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帝的寿宴结束,远道而来的客人全部返程,太子殿下这才腾出手来,对付那个差点把他推入万劫不复之地的恶贼丁明。
说实话,小偷哪里都有,大盗也不稀罕,甚至比“六爪神猴”能耐更高、罪过更大、影响更恶劣的,献朝百年历史上也出现过不少,但是没有哪一个,像丁明这样让太子简直恨之入骨。
他早不偷晚不偷,偏偏在献帝五十寿诞到来之际出来偷,满世界那么多宝贝他不眼馋,偏偏挑皇子送给圣上的寿礼下手,让献朝泱泱大国之威在外邦使者面前几乎扫地。
若这案子没有及时告破,他头上的这顶太子金冠,怕也是带到头了。
他当了二十三年太子,还从没有如此狼狈过,自然对始作俑者丁明恨得牙根痒痒,查明案情之后便毫不留情判了斩刑。
若说寿诞举办之前,太子压下此案,不破坏父皇过寿的心情和举国同欢的氛围,也在情理之中。如今寿宴已毕,将此案高调宣判、闹市行刑,宣扬献朝“以法治国”的宗旨,杀一只猴儆天下所有不安分守己的鸡,便非常有必要。
于是乎,丁明很不走运地成为了献朝历史上第一个因盗窃被判处死刑的人,定于七月十五于菜市口行刑。
鬼节做鬼,倒也应景。
这消息一传出去,无论是江湖高手还是普通百姓,基本上都觉得丁明是罪有应得。即便他手上没有沾过人命,但损害闺阁女子清誉已是劣迹斑斑,更兼藐视皇家威严,砍了脖子上这颗脑袋,算不得冤枉。
于是乎,丁明即将赴死还不算惨,举国上下没一个替他叫屈,才是真正的可怜。他关在牢里,享受着死刑犯临刑前的最后优待,心里恨烦。倒不是烦要送掉这条小命,他烦的是自己活了快三十年,至今仍是孑然一身,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有个师父也下落不明,搞得死到临头,连个为自己喊冤叫屈道可怜的人都没有。
从这一点上看,他觉得自己很失败。
他要是知道,这世上还有两个人替他觉得不值,或许心里还会好受很多。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两个人一个是把他拖进大牢的陈青水,另一个是和他八竿子打不着,活在云端的大公主,宋琢。
青水替他不值,自然是有很强的愧疚心理在里面,而宋琢的态度,则完完全全出自一视同仁的悲悯之心——她既能觉得青水偷夜明珠不该判斩刑,那不管真凶是谁,自然都觉得罪不至死。
毕竟,在这位见惯了世间富贵的大公主眼里,一颗能发光的破珠子算什么!
在这种救人性命的危难时候,同理心也是分高下的,陈青水作为一个普通百姓,同情就没什么用,而宋琢作为备受宠爱的公主殿下,怜悯就能发挥出很大的作用。
最起码,她可以直接见到主宰丁明生死的审判者,并为他说好话。
对这个唯一的亲妹妹,太子殿下一向是有求必应,可这起案子牵涉太多,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松口。便是可以放下自己心中的恨意,他也不得不对父皇有一个交代,退一万步,即便父皇眼里放不下这种小毛贼,他也绝对不敢疏忽。
本朝推行重典治国,刑律之严苛比前朝重了数倍,而这都是献帝一手推动形成的局面。若自己这时候松手开恩,岂不是要叫父皇以为自己对他制定的国策有所质疑,从而怀疑到自己已经翅膀硬了,太子竟敢和皇帝叫板了?
太子越想越怕,怎敢有半点放松,头一次面对妹妹的撒娇哭闹无动于衷,最后还一怒之下,把她从东宫赶了出去。
宋琢何曾受到过这种对待,不甘之余更添伤心,当下便委屈得掉泪,坐在东宫门口大哭起来。太监宫女们何曾见过这等场面,既不敢劝也不敢拦,只得飞快去禀告皇后娘娘。
援兵未到,青水却在太监的引领下来到了东宫门前。
老远,他就听见了公主的嚎啕哭声,梨花带雨的样子映入眼帘,连他也跟着有些伤心。碍于身份,他也不便过问公主的伤心事,要直接进去,公主却在这时发现了他,一伸手拽住他的衣服,哭声停了下来。
青水吓了一跳,连忙退开两步,便要跪下行礼。
宋琢将他喝住,好奇问道:“你怎么进宫了?宋珠召你进来的吗?”
听到公主殿下直呼太子姓名,一圈人的脸色都不好看了,但也都见怪不怪。唯独青水头一次听,吓得眉头拧成麻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说话呀,你!”宋琢催问道。
“是太子殿下召见!”青水忙道。
“他召你干什么?”宋琢说着,站起身围着他上下打量,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了,一定是看你设计抓到了偷夜明珠的人,要奖赏你是吗?”
青水又退了两步:“这个……草民不知道。”
宋琢跺了跺脚:“你呀,怎么又草民,不是说了自称‘我’吗?”
青水实在不好意思说,其实自己记得,只是现在看公主殿下这么凶,他不敢越矩,于是只好尴尬地笑了笑。这时,宋琢想起了什么,像个小兔子一样蹦了过来,笑得一脸狡黠,也不顾身份尊卑男女有别,附在青水耳边说了一串话。
青水越听脸色越难看,有些害怕道:“这……这能行吗?”
宋琢急道:“你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呢?你去吧,即使不行,我也不会怪你的。去吧去吧……”
青水还是心里没底,也不好再多说,跟着领路太监进了东宫,再一次见到了太子殿下。只是这次不比上次,没有了桓王在侧,两个人一个是未来天子,一个是普通百姓,悬殊的身份造成了殿中气氛的逼仄和紧迫。
太子看出了他的不自在,笑道:“不用紧张,本宫今日召你来,没有旁的,就是想就夜明珠一案好生感谢你。上次多亏你足智多谋、设下陷阱,才在两日内捕到窃贼,解除了危机。本宫一向赏罚分明,丁明落网你居功甚伟,本宫自然要重赏于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青水神色一凛,刚刚平身就又跪了下去,惶恐道:“殿下言重了,身为献朝子民,抓捕凶犯是草民应该做的,怎敢居功。”
太子笑道:“身为献朝子民,安分守己便好,要是个个都会抓捕凶犯,那还要朝廷和衙门干什么。本宫不喜欢拐弯抹角的人,你照实说,想要什么,本宫无不允准!”
青水点了点头,神思转动,念头自然落到义父头上。
刚开始,他决定设计抓捕丁明,就是为了在太子面前卖个好,以此要求他保全义父的性命。今日太子召见,他已猜到是要行赏了,也预备要说义父的事,只是没想到会在东宫门口碰到公主,更没想到,公主会起搭救丁明的心思,还将这个重任交到他的手中。
他陷入了困境。
虽然公主再三说了,即便办不成也不会怪罪他,可不知为何,他总不愿意让她失望伤心,更说服不了自己,连试一试都不肯就直接瞒骗那个活泼善良的明媚少女。
他有一万个理由说服自己,正视自己的身份,不要试图去做无用功,可偏偏就那么一个站不住脚的借口,便能让他头脑发热,沉默许久后道:“草民想……想请太子殿下赦免丁明死罪!”
“嗒”的一声,太子手中的茶盖磕上了茶杯,而后再无半点声响。
青水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朝他的后背逼近,心中恐慌到了极点。既然嘴不听使唤,他也有了豁出去的准备,跪在地上等待狂风骤雨袭来。
然而好半天,殿中始终没有响起愤怒的吼叫。
青水慢慢抬起头,便见太子放下茶杯,一手托腮,饶有趣味地看着自己,这时平静道:“说说你的理由!”
青水听不出他的情绪,心里没底,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草民这么想,有两个原因。第一,献朝法律对死刑适用情况有明文规定,夜明珠被盗一案虽然影响重大,失物价值连城,但显然不在此列。殿下出于维护朝廷权威的角度,判丁明死刑也说得过去,百姓们也会觉得大快人心,可在此情形下,殿下还能网开一面,留他性命,不恰恰能体现殿下的仁爱之心吗?”
太子神色凝重,看不出是把这番话听进去了,还是已经心生怒火。
青水不敢再多说,匍在地上,紧张得后背全是汗。
好半天,才听面前的人道:“这是第一个原因,第二个呢?”
青水咽了咽口水,道:“第二,丁明落网,终究是因为草民。虽然知道他是罪有应得,可草民还是会觉得于心不安。若他真的被看了头,草民……还望殿下恕罪!”
这话说完,太子便笑了起来。
青水不解,太子的神色却恢复了从容轻松,笑道:“你说的都在理,若是这案子判决之前,本宫或许会依你所言,留下丁明这条小命。可如今判决已下,刑期也已经定了,若这时再赦免死罪,不是叫百姓以为当朝太子判案武断,行事朝令夕改,十分不稳重吗?”
青水当场愣住,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