女自己也险些死亡。这是事实的真相,杨文艺为了逼迫你出手完善计谋,故意引导了事实的真相。”杨文艺的死丝毫没有牵动大叔的情绪,对着妖鼠王说道。
妖鼠王沉默了片刻,对着他轻轻躬身,道:“谢谢,您原来是舒九重大人,我相信您的答案。”
妖鼠王再对着唐纸歉然躬身:“唐小友,抱歉。”
“鼠王爷爷,是我该说抱歉,这地下宫殿……”
妖鼠王笑了笑,摆头道:“无事,本来也不打算继续呆在这片地下宫殿了。在地下躲躲藏藏活了一把年纪了,是该光明正大,风风光光地度过余生。”
说完,妖鼠王缓缓转身,退离了树林。
舒九重这个名字,是禁词,是玄圣宗的耻辱,所以已经很多年没有再出现再过公众视野,也很少有人去提及这段玄圣宗逆鳞般的往事。然而他活了几百年,知道这个名字,也明白这个名字的男人代表着什么含义,很清楚无论他做过再惊世骇俗的事情,也不会在这种问题上欺骗自己。
因为没有必要。
而他就算是欺骗自己,自己也没有反抗的余地,只有相信,这一种选择。
……随着妖鼠王的退下,场间只剩下他们三人。
“大叔……”唐纸已经忘记了,这是他在此地第几次叫这两个字。
“我要走了。”大叔从口袋摸香烟叼在嘴里点燃,吞云吐雾,“这一次来的是莫惊邪,但是我不敢保证下一次是谁会来。”
唐纸道:“您要走?”
大叔点点头,唐纸追问道:“那我去哪里找您?”
“不用找我了,你能找上我,玄圣宗也可以。”大叔仍然面无表情,不再像以前那样爱打笑,少年能从他的话音中听到语重心长,“我们这一辈子,估计都不会再见面了。”
“一辈子……”不知道为什么,唐纸的心里猛然一酸,眼泪都在眼眶中打转。
在某些时候,他甚至都将大叔当做了半个父亲看待,然而现在,自己和大叔也要这么突然地再也不见?
瞧见他情绪顿时低落,大叔打笑道:“傻小子,山高路远,本就是萍水相逢,见和不见,意义有这么重大么?”
大叔问道:“刚才她说的那些,你不害怕么?你不好奇么?”
唐纸咬紧了嘴唇,道:“大叔,我相信您的解释。”
大叔笑道,仰头望着南天,说出了他们两人分别前的最后一段话:
“真相是什么,重要么?重要的是,坚持的是什么。
小子,把握好你自己的命,好好疼爱唐糖,以后的路,你要走下去,不回头。别像我一样,你要……更牛哔一点。”
说完,大叔的身影骤然消失,仿佛从未出现在过此间。
“大叔……”唐纸怔怔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