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州城西,野树坡。
不大的一片地方树林茂密、野枝荒芜,像是个人迹罕至的深山里一般,与京城乾州的繁华和辉煌截然不同。
野树坡里有一个山神庙,地方不大,修得也十分简陋,但是香火却很旺盛。山神庙不知何时修建,但每隔几年,附近的村民就要联合起来重整修葺一次。除了每年立春、立冬两次大型祭祀,山神庙却也少有人至,平日里便成了上山狩猎的村民落脚之用。
七月初一,正值盛夏。
戌时,夜色仍未完全降临,天边有隐晦的日光,即便在这深山密林也仍有十分模糊的光线。平素少有人迹的山神庙,这一日突然迎来不速之客,一个中年男子身形极瘦,脸上因没有肉而显得颧骨十分明显得往外突,再配上两个深深凹陷的眼窝,看起来十分恐怖。
中年男子倚在山神庙的一根柱子上,腰间缠着绳索及各式各样精巧的小刀,不知什么来历。
离中年男子三四丈远,一个女子亦是身形消瘦,盘腿坐在地上,眼睛闭着,似是在修炼内功。女子穿一身黑衣,夜色朦胧下看不清楚面相,然而双眼周围一片醒目的赤红色皮肤,仍显得十分醒目,看得十分瘆人。
两人就这么一坐一站,谁也没有说话,庙中的气氛十分冷清诡异,让人在暑热中仍不免身上发寒。
过了一阵,天色完全黑了下来。
中年男子有些不耐烦,开始在庙中来回走动起来,不停地挠头唉声。
“铁梭子!”坐在地上的女子突然开口,声音冷魅,在夜色中听得让人莫名身上泛起一阵恶寒。
她冷怒道:“你能不能别在那儿乱晃荡,听得老娘心烦!”
中年男子嚷道:“你心烦,我更心烦!这都什么时候了,眼看着都戌时过半了,那姓丁的还没来。再耽搁下去,皇宫的寿宴都要结束了!”
女子冷冷一笑,**:“结束了就结束了呗,你慌什么。反正东西就败在那儿,今天动不了手就下次再动,姓丁的没来,咱们还少了一个竞争对手!”
中年男子没好气道:“说得好听。少了一个竞争对手,可那东西要是进了皇宫,咱们还怎么动手?你‘赤眼蜘蛛’能挂网爬墙,我‘铁梭子’自问没那个本事!”
女子冷冷一笑,缓缓睁开眼睛,起身朝中年男子走来。
晦暗的夜色下,男子隐隐看到她两个漆黑的瞳孔被眼周赤红的皮肤包裹,登时吓得一震,心里竟害怕起来。
女子冷笑道:“堂堂江南神偷,偷遍整个南方六府却连正脸都没让官府的人瞧过,如此本事,在江湖上也是一个传奇了。如今怎的,那个不可一世的铁梭子古连岐,现在却说出这种丧气话来,真是廉颇老矣吗?”
古连岐冷哼一声,气道:“聂素桢,你不用讽刺我!我古连岐虽然口气大脸皮厚,自称江南神偷,但也还有自知之明!这天底下,没有我不敢去不敢偷的地方,除了两处,一是高手如云的七界天,那是根本进不去,二就是这皇宫,进得去出不来,我可不嫌命长,还想多活几年呢!”
聂素桢冷冷一笑,打趣道:“老古,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你连高手如云的东亭剑派和铜墙铁壁的赫连山庄都成功偷过宝贝,区区皇宫,怎么就把你吓成了这样?难道皇宫还会比东亭剑派和赫连山庄更难进吗?”
古连岐听她的语气不像故意嘲讽,十分诧异,问:“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知道什么?”
“黑袍营!”
“什么黑袍营?”
聂素桢根本没听过这个名号,很是好奇。
古连岐才要解释,一个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黑袍营,就是当今圣上秘密培养的一支军队,只听皇帝老儿一人号令。说是军队,其实也称不上军队,就是一个躲在暗处的秘密组织,专门负责保护老皇帝的安全。”
话音落地,一个男子出现在山神庙门口,看不清楚面容。然而一听声音,聂素桢和古连岐就知道,是他们要等的人到了。
古连岐没好气道:“丁明,你这架子可真是够大的,约好了是戌时,你却让我们在这足足等了你半个时辰。”
丁明徐徐走入,嬉笑道:“对不住了两位,临时有事给耽搁了!”
聂素桢冷道:“什么有事耽误了?我看,八成又是狗改不了吃屎,又偷偷进了人家姑娘的闺房吧?”
丁明贱兮兮地笑了起来,很是回味地砸吧着嘴,道:“还是聂姐姐了解我,没办法,那娘儿们长得太水灵了,我盯了她整整两天,要不拿下解馋,我什么也干不了,还怎么跟二位比赛呢?”
聂素桢啐了一口,没好气道:“呸,不要脸!”
丁明却不生气,依旧嬉笑道:“要脸要脸,我丁明虽然好色,也不是什么人都敢上。就譬如你红眼蜘蛛,我就不敢上!”
“你……”
“别生气别生气,聂姐姐,你想差了。我说不敢上,是打不过你,可不是说你长得丑不想上!”
这不解释还好,一解释,聂素桢更是气得脑袋冒烟。她这辈子最恨别人在她面前说“丑”字,当下哪里气得过,立即从袖子里抽出两把细长的弯刀,就要找丁明拼命。
古连岐连忙喝道:“好了,你们俩有完没完,眼看就要到亥时了,这赌约还要不要开始?”
丁明连连喊要,又再三贱兮兮地向聂素桢赔罪,这才叫她停下手来。
丁明笑道:“聂姐姐,刚才是我犯浑了,为表诚意,我再用两句话跟你解释一下,为什么老古这么怕皇宫的黑袍营。其实道理很简单,我只要说出一个人名你就明白了——靳云来!”
一听这个名字,聂素桢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哪里还记得生气。
“靳云来?七界天天残派的那个靳云来?”
“不错,他就是黑袍营的首领。”
“这……这不可能吧!”聂素桢不敢相信。
古连岐插话道:“有什么不可能的!这事,江湖上没有走漏半点风声,但是干咱们这行的,讲究的就是耳聪目明、消息灵通,这么重要的事都打听不到,哪天一不留神进了皇宫,送掉了小命都不知道,这怎么行呢?你常年在北边活动,不知道却也是常理!”
聂素桢仍在惊骇中,疑惑道:“那皇帝老儿师承丁白山庄,自己就是个五阶武者。皇宫护卫森严,他自己武功又这么高,谁能伤他半根毫毛?为什么还要费心费力地请到靳云来,成立什么黑袍营,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丁明嬉笑道:“这有什么难理解的!人呐,拥有的东西越多,就越胆小、越惜命,功夫再高权力再大,也拦不住心里害怕。这天底下,还有比皇帝拥有的更多的人吗?他怕死,再正常不过了!”
古连岐点点头,道:“这小子平时没个正行,这句话倒是说在了点子上。”
丁明十分得意,愈加笑得放诞不羁。
古连岐话锋却一转,冷笑起来:“你师父韦采风当年号称天下第一神偷,却在声名鼎沸之时隐退江湖,一夜之间销声匿迹,当年可是江湖上的一大迷案。按你的逻辑,他要么是死了,要么是得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所以才不敢出现,对吧?”
“这……”丁明迟疑起来。
“我最近听到一个传闻,说韦采风当年之所以退隐,是因为把凤烛剑偷到了手。为了躲避追杀,他离开中原逃到了朔羌,如今想来,这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一听到凤烛剑,聂素桢的眼睛也顿时亮了起来,直勾勾地看着丁明。
丁明神色十分怪异,支吾了半天,才道:“我都十来年没见到师父他老人家了,他为什么退隐,去了哪里,我还想知道呢!”
古连岐还要追问,丁明却不耐烦道:“你们怎么回事,聊天聊上瘾了是吗?咱们的赌约还作不作数,再耽搁下去,那群王爷就从皇宫里出来了!”
古连岐忙道:“当然作数!谁偷到了惠王带来的那颗东海夜明珠,咱们就认他作献朝第一神偷,另外两人必须对他俯首称臣、惟命是从,再不起争端。”
聂素桢冷道:“不过动手之前,有些事得先说明白,咱们比的是谁先拿到夜明珠,把箱子偷出来可不算!”
古连岐冷笑道:“红蜘蛛,你不是在说笑话吧?那放置夜明珠的玄枢宝箱由宝雀楼打造,重五百三十斤,你告诉我怎么连箱抱走?”
丁明笑道:“有趣有趣,如此,咱们就比比开锁的本事。天和驿馆有三重护卫,放宝物的无风楼一重,驿馆中部一重,外围一重,都是四阶以上的高手。夜明珠放在无风楼第三层,由禁军副统领贾遇看管,此人乃是五阶顶级。这般重兵看守之下,想要进入无风楼已是十分艰难,更何况那玄枢宝箱刀劈不开、斧剁不烂,又死沉死沉的,想要拿到夜明珠,要打开那九道百窍玲珑锁——那可是号称天底下最难开的锁!”
聂素桢冷笑起来:“怎么,你怕了?”
丁明眉毛一挑,兴奋道:“怕?笑话!我丁明偷遍大江南北,什么阵势没见过,现在要没点挑战,就是金山银山我都不稀得偷了。这夜明珠防守如此严密,甚是有趣,我丁明志在必得!”
那二人自然不服气,各自表了一番信心,便即宣布赌局开始。
三人各自施展才能,如鬼魅一般在山林里穿梭起来,朝京城的方向飞去。
此时已过戌时,城门关闭,翻过这座三丈余高的城墙,便是这次赌约的第一道挑战。
三人虽然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偷,但是武功却都不高,除了古连岐是五阶武者,聂素桢和丁明都只是四阶。既无飞天遁地的鸟渡术,想要翻越如此高的城墙,看似不太可能。
然而老话说得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三人既是干了这个行当,翻墙入户是最基础的本事,武功虽不济,却多的是帮助成事的工具,所以这一道墙,对他们都没造成太大阻碍,十分轻易就进了皇城。
接下来,三人先后潜入天和驿馆,穿过看守严密、重重叠叠的驿馆庭院,来到了无风楼外。
无风楼立于一片静湖之中,有四条长廊通向底层四向,正对着东南西北四道门。因京城地势平坦,又兼高楼此起彼伏,五层高的无风楼虽然雄伟矗立,但常年静谧无风,因此得名。
对于梁上君子来说,无风可不是什么好事。
三人隐匿在密林中,看着湖泊中心把守严密、漆黑一片的八角楼,心中皆是紧张。然而想起那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想起近在眼前的第一神偷称号,他们的心情便又沸腾了起来。
不远处的天澜院里,亦是静谧一片。
主子进宫赴宴,下人们也得了空闲,可以好好潇洒潇洒。王城和陆冠山都是头一次上京城,怎能不好生开开眼界,早在宋瑜出门之后,便带上同来的那名随从离开了驿馆。
青水无意逍遥,便主动留下来看守院子。
夜深了,他望着漆黑无星的天空,仍想不通朱凝卖的那个关子到底是什么。她明知阎木昔是凶手,明知他上京城是为了找太子求援,甚至明知太子答应出手以后,仍是不慌不忙。既没有找宋瑜出面,也没有做出任何动作,甚至放着哥哥的大仇不报,还颇有兴致地扮演着桓王侧妃的好戏。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而越是想不明白,就越心不安。
不知不觉,夜已深了。
宫里传来消息,诸位王爷今夜全部留宿皇宫,青水听罢,便准备去睡觉,毕竟这些日子以来,他也着实累得不轻。
然而刚在房间里躺下,驿馆里突然骚乱起来。
青水一个激灵坐起来,便听到有人慌乱大喊:“抓贼啊,有贼啊!”
他好不诧异,这般重兵把守、与皇宫近在咫尺的天和驿馆,怎么会有贼呢?还没想明白,驿馆里的骚乱和响动却越来越大,把他从床上惊了起来。
不多时,有人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