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势浩大的全城搜捕持续了整整三日，城里每一块地砖都被府衙官兵和镖局的镖师踩遍了，却始终没有发现孟红鸾的踪迹。

三日后，搜捕的声势弱了下来。

尽管汤承彪仍然坚信杀人凶手是孟红鸾而非丁明，但原本与他站在同一立场的捕头秦沐却已倒戈，将对杀人凶手的怀疑转向了那位“六爪神猴”。

秦沐其实也很矛盾，直觉告诉他，孟红鸾的嫌疑最大。可是多年的经验又告诉他，查案一定要讲证据，而不能过于依靠直觉。如果孟红鸾真的是杀人凶手，那么在失手杀人后畏罪潜逃，一定处在巨大的惊慌中，她又没有帮手，且对天水城毫不熟悉，深更半夜能躲到哪里去？难不成长翅膀飞了？

秦沐不相信感觉，只相信证据，既然眼下的证据全部指向丁明，而把孟红鸾的嫌疑一点一点撇清，他就不得不重新整理思绪，对案发现场进行重新审视。

他开始把丁明代入为杀人凶手，并为案发现场的痕迹作反推，许多想不通的地方慢慢也有了思绪。

譬如房顶没有痕迹，这其实并不能证明丁明就一定没有来过，毕竟顶着一个“神偷”的名衔，他未必不能做到踏雪无痕，那么踏房顶不留下痕迹也就变得理所应当。

譬如为何杀人，或许是被汤如海察觉到踪迹，两人厮打时才失手误杀。而在杀人之后还不忘将孟红鸾劫走，更是顺理成章，他总不至于把一个目击证人留在案发现场，而杀人灭口又显然非他所能！

至于如何在城中消失无踪，就更好解释了，丁明本身就有负人翻越城墙的高超本事。

这么想下来，秦明便不可避免地转变了之前的怀疑，毕竟孟红鸾再怎么像杀人凶手，满城搜捕三天却没有发现踪迹，这一点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

三天的全城大搜捕，青水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白府，哪儿也没去。

三天后，府衙开始忽视汤承彪的意见，将查案的方向从追捕孟红鸾转向通缉逃逸犯丁明，自然也就将官兵的主力从城内撤到了城外。

天水城再次平静下来，只是人心浮动、风声紧张，仍叫人心中惊惶。

八月十九，商行的人找上门来，说是有客户看了芙蓉街阎府的宅子，有意愿买下，约他前去商谈。青水欣然前往，但是价格谈判却不肯退让，这笔买卖最后没有达成。

客户和商行老板离开后，青水留了下来，将半个月没有住人的院子认真打扫了一遍，然后到义父的卧室收拾了几件要带走的物品，临出门前，又拧开机关进入了房内的密室中。

密室里陈设简单，孟红鸾穿着红嫁衣躺在木板床上，头发凌乱、面容枯槁，哪还有半点富家小姐的样子。她已经整整三日水米未进了，饿得前胸贴后背。这些日子，阎府进来了一拨又一拨官兵，她在饥肠辘辘之余还始终保持着高度的精神紧张，折腾得几乎丧命。

青水打开暗门时，红鸾已经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十分认命地接受命运的审判。好半天看清楚进来的不是官兵，她在极度绝望之际，才又看到了一丝微亮的曙光。

为了掩人耳目，青水不敢带太多食物前来，只有几个烧饼却仍让孟大小姐吃得狼吞虎咽，险些噎死。又喝了点水，红鸾才恢复了些许力气，回想这几日提心吊胆的日子，眼泪吧嗒吧嗒落了下来。

青水不擅长安慰人，且也知道面对这么大的变故，再感同身受的安慰也无甚效用，干脆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哭。

好半天，她哭完了，他才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红鸾面无表情，摇了摇头，问：“现在外面什么情况？我爹他……应该恨死我了吧！”

青水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外面还有官兵在搜捕你，但已经比前两天好多了。我从表哥那打探到的消息，官府已经基本上认定，你是被丁明劫持绑架到城外去了，所以只要你不现身、丁明不落网，你身上的杀人罪名就不会被坐实。”

听他说起这些，红鸾依旧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只是愣愣地点了点头。

青水继续道：“至于你爹……听说案发当晚，他就和汤承彪大吵了一架，鸿运镖局和营马帮彻底闹翻了。这些天，你爹也派了人到处打探你的消息，不用想也知道肯定很为你担心着急！”

说到此处，孟红鸾的情绪才激动起来，红着眼眶又是泪如雨下。

青水等她哭够了，才接着道：“现在我得想办法赶紧把你送出城，毕竟只要你在城里多待一天，就多一分被发现的危险。这密室虽然隐秘，但也不是没人知道，上次我义父入狱的时候，秦捕头就搜到了这里，把你藏在这里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青水顿了顿，继续道：“我这两天就会安排你出城，但营马帮你肯定是不能回了，官府先不说，汤承彪肯定会加派人手在硕州搜查你的踪迹，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会盯着营马帮。你这一回去，等于自投罗网。现在我也不方便出面和你爹联系，你想一想，还有什么去处比较安全，我来想办法！”

红鸾抬起头，眼神空洞迷离，充斥着对前路未卜的不安与迷茫，当日的不可一世和刁蛮任性，如今在她身上哪还有半点踪迹。

她想了半天，这才无奈道：“鸿运镖局的势力遍布北方六府，我便是不回硕州，其他地方也待不下去，只能去南方。我大哥在献东府经营营马帮分舵，已经有一些年头了，我想来想去，也只能去投奔他了。”

青水点点头，料想从今往后，红鸾或许都要躲躲藏藏地过日子，心里很是无奈。可是她自己犯下的错误，就要自己承受苦果，他已经昧着良心替她瞒下了杀人罪行，救下了这条性命，再多也不能做什么。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上西！然而青水想要把红鸾送出天水城，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虽然官府的怀疑对象已从孟红鸾转到了丁明身上，排查的重点也从城内转向了城外，但是毕竟真凶尚未锁定，所以城中的搜索仍在继续，城门口的进出盘查依旧严厉。

这种情形下，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一个大活人送出城，简直难如登天。

青水无论如何也不会自负到以为自己有这种本事，短暂思索后，他拿着宋瑜两年前初遇时给他的香囊，去了东兴茶楼。

马洪涛已经对这位陈公子的到来见怪不怪了，原只是安守本分地替他通报，并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如今在听说他在京城以一己之力活捉了神偷丁明，便不得不对他重新审视并刮目相看。

想当初，马洪涛在听说主子要将青水收为己用时，是抱有十分怀疑态度的。他？陈青水？不过是个乡下来的野小子，没见过世面，也没什么能力，凭什么能得主子这般信任？如今眼看着他多次显出神通，不仅两次擒拿丁明，更能博得太子喜欢并说动他出手相救阎木昔，便足以让他幡然醒悟，主子的眼光当真是极佳。

当下，他已没了半分轻视，毕恭毕敬地将青水请上了二楼雅间。

稍坐了一会儿，宋瑜到了，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和儒雅的笑容。

青水喊了一声“俞大哥”，要起身行礼，被他按住肩膀坐下，两人相视一笑。

宋瑜笑道：“怎么样，青水？从京城回来，你义父就突遭变故，我也不便去问候你。如今逝者已逝，你要节哀顺变！”

青水点了点头，平淡道：“人有生死离别，倒也没什么，义父死得……还算安详，没受什么痛苦，这样就已经很好了。俞大哥放心吧，我挺好的！”

宋瑜已斟好了茶，将茶杯往他面前一推，笑道：“那就好！”

言毕，便自在饮茶，似乎在等青水自己说出今日来意。

青水有些不自在，手里握着茶杯转来转去，好半天才鼓起勇气，从怀中拿出香囊推到宋瑜面前，诚恳道：“俞大哥，我今天来是有事相求！”

宋瑜没有接荷包，也没有推却，只是笑道：“你说！”

青水道：“中秋那天，鸿运镖局发生的命案，俞大哥肯定听说了吧！实不相瞒，汤如海确实是死在孟红鸾手中，而不是被丁明所杀。案发时，我恰好迷路经过新房外，知道了事情原委。那位孟大小姐……是我的朋友，当时失手杀人之后六神无主，我一时心软救下了她，捅开了房顶两片瓦，制造出丁明入室劫持新娘失手杀人的假象，随后指引她翻墙逃跑，到我义父卧房中的密室里躲避。”

青水毫无保留地说出了案件的全部经过，叫沉稳镇静如宋瑜，当下也着实吓得不轻。他不是惊讶于孟红鸾胆大包天杀人，也不是为青水掩盖罪证的缜密心思所惊骇，而是诧异他对自己如此信任，这么重要的秘密竟然毫无保留，一下子交代了个干干净净。

青水还在道：“现在人已经救下了，可是想把她送出城，我却无计可施了，想来想去，只能……又来请俞大哥帮忙！”

他说着，很是难为情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知道我这么做很不应该，罔顾法纪，也对不起死者，可是……红鸾毕竟是我的朋友，我要是没碰上这档子事也就罢了，既然撞上了，实在做不到袖手旁观！”

一番话说完，已是羞愧自责到抬不起头来。

房中沉寂半晌，宋瑜淡淡笑了起来：“如果我说，我觉得你做得很对，是不是说明我也是个罔顾法纪、不辨是非之人？”

青水一愣，惊愕地抬起头。

宋瑜笑了笑，将香囊收了起来，道：“这个忙，我帮了，但我有一个条件！”

青水有些诧异，还以为俞大哥会像上次那样，以他所求不是为自己为由，只帮忙不收香囊。当下对他的条件颇为好奇。

宋瑜道：“当然，这不是作为我帮你这个忙的交换条件，忙，我肯定帮，这只是我的一个请求而已！”

说着，他顿了顿，这才道：“我希望你到桓王府，做我的侍卫！”

青水皱着眉头，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解道：“俞……俞大哥，你身边有那么多高手，你自己的武功就比我高，怎么……我哪有那个资格，给你做侍卫？”

宋瑜笑而不答，又问：“你且说，你愿不愿意！”

青水几乎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道：“愿意当然愿意，我就怕我……”

宋瑜打断他道：“愿意就好！其实让你做侍卫，也不是让你保护我，只是想给你个职位，让你留在桓王府替我办事而已。外人只当我是个闲散的王爷，没有权力，也不会有什么作为，但我不这么认为。青水，今日你对我推心置腹，把这么重要的秘密告诉我，想必是拿我当自己人，当兄弟。你以真心待我，我也腰以诚意待你，今天，我就明明白白告诉你，我也有我的想法和追求，而且需要你帮我！”

青水有些意外，自与宋瑜相识以来，他就一直是一副温文尔雅、与世无争的样子，几乎是所有外地亲王里最像闲散王爷的了，何曾想到他还有这般慷慨激昂、直抒胸臆的时候。

其实对于俞大哥的野心，青水与他相识两年，接触也有多次，多多少少也能察觉到一些。别的不说，就说自己与他第一次相识乃是在华江府寒江寺中，初时不以为意，后来得知他的王爷身份才后知后觉——他一个亲王，没有得到圣上宣召，怎能轻易走出晋原府地界呢？

从那时起，青水便知道了宋瑜的不简单。当下听他说起所谓心中志向，青水其实并没有受到感染，也不太关注他的所谓追求到底是什么，却不可抗拒地想要追随他的脚步。

这想法其实很奇怪，可他自己也没有办法，连红鸾称他一声“朋友”，他就能豁出一切救她于水火，俞大哥对自己的意义又何止孟红鸾这么简单，自己又如何能排斥心意，尽力为他成全呢？

他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