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木昔亡故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天水城。
多少人景仰着阎老先生的威名,关注着前些日子他牵涉命案接受府衙调查的消息,就有多少人对他的突然去世猜测纷纷。有说他是做了亏心事,惊惧惶恐而亡的,有说是他在牢中受了重刑,身体扛不住才死的,更有离奇的,说他是被冤魂索命,否则怎会毫无迹象死在了自家院子的老树下呢?
不管外面的风声传得如何热烈,阎木昔的死已经成了既定的事实,既排除了他杀的可能,便也没有调查的必要,准备丧事、入土为安,才是当务之急。
刘进发挥了他作为管家的最后功用,按照青水的嘱咐,将丧事十分隆重地大操大办起来。对于义父渴望的这份死后哀荣,青水一直不能理解,可既然早就看穿了他对身后事的重视,作为儿子,青水就不得不尊重他的意愿,不惜金银地将丧事办得热热闹闹。
灵堂布置隆重、宾客遍请全城,这些热闹足以撑起这起丧事的场子,可一想到义父无儿无女,灵前哭丧只有自己一人,那又是何等的寥落景象。青水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与管家商量后,将丧事通知了城外乡下阎家村的族人,并将几家较近的亲戚请到了阎府,跪在灵前歇斯底里地大哭。
因是盛夏,即便青水想将这场丧事办得轰轰烈烈,也不得不在停灵两日后准备下葬。丧事毕了,青水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然而事情还不算完。
论理,青水是阎木昔的义子,自然有继承家产的权力。可阎家族人哭完丧拿到约定的酬金后,却突然翻脸不认人、狮子大开口,以阎木昔近亲的身份要抢夺家产。
青水有些头大,想来他与义父父子关系一场,也是难得的缘分。如今义父去了,缘分尽了,他也不愿再有纠葛,便打算把这份家产全部送给阎家族人。
刘进却看不下去,对阎家的人冷道:“你们可不要想差了,真以为少爷不姓阎,在阎府的地位反而不如你们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吗?笑话!少爷是在去年生日宴上,老爷当着满城大人物的面亲自认下的,府尹大人、州台大人,都是见证。你们若不服,就去上诉,我倒要看看你们能不能赢!”
一番话掷地有声,把乡下人因见钱眼开而陡然生出的险恶之心,生生吓了回去。青水终究仁义,许了他们一家一百两银子,义父的积蓄便所剩无几了。他又打赏遣散了下人,管家刘进自然得到了头一份,阎府的家资便已散尽,只剩下了这一处还算阔绰的院子。
自阎木昔回到天水城,阎府就风波不断,青水便不信鬼神也觉得这院子实在不详,所以在过了头七之后,他就把宅子挂在了商行名下,自己孑然一身搬回了白家。
一夜之间,日子恢复了平静,恍惚间叫青水以为还在两年前,自己刚从广林府老家来北方投亲一般。然而有许多事注定不同了,譬如他已不是初通拳脚的一阶武人,而已经成为了可以被人称作少侠的三阶好手,譬如他当年还只是全身家资只有二十两银子的穷小子,如今,义父留给自己的一座宅子,加上太子殿下的赏银,少说也有三千两。这么大一笔财产,可是比在娶媳妇、开镖行上花费了大笔金银的白家,还要富有。
再譬如,天水城的许多事情发生了变化,也昭示着岁月的流转。这些变化,本还没有引起青水的过多关注,直到两张请帖寄到了白家,才叫他从平静的日子里又警醒了过来。
鸿运镖局总镖头汤承彪的长子汤如海,和营马帮帮主孟兆卿的幼女孟红鸾,将于八月十五中秋之日成亲,细算下来,也只有半个月了。两张请帖一张是汤家寄给白慕华的,另一张则是从孟家寄出,收帖人却是白羽刀。
羽刀拿着那张请帖,脸都绿了。
顾木兰便是再迟钝,也从这张多余的请帖里,看出了丈夫与新娘子孟红鸾有些许瓜葛。要不然,从未听说白家和营马帮有什么往来,怎么孟家还要特地多寄一张请帖到白家,却又不是给家主,而是特意给羽刀的呢?
木兰虽然想到这一层,却也并不打算追寻什么,毕竟她已是羽刀的妻子,这位孟姑娘也要嫁做人妇,便是他们之前真的有什么,那也都是过去的事了,自己又何必寻根究底呢?
她将自己的好奇心按进了心底,看不出一丝异样的情绪。
青水却不然,被这两张请帖惊得瞠目结舌,忙问:“怎么?孟家竟然没有退亲,孟红鸾真打算嫁给汤如海吗?”
白羽刀吓得连忙瞥了瞥妻子木兰,见她神色没有异样,松了一口气,对青水没好气道:“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跟她又不熟!”
青水没有看懂表哥的暗示,依旧急道:“可是……孟帮主怎么会同意呢?那个汤如海什么德行,别人不知道,孟帮主还能不知道吗?他怎么会允许自己的宝贝女儿,嫁这么一个货色呢?”
羽刀也没好气起来,冷道:“汤如海什么货色?他再差,那也是汤承彪的长子,是鸿运镖局的少镖头,是将来北方第一大镖局的继承人,孟家凭什么嫌弃人家?再说了,那个孟红鸾又是个什么好东西,刁蛮任性、胡作非为,依我看,汤家不嫌弃他们没退婚,就算不错了,还由得他们挑挑拣拣,想退婚就退婚吗?”
青水这才想起表哥和红鸾的恩怨,连忙止住了话头,不愿和他争辩。
羽刀的一番抱怨,并没有解答青水的疑惑,反而更叫他钻入了牛角尖,怎么也想不明白,孟红鸾为什么非要嫁给汤如海!难道为了气羽刀,她竟不惜拿自己的婚姻作赌注,去赌这一场毫无胜算的赌局吗?
青水本以为,她当时决定嫁给汤如海只是一时赌气,过后想明白了自然会退婚,而以孟兆卿对女儿的娇宠,自然无不允准。可不想,孟红鸾却是这样一条道走到黑的执拗脾气,为了给羽刀添堵,不惜搭上一生的幸福。
青水越想越觉得不行,红鸾拿他当朋友,他怎能眼睁睁看见她跳进火坑,便想去营马帮好好劝一劝她。可是转念一想,连孟家四个男人都劝不动她,自己一个所谓的朋友,又凭什么相信自己有这个能耐,说的话能叫她听进去呢?
想到这,青水觉得很无奈,只能沉沉地叹了口气。
到七月底,白沙江以北大片区域仍没有下一滴雨,旱情持续加重,叫原本奢望推迟播种的晚稻和秋麦,再无进入田埂、抽穗结果的可能。灾荒已成为现实,滴雨未下、颗粒无收的八府,陷入了一片恐慌之中。
晋原府处于北方,灾情亦是十分严重。好在上半年粮食虽然减产,但也还有几分收成,前两年又都是大丰之年,各省粮仓和农户家中都有余粮,倒也不至于发生饥馑动乱,百姓们勒紧裤腰带,仍能将这个灾年挺过去。
在这样的年景下,什么夜明珠盗窃案,什么神偷被捕的消息,已不再有多少人关注,以至于过了七月十五,“六爪神猴”丁明还未被问斩,也没有在江湖上引起半点波澜。
土地皲裂、空气干燥,北方六府的秋日过得让人十分不耐烦。农户们紧握着上半年的收成,维系一家老小的肚皮,粮商收不到粮食,市面上的米面便明显少了,短短几日,价钱便翻了一翻,即便如此,仍遭到了城中百姓的抢购囤积。
手中有粮,心中不慌,是老祖宗上千年流传下来的真理。
日子一天一天过,雨水仍未降下,包括天水城在内的北方诸城,陷入一日比一日浓郁的惶恐氛围中。日子已经不好过了,老天爷却仍不肯放过良善的百姓,连日来,天水城发生多起采花大案,闺阁女子接二连三失踪,甚至还有一个待嫁的新娘在婚礼当天被掳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案件发生,府衙、州衙的捕快全部出动,开展了认真严密的调查,白羽刀作为府衙副捕头自然也无法偷闲,一连五日都没有回家了。经排查,几起案件的情况完全一致,女子都是在家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盗走的,房间中没有留下半点痕迹,看起来不像是掳劫,倒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唯独留下一点线索的,是那个待嫁的新娘。
新娘在婚礼当天早上被抢走,或许因为家中人多,采花贼为了掩藏身份,掀开房顶瓦片才得以进入房间,而后背着新娘趁乱破窗逃走,被人看到背影,确认是一个成年男子,体型消瘦,行动迅速,眨眼之间就消失无踪。
通过这条线索,秦沐断定此人至少是个四阶武者,对于此案来说,是个不小的进展了。而让衙差们想不通的是,新娘闺房房顶上掀开了两片瓦,空隙十分窄小,若那贼人是从房顶进去的,体型与目击者所见完全不同,顶多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
可若不是从这里进去的,他又是如何混进人进人出的新娘闺房,而房顶那两片瓦,又是谁掀开的,作何用处呢?
秦沐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