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顾客群体和生意模式的不同,营马帮自然没有,也没必要在全国均各地设立分驿,而只在北方六个首府盘了门店,供日常与客户的联系之用。
天水城的分驿设在城西,紧挨着西城门,地方不大也有两层小楼和前后两个院子。这地方原是个小客栈,因地理位置不好干黄了,孟兆卿看中了后院宽阔,可以放不少马匹,所以盘了下来作分驿。而后把厨房拆了,连带着院子建了三排马厩,可以容纳二十来匹马!
营马帮做的是江湖帮派生意,订单不多但每一单数量都够大,每年春天统一送货,其余时间的零散马匹出货,总量不到春季的三成。这个模式下,各分驿虽然地方不大、马厩有限,但仍可以应付平时,一年中也就清明节会稍微紧张。也正因此,各分驿可以堂而皇之地设在城中,而不像青禾马场的各府分驿,需要老大一块地方养马放马,因此只能设在城外郊野之地。
因为这些在城里的分驿,营马帮在北方六府也算有了姓名。
天水城的分驿地方虽偏,羽刀也从门口经过了多次,很容易找到地方。正值半上午,分驿里忙成一团,几位马师聚在后院有条不紊地牵引着马匹,要送往各大商户之中。
两人本想翻后院进去,一看这情形,干脆直接从前院进去,倒是没被一个人发现。一进门,一股浓烈的马尿骚味便传来,叫二人不由皱眉掩鼻。
分驿地方虽不大,却也有十来个房间,想找到孟红鸾也不容易。羽刀没有耐性,打算直接挨个踢门,青水却忙将他拉住,指了指后院示意不能冲动,继而拉着他直接上了二楼,仔细辨听动静。
最南边的房间,红鸾的声音传了出来。
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两人小心走近,便听她声音很是玩味地道:“哎,无聊,你说我把你藏这么隐秘干嘛?那姓白的傻子肯定找不到,我费这么多工夫,就是为了引他上门,现在看来,真是自作聪明了!”
这话一出,羽刀登时满脸怒红,额头脖子暴起青筋,二话不说就要冲进去救人。这时却听另一个声音道:“姑娘,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语调虚浮,没有多少力气,是木兰的声音无疑。
“闲着也是闲着,你问吧!”
“羽刀哥哥,是你的仇人吗?”
“他,还仇人?他也配!我就是看他不爽,想教训他!”
“就为了教训他,费这么大力气,打听到我家地址,专门跑到六道沟镇,等到半夜潜入我家把我迷晕,又把我从镇上运到这天水城来……”木兰说着一顿,轻轻笑了笑,打趣道,“姑娘,你觉得你的行为合理吗?”
木兰的语气让红鸾很不舒服,明明自己是绑匪,应该占据主导地位,可现在却好像是这个弱女子占了上风似的。
“有什么不合理的?我之所以从你下手,就是想展示一下本姑娘心智无双,跟那个傻子白羽刀可不一样!”
“是吗?为了表现自己的聪明,绑走我足以体现!姑娘更应该做的,不应该是留下证据,指引路线,以达到另一个目的吗?”
“什么目的?”
木兰笑了笑:“姑娘忘了,你做这么多事,本意不是想把羽刀哥哥引上门,然后打他一顿出了心中这口恶气吗?”
不知为何,红鸾有些慌张:“是……我当然是这么想的!”
木兰愈发笑得明显:“既然如此,你把我藏得这么隐秘做什么,从进我家,到把我带回天水城,姑娘做得滴水不漏,一点把柄也没留下,你是想让羽刀哥哥发现呢,还是不想让他发现呢?”
“我……我……”红鸾竟说不出话来。
木兰的话,把门外的羽刀都给绕晕了,不知她想说什么。而青水一旁听得却恍然大悟,把这一路来自己没想明白的事,瞬间全明白了。
孟红鸾如果想通过挟持顾木兰,逼羽刀向她道歉乃至磕头,直接绑了她在顾家等着就行了,根本没必要大费周章把她带走,还故布疑阵带回天水城。她这么做,非但不能把白羽刀引上门,反而会叫他绝发现不了未婚妻的所在,而这么做的后果只有一个——今天的婚礼泡汤。
达到这个目的,孟红鸾的作案动机也就十分明显了,只是青水想不明白,她何时起了这个心思。
他想不明白,也没时间想明白,只听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喝:“谁在那里?”
原来二人听得出神,连有人上楼了都没发觉。
发现踪迹泄露,羽刀反应倒快,一个箭步冲进房中,但见木兰一身红嫁衣,被五花大绑地扔在床上,孟红鸾则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边。对于眼前的变故,两人都是吃惊,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愣了片刻,羽刀、红鸾都朝木兰扑了过去,到底红鸾更近所以动作更快些,顺手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抵在了木兰的脖子上。
羽刀赶紧停住,动也不敢动,怒得满脸通红。
三人一下子都停住了,便听见青水和那上楼的人在门外打得呼呼作响。
“放开她!”羽刀怒吼起来。
“我……凭……凭什么!”红鸾莫名地有些心虚,想到这是自己的地盘,又强硬蛮横起来,冷笑道,“白羽刀,你可以啊,竟然能找到这里来。”
羽刀不说话,两个眼睛像豹子一般,死死地盯着对方。
“看什么看!我知道你心里在骂我,无所谓,反正我做也做了,还怕你骂我不成?”
“说吧,你想干什么!”
“没想干什么!”
“孟——红——鸾!”羽刀怒到了极点,“我劝你快点放了木兰,否则……”
“否则怎么样,你还敢来硬的不成,你就不怕我手上没轻重,伤了你的未婚妻!”
羽刀气得脖子都红成一片,却突然冷笑起来,挑衅道:“你敢吗?”
红鸾气道:“我有什么不敢的!”
羽刀冷道:“你当然敢,这世上有什么是你孟大小姐不敢做的!敢上我们白家挑战,敢潜进别人家里绑架,你什么都敢,可就是不敢承认是我的手下败将,不敢承认自己技不如人,所以只能使这种下三滥的招数来逼我认输!”
红鸾个性要强又性子急,哪听得了这个话,当即怒吼一声:“白羽刀,我跟你拼了!”
言未毕,已然收起匕首,朝羽刀猛扑了过去。
羽刀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二话不说迎上前去,一个侧身躲过匕首,将手一搭一拧,登时将红鸾的胳膊制住。
“当啷”一声,匕首掉在地上。
“啊……疼,疼……”红鸾整个人被反剪着,登时哭出声来。
羽刀早憋了一肚子气,现下把她杀了的心都有了,哪还会因她这两句啼哭就心软。只是木兰还被捆在床上,他无暇出气,就手撕了一块帘子,把她反绑在椅子上,然后用匕首为木兰松了绑。
木兰方才与红鸾言语周旋,虽表现得镇定自若,可心里也是惊惧恐慌。如今瞧了羽刀,如何不后怕,当场痛哭了起来。羽刀只道今日之祸全因自己惹了这个女魔头,心中愧疚不已,将木兰抱在怀中好一番安慰。
然而至此,事情却尚未真正了结。
红鸾不是羽刀的对手,青水的武功又能高到哪儿去,三下两下也被营马帮的马师给制服了,押进了房中。羽刀见状,忙以红鸾为威胁,要求那马师放人。马师自然不肯,好在红鸾虽因再一次被羽刀打败且伤了胳膊而愤恨不已,却也还记得青水的好处,不愿叫他受委屈,于是叫马师放了三人离开。
羽刀这才带着木兰安然离去,青水临出门前回头,看见红鸾一身红衣站在二楼的走廊上,竟少有地挂着满面泪痕。
回到白家,顾氏一大家子人都已赶到了,众人哪还记得婚事,这个查问木兰有没有受伤,那个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家里乱成一团。
赵红眉尽显当家夫人本色,混乱中仍尽可能妥帖地照顾顾家的人,可在确认木兰没事后,顾保笙突然冷着一张脸,说要带女儿回家。
赵红眉其实瞧见了亲家的一脸怒色,却还是笑道:“是要回去,这新娘子自然要从娘家出嫁,哪有……”
“白夫人误会了!”顾保笙面无表情地将她打断,冷道,“我们回去,就不会再来了,往后和你白家也再无瓜葛!”
“这……亲家这是哪里话!”
“我顾家福薄,攀不上你白家这门亲。自木兰和你儿子见面之后,你白家就一直拿大,仗着小女对你儿子有意,故意晾着我顾家。我体谅女儿一片痴情,不同你们计较。如今到了婚期,本是高高兴兴的一件事,你儿子又招惹上别家的姑娘,还做出闯入私宅、深夜绑架这种事来。”
顾保笙越说越怒,神色也激动起来,十分疾恨道:“如今还没成亲,就有了生命危险,要真嫁进你白家还了得?你这儿子,能耐太大,我顾家高攀不起,以后还是别再往来了!”
说着,将袖子一拂,转身便走。
顾家的人一向以顾保笙为家主,当下无不愤慨,架着木兰便走。白家一家子人想拦不敢拦,想劝不敢劝,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群人夺门而去。
这时,只听木兰大喊了一声:“爹!”
顾保笙停下来,十分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摇头道:“你吃了这么大的亏,还不死心吗?爹是过来人,这个白羽刀,不值得你托付终生!”
木兰执着道:“爹真的误会了,羽刀哥哥和那个孟姑娘,什么关系也没有!”
顾保笙怒道:“没关系?没关系那姑娘为了他,在新婚前夜潜入新娘家中把人掳走,这叫没关系?”
木兰要解释,可是顾保笙却不给她机会,控制不住地怒吼起来:“即便他白羽刀对那女子无意,可他不知洁身自好,惹来如此是非,你若嫁给他可想今后会过得多不安稳!爹从未奢望你能嫁得高门富贵,却也绝不能看着你往火坑里跳,如今已知他白家绝非良门,我如何还能叫你成这个亲,进这个门!”
顾保笙越说越怒,已是满面通红,浑身震颤不止。
木兰也从未见父亲发过这么大的火,不知该如何是好。要她舍了对羽刀的念头,就此随父亲离去,她又绝对办不到,一时两头为难,急得落下泪来。
沉寂了半晌,羽刀突然走上前来,“扑通”一声跪在了顾保笙面前。
这般举动,吓了所有人一跳,连生他养他的母亲都始料未及。
羽刀难得的面容坚毅、神态认真,十分恳切道:“顾掌柜,今天木兰发生危险,都是因为我。您刚才骂得都对,我不敢辩解。但是请您相信,我一定会记住今天的教训,今后好好照顾木兰,绝不再让她受半点委屈。如果有人欺负她,我豁出命去也要护她周全,希望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说着,将头往地上砸去,“咚咚咚”三下,额头登时出了红印子。
顾保笙仍在原地喘着粗气,没有说话也没有正眼瞧他,却也没再说要走。
木兰仍是啜泣不止,却不止是伤心,更因羽刀的一番话而十分动容,眼睛里掩不住的欢喜。顾保笙见她如此,如何还能再拦,心中有一万个不放心和一万个不满意,也只能化作一声无奈地叹息,而后点了点头。
虽发生如此波折,也无法阻挡长辈对吉时的执念,好像只要赶在这个时辰拜堂,再大的风波也不值一提。基于此,其他所有的习俗、礼节就都可以靠边站,木兰也不必再回顾家,而在白家整理了妆容,便直接进了喜堂,与白羽刀共牵红绸,在爆竹声声、鼓乐隆隆中跪拜了父母天地,送进了红火洞房。
仪式虽准时举行,但绑架的意外还是在所有人心里留下了疙瘩,以至于后面的喜宴也不显得如何热闹,主家、新人、宾客,全都蔫蔫的,连闹洞房也只是走了个过场。
一天的繁忙散去,洞房里的龙凤烛从今晨亮到如今,照例还要烧过今晚才能熄灭,代表着新人们的长长久久。
火光中,羽刀十分疲惫却又十分欢喜地挑开了木兰的盖头,二人相视许久,谁也没有说话。
两人都明白,婚礼当日发生这样的意外绝不是应该被期待的,白家、顾家及他们二人,今后好长一段时间都要经受各种非议。
可他们也明白,白天的惊心动魄,对他们来说也未必就不是好事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