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想出宫,自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若没有一大堆规矩和禁令拦在前面,反倒显示不出皇家的尊贵与不俗。
然而不管规矩再严、禁令再多,在嫡长公主面前,也要打个折扣。向圣上撒娇,找母后求情,或者无理取闹要挟一下当太子的亲哥哥,只要她想出宫,有的是办法。
也正因为如此,宋琢虽然自幼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但是皇宫真是没少出过,外面的花花世界也没少见过。献帝和皇后实在拿她没办法,就干脆不再限制她的行动,而是从禁军里找了两个五阶高手贴身护卫,这才叫所有人安了心。
嫡长公主出宫,最爱去的地方只有一个——来凤阁。
作为京城里最有名的酒楼,来凤阁菜品精美、佳酿繁多,自不必说,真正令其声名大噪的,是酒楼一年十二个月里,每个月都有截然不同的一份菜单,都是当月全国各地的珍馐鲜品制作而成,每一道都是精品中的精品。
而不管菜品多受欢迎,一年也只卖这一个月,如果没吃够或没吃上,就只能等来年。规矩严苛,京城的贵人们却没有半点脾气,反倒十分认可来凤阁品尝美食的规矩,似乎觉得不稀缺不能体现出美食的价值。于是乎,这座酒楼便日复一日的声名卓著、生意兴隆,成为了乾州城的一座金字招牌。
皇宫御膳房做不出外头的别样风味,于是便是公主备受帝后宠爱,要星星不给摘月亮,也仍是被来凤阁收服了一条舌头。年仅十七岁,宋琢已对来凤阁每个月的菜品如数家珍,于是在这六月份的最后一天,怀揣着对一道腊肠烩刀豆的渴望,她拉着宋瑜坐进了来凤阁的雅间。
宋瑜派了人去天和驿馆请朱凝,在她到之前,兄妹二人对坐饮茶,全无半点在太子东宫时的欢愉气氛。青水站在一旁,察觉到气氛的怪异,却不知为何。
枯坐了一会儿,宋瑜突然温和笑道:“几年不见,阿琢都成大姑娘了!”
宋琢心中有些紧张,竟然下意识地望向青水来缓解心中的尴尬。青水瞧见她如此反应,愈发确认,两人之间有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父皇可有提过,为你招选驸马之事?”宋瑜突然问。
“啊?”宋琢十分诧异,有些害羞,“四哥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叫人怪难为情的!”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什么难为情的!以父皇和母后对你的宠爱,你的婚事定要以你的心意为主。你跟四哥说说,可有意中人?”
宋琢的脸色早已一片通红,又是生气又是害羞,娇嗔大喊:“四哥,你再乱说,我就不理你了!”
桓王见她如此,越发开怀大笑。宋琢只当他存心取笑,当场装作生气要走,却被他一把拉住了。
他正色道:“不管怎么说,阿琢,四哥希望你能嫁个意中人,这一生都过得平安喜乐、幸福无忧!四哥这一辈子是没指望了,没有父母疼爱,也没有兄友扶持,连个真心相对的人都没有,这样的日子,四哥希望你这一辈子都不要经历!”
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不但叫宋琢听得发懵,青水也完全不知所谓。不过两人倒也能感觉到,他这番祝福完全出自真心,没有半点虚假。
宋琢有些扭捏道:“四哥,你对阿琢好,阿琢都明白。不过你也不用这么说自己,你如今不是已经娶了嫂子了吗,只要你真心对待她,她肯定也会真心对你的,又何必如此悲观呢?”
宋瑜笑了笑,叹道:“或许吧!”
虽如此说,神情语态却是完全不肯信服。
宋琢见他如此,便知自己说什么也没用,干脆不再多言。眼见房间里的氛围太过压抑,叫她完全坐不住,便借口要去看看嫂子来了没有,出了房门。
房间里一时只有宋瑜和青水两个,谁也没有说话,然而不知为何,宋瑜的脸色愈加冷峻了几分。
青水想不明白,心里更加好奇,这时却听一声尖利的惊呼从外面传来——是宋琢的声音。
二人一惊,对视一眼,立即抢出房门。
走廊上,但见两个贴身护卫各执钢刀,拦在宋琢前头。三人对面,是一行五个面相十分粗犷的汉子,满脸络腮胡子,身穿麻布皮衣,是中土十分少见的相貌和装扮。
一行人中,打头的一个年轻一些,眼神中尽是嚣张和戾气,让人一看便知是个狠角色。此刻,他正瞪着一双眼,又是玩味又是轻蔑地望着宋琢。
汉子冷笑起来:“这位姑娘,你撞到我了,不要道歉吗?”
他的声调十分奇怪,显然这口献朝官话乃是初学,说得十分不流利。宋瑜和青水方才还只是怀疑,如今听了这个口音,便能确定此人乃是朔羌族的人,而看这人的年纪和打扮,身份便立即锁定——朔羌族现任首领,托木烈。
“明明是你撞了我,还恶人先告状,简直岂有此理!”宋琢不服气喊道。
托木烈看着她跳脚的样子,竟然饶有趣味地笑了起来,眼神十分暧昧玩味,嘴里念着:“有意思,有意思!”
“什么?什么有意思?”
“献朝的女人,有意思!都说献朝是个礼仪之邦,没想到献朝的女人,撞了人不道歉,还胡搅蛮缠,用你们的话来说叫什么,对了,叫恶人先告状。真是有意思!”
宋琢勃然大怒,二话不说便往前冲,被两个护卫拦住了。便听她张牙舞爪,气冲冲地喊:“我没撞你,是你先撞的我,你才恶人先告状呢!”
托木烈只是握着手冷笑,一副不愿计较的样子。他越是这样,宋琢就越是生气,想她自出生到现在,一直都是被人宠着惯着捧着,何曾受过一点委屈,如今被人这般污蔑,怎叫她不气得发疯。
眼见她情绪失控,宋瑜上前,喊道:“阿琢,不得无礼!”
不等宋琢反应,他已拱手上前,笑道:“托木首领远来是客,不论是他撞到了你,还是你撞到了他,都是我们的不对。托木首领,小妹在家被宠坏了,在下代她向你赔个不是!”
宋琢听了这话,愈加气得满脸通红,大喊:“不是我撞的他,是他……”
还未喊完,已被青水拽住了袖子,冲她摇了摇头。也是奇怪,宋琢竟然真的安分了下来,似乎从青水的眼神里看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暗示。
托木烈的眼神瞬间变得十分阴冷,问道:“你是何人?”
“在下宋瑜。”宋瑜丝毫不以为意,温和含笑回答。
“你姓宋?”
“不错。”
“你是皇族?”
宋瑜笑了笑,倒是惊叹于这位外族首领出众的反应能力,慢悠悠道:“皇族与否,并不重要。托木首领是外宾,带着诚意前来为圣上贺寿,便是我大献朝最尊贵的客人。如托木首领方才所说,献朝是礼仪之邦,自然讲究待客之道。首领既是我献朝的贵客,所以不论方才的冲突是何人之过,在下都应代小妹向首领致歉。还望首领大人有大量,原谅小妹无礼!”
托木烈方才还饶有兴致地与宋琢争辩,这会儿却是勃然大怒,喝道:“你什么意思,你是在说,本首领无理取闹吗?”
宋瑜冷笑起来:“岂敢!首领是真英雄、大丈夫,怎会真的和一个小姑娘斤斤计较,无理取闹更是不可能了!”
他越这么说,托木烈就越是气愤,憋得两眼暴睁满脸通红。身后几个随从亦是恼怒,叽里咕噜喊了一通,便抽出腰刀要打架。宋琢的两个随从见状,也连忙抽出刀,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起来。
在如此情势之下,宋瑜却始终面色沉着,带着淡淡冷笑,一动不动目光如刀望着对方。托木烈本来还十分嚣张气愤,不知为何,狂怒的神情慢慢冷静下来,好半天,用朔羌语喊了一句什么,便带着人离开了。
宋琢好不诧异,俄而便是欢呼雀跃蹦得三尺高,拉着宋瑜的袖子大喊:“桓王哥哥,你简直太厉害了,两句话就把那个大块头气死了,我太崇拜你了!”
宋瑜只是笑了笑,戳了戳她的额头,半点不放在心上。
经过这个小插曲,兄妹二人之间的气氛热切了许多,一时朱凝来了,宋琢见这位四嫂生得容貌端丽、落落大方,更加开心满意,当下拉着她问东问西十分亲密,这顿饭也吃得十分融洽。
酒足饭饱,夕阳也挂在了西天。
宋瑜不敢再留这位妹妹,亲自护送她回宫,嘱咐朱凝和青水自回驿馆。
夜幕落了下来,京城的热闹却还在继续,伴随着当今皇帝五十圣寿的喜悦,满城张灯结彩,欢愉的气氛遍布乾州城的每一个角落。
宫里宫外折腾了好几趟,宋瑜其实已经有些疲累,正打算睡觉,最后一位分封外地的王爷——五皇子惠王抵达了京城。这个消息把他从卧房拽了起来,兄弟们将前几日的酒席重新摆起来,几个人你搂着我我搂着你,摆出了一副兄友弟恭的架势,都困得不行了,却都不能去睡觉。
驿馆另一头,青水躺在床上却辗转无眠。
今天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情,见到太子,诉说情由,都来得太过突然,而太子愿意搭救义父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以至于觉得不太真实,现下如何睡得着。
而更让他觉得不真实的,是与公主宋琢的相识,以及她对自己表露的每一份情绪。她高兴,她生气,她古灵精怪,她天真任性,不知为何,她的每一个模样都清清楚楚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青水觉得脑袋有些发烧,想要抑制自己内心的悸动,却又完全不受控制,越故意不想,那张明媚的笑脸就在脑海里越清晰。
就这样,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始终无法入睡。一直到三更天,他才意识到自己不可能睡着,干脆起床来到院中,望着漫天星斗发呆。
炎炎夏夜有了些许凉意,虫鸣声断断续续、此起彼伏,四处一片静籁。
坐了好一会儿,他的心才平静了许多。
突然,“吱呀”一声响,打破了院中的沉寂。
朱凝一身白衣从院子正殿出来,青水第一时间看见了她,她也第一时间将视线望了过来,两人都是一愣,想要躲开却不能。
僵持了一会儿,朱凝干脆走到院子中间,在他面前坐下,叫他将本已十分羞愧的头压得更低了。
沉默片刻,她终于冷漠开口:“终于见到太子殿下了,恭喜啊!”
青水没有说话。
他知道,无论自己有多少个理由能说明搭救义父的正当性,在朱凝面前,终究是没有半点辩解的余地。
“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再跟我装傻。阎木昔就是杀人凶手,你心里清楚,我也十分明白。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把对他的恨迁延到你头上,毕竟死的是我的哥哥,你没必要也没义务站在我的立场上,你维护你的亲人,很正常。”
青水还是没有说话,更加压低了头,朦胧夜色下是看不出的面色通红。
朱凝冷道:“亏我还猜到你把青荼匕首扔进了洪河,离开天水城时,还花重金派人下河搜寻呢。现在看来,便是真的找到青荼,也没办法定阎木昔的罪吧。有太子插手,铁证如山又算得了什么呢?”
朱凝说这番话时,眼神一直落在青水身上,在提到青荼刀扔进了洪河时,十分清楚地看见他身子抖了一抖,证实了心中猜想。其实在逮捕阎木昔的那一夜,她事后得知发生这么多波折,便猜到是青水藏起了青荼匕首,导致本来十分清楚的案情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然而当时情况紧急,他能把匕首藏到哪儿去呢?阎府自然不行,随意丢到院外也不妥,被官兵发现了依旧可以定阎木昔的罪。想要直接销毁更不可能,朱凝把自己代入当时的场景,思来想去,唯一稳妥的办法便是从阎府后门出去,半里路程便是洪河,是毁灭赃物的绝佳所在。
想通了这一点,她便立即派人下河打捞,不管花多少钱,只要能把青荼刀找到,便是再藏进阎府也可以直接给阎木昔定罪。可是如今,太子出马,这番苦功显然又白费了。
朱凝苦笑起来,蓦地,神情却是一冷,十分玩味道:“陈青水啊陈青水,你上京城、求太子,与我一路,我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你知道为什么吗?”
青水一愣,眉头紧皱,这才慢慢把头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