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公寓已经很久没有人进来过,地板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凌彤打开鞋柜门找到自己的拖鞋换上,她看见夏寅买的那双新鞋还躺在鞋盒子里,一次也没穿过。
客厅整洁得不像有生活过的痕迹,有扇窗没有关,窗帘底部依稀有一些被雨水敲打过的灰渍。
夏寅的房间从来没有这么整齐干净过,墙边整整齐齐地堆着几个大收纳箱,还有一个像是丢弃垃圾用的大纸盒。纸盒没有封口,里面躺着那个棕色的Hermes旅行包,几瓶用过的护肤品和一本《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
衣柜门没有拉上,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购物袋寂寞地仰卧着。
凌彤翻开购物袋,看见两对还没拆封的车枕,浅咖啡色,可爱的骨头造型。购物小票黏在塑料包装袋的封口处,小票上的日期是2008年10月。
“喂,那个谁,你的车是不是没有车枕?”
她耳边回响起当天电话里夏寅的疑问句。她回答已经有了。于是这对车枕一直安静地躺在衣柜深处,像是为了证明回忆的真实性而存在一般。
凌彤抬起酸胀的眼睛,看到夏寅的书桌上有个小小的、圆圆的东西在阳光下闪着光。她站起来,发现已经合上的电脑边有一枚“浮岛”的点唱机专用硬币,硬币下压着便条,便条上写着一行数字:1262。
她握着硬币和便条下楼回到餐厅。整个房间*静了,她听见了冰箱启动时的嗡嗡声。
打开冰箱门,两个月前她买的半打可乐还剩下五罐,没吃完的大半筒薯片已经彻底潮了。
凌彤闭上眼睛,感觉到盛夏的燥热正从皮肤上隐去,回忆密得像一块不透光的丝绒,一旦盖在眼前就隔断了外面的世界。
下了楼,穿过小花园进到“浮岛”,这里的一切跟从前一模一样——温暖的灯光,缓慢的音乐,在吧台后忙碌的Eva,三三两两坐在桌前的客人。唯一不同的是换了服务生,一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高个子女孩正端着托盘从座位间穿过。这个小空间就像一部忠实的时光复制机,将许多必将远去的东西的形态复制了下来,作为标本留存在这里,尽管保留下来的仅仅只是形态而已。
凌彤径直走向点唱机,投下硬币,按下那四个数字:1262。
吉他声敲碎寂静,沙哑的男声缓缓踏进她心底:
I still hear your voice softly calling my name
But I know my answer in vain
Cause I couldn’t be with you when you needed help and rescue
From the darkness that took you away
Will there be absolution at the story’s conclusion
Or will there be just endless pain
I still hear your voice softly calling my name
Though destiny torn us apart
You still burn like a flame in my heart
……
2009年9月12日,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秋日下午。“浮岛”没有开灯,每张桌上都亮着橙色烛光,投影屏幕正播着《星月童话》。屏幕上,张国荣和常盘贵子在夜晚的街头狂奔,镜头随着音乐声渐渐拉长。
孔隆侧过头问坐在旁边的凌彤:“你喜不喜欢这部片?”
“还不错,至少比斐济的海藻好很多。”凌彤捏着吸管的顶端,轻轻捣着奶茶杯底的珍珠。
“记性这么好,到现在还笑我那个段子呢?”孔隆不好意思地笑笑。
凌彤低头喝了一口奶茶,“不止,我还记得你的Supplies。”
提到这些,孔隆果然开始转换话题:“‘浮岛’每年4月1号和9月12号都会放张国荣的老电影做纪念活动?”
“是Eva和夏寅的主意。”凌彤脸上浮现出很浅的微笑。
“啊,今天天气还不错,我们出去走走?”孔隆紧张起来,提了个不算太好的建议,接着他用眼神指了指坐在邻桌的陆微微和陆之辰,“让他们俩先聊着。”
“好。”凌彤整理了一下衣角,招手叫来服务生。
他们走到门边时,凌彤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薄荷烟草味,混合着淡淡的莲花和柚木香气萦绕在周围。她猛地停住脚步环视四周,右边一张桌旁坐着的女孩抬起头迎上了她的目光。
那是个她完全不认识的女孩,手指间夹着一支Sobranie Mint。再往里看去,只有一个背对她坐着的女孩,穿着T恤戴着棒球帽,裸露的手臂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
并没有与夏寅相似的身影在这里出现。
凌彤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身边孔隆早已帮她推开了门。
这一年已经平淡无奇地过到了秋季。
ICPO取得名单后发出了红色通缉令。如夏寅所料,除了June的证供之外找不到任何实质的证据证明祁昀就是陶远。祁昀生前所有的资料都被修改过,血型、造血干细胞、指纹、牙科资料……一切证据都显示现在的祁昀就是曾经的祁昀。经过数次查问以及长时间的跟踪监视,都发现不了现在的祁昀有任何异常。
此时此刻,祁昀正坐在“浮岛”墙角的单人沙发里,高高的椅背遮挡住他的背影,他面前的桌上摆着一瓶酒,是夏寅留给他的Bacardi。
他静静地端着玻璃杯喝杯中的液体,没有人知道他坐了多久。
“其实像他这样逃过了也未必是好事。你看。”陆之辰握着咖啡杯,对姐姐示意祁昀正在那边。
陆微微偏过头看了看角落里的祁昀,回过头来,“也许吧,夏寅说的倒是没错,他要钻在别人的壳里生活,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吧台边,Eva抬起头正看向这边,陆之辰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对她笑着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呃,老姐,你们女人来大姨妈是什么感觉?”陆之辰忽然问。
“大姨妈?”陆微微一口奶茶呛在嗓子里。
“有人跟我说,爱情就是大姨妈,不管这个月是不是痛经痛得想死,28天之后必然还会再来一次。”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听起来好像有道理。反正每个月都要来的,没有哪个女人会因为痛经而去整天想办法怎么让大姨妈不要再来,反而会做不同的尝试让自己下次来得顺利点,不要再痛经。比如看中医啦,精油按摩啦……喂,不是吧,你这么快又要来大姨妈了?”
这回轮到陆之辰呛了:“什么叫我又要来大姨妈?我是男人好不好?”
“我说的不是这个大姨妈,你懂的。”陆微微隔着桌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指指吧台后的Eva,“要不我先闪了,你去跟你的大姨妈聊聊?”
“大什么姨妈?!喂,陆微微女士,买了单再走,今天你说你请我的!”陆之辰脸红了。陆微微站起身,只是对他做了个“Bye”的手势就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看着姐姐走出大门,并且没有要杀回来继续窥探的迹象,陆之辰才端起咖啡杯走到吧台前的空位坐下。
“挺漂亮的,认识多久了?”Eva笑笑,这句算是开场白。她指的是陆微微。
陆之辰转着手里的杯子:“嗯,认识了二十多年了吧。”
“不错啊,没听你提起过。有什么打算?”
“从没听说过你也对我的朋友也感兴趣。”陆之辰脸上有十分明显的笑意。
Eva的手离开了花瓶,转身给自己倒了杯水:“随便问问。不然聊天聊什么?”
“嗯,那还是继续聊这个话题吧。刚才那位美女呢,叫陆微微,我们住在一起有二十几年了。她是我老姐。”
“哦。”Eva低头喝水,就发出了个简单的单音节。
陆之辰伸手按住她的水杯:“没有别的想问了?”
“你还想聊什么?”
“没了就算了。”他抽回手,两人默默地各自捧着杯子,不经意目光相接,都开始笑起来。
电影终于接近尾声,屏幕黑了下去,字幕一行行浮上来,“浮岛”亮起了灯光。天色已近黄昏。
祁昀面前那瓶酒见了底。
隔着朦胧的灯光,他恍惚地感觉酒瓶背后的影子不停地重叠又分开,重叠又分开。空瓶里不再有充满回忆味道的液体,身体里装满了过往三十多年的光芒与灰尘。当自己不再是自己,要披着别人的躯壳浑浑噩噩地度过还剩下一大半的人生,属于他的人生早在爆炸发生的那一刻结束。费尽心力活了下来,能拥有的却不过是回忆而已。
半醉的他任由自己伏在桌上,当脸贴近桌面的瞬间,他发现瓶底有一样小小的东西正反射出微弱的光。
祁昀彻底倒空了酒瓶,最后落进掌心的那样小东西是一枚戒指:蓝宝石镶嵌进银白色细圈里,戒圈内刻着“Veronica”。
她留给他的礼物,就是这一句再见。
他紧握住那枚戒指,夏寅手指上的温度早已经消失不见。
在原地坐了很久,他才站起来,摇晃着勉强能走直线的身体挪到点唱机旁,投下硬币。点唱机沉默了一秒,悠悠地飘出浓郁的30年代味道,犹如老式电子管收音机播放的歌声,激昂的音符包裹着圆润的外壳,从空中优雅地纷纷落下,掷地有声:
“I don’t want to set the world on fire,
I just want to start a flame in your heart
In my heart I have but one desire
And that one is you
No other will do
……”
服务生见状想帮忙扶祁昀回座位,Eva轻轻对她摇了摇头。
黄昏笼罩在街边的树梢上,夕阳正一点一点给叶片细细地描上金色轮廓。
“想没想好去哪里吃晚饭?”孔隆正问凌彤,他的手机在这时候响了起来,“不好意思。”
凌彤笑了笑:“先接电话吧。”
孔隆接起电话,屏幕上是一个不认识的号码,“你好……噢,我现在不在公司,这样吧,请前台帮我签收。谢谢!”
“有事?”凌彤问。
“是让我签收快递。没关系,前台会帮我收。”孔隆收起手机。
快递?这个词像一道光划过凌彤的脑海。她眼前飞速闪过夏寅帮她化妆的那个下午,深色粉底、眉粉、阴影粉、橄榄油、保湿喷雾和棒球帽、快递纸箱、旧电动车……刚才“浮岛”门边背对她的那个身影,裸露的手臂有着健康的小麦肤色。这些画面在眼前重叠了一次又一次,模糊的轮廓瞬间清晰无比。她捂住了嘴,努力不让自己惊叫。
见到凌彤表情异常,孔隆关切地问:“怎么了?”
“我想起忘了东西,我回去拿。不用等我!”她说着转身往来的方向奔去,不理会孔隆诧异的目光,不回头地往前奔跑。
球鞋柔软的鞋底与地面撞击出钝痛的触感,夕阳在她身前投下渐渐拉长的影子,路上的人声、车声、街边橱窗里传出的音乐声全都从她身边隐去,她踩着自己的影子一路往前跑。
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心脏的跳动声在胸腔内回响。时间仿佛早已不存在,空间也被折叠成一条直线,如同即将破茧而出的飞蛾,只拼命奔向记忆中最后一盏灯光的方向。
云层静静地遮住了正在西沉的落日,凌彤终于站在“浮岛”门前。
玻璃被木门框环抱着,隐隐约约透出室内灯光的轮廓。仿佛那么多已经流逝的时光都被关在门里,一旦踏入,就扑面而来。
凌彤伸出手掌贴在玻璃上,她听见自己指关节处脉搏跳动的声响。
她推开了门。
后记 她来听我的演唱会
我唱得她心醉 我唱得她心醉
她努力不让自己看来很累
岁月在听我们唱无怨无悔
在掌声里唱到自己流泪
——《她来听我的演唱会》
1999年末,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她来听我的演唱会》。短短336个字的歌词,唱尽一个女人半生的成长。11年过去,它还留在耳边,而我早已不再是当年的自己。
我们都相信女人成长的轨迹与情感有关。因此,所有晦暗的旧时光才真正造就了今天更好的自己。
当你年少无知,当你懵懂地去爱、去受伤,就像全世界所有单纯的傻瓜一样,去相信一些必然会破灭的梦想……这些必然经历的痛苦在时光的磨砺下都将变成钻石,它的棱角也许依然会刺痛你,但它的光芒会让你的人生更丰盛。
当年龄越大、越独立,你对爱的感知就会越纯粹。当所有附着在爱上的多余东西都被一一剥离,剩下的就只是情感的原貌。它简单、朴实、直接、美好。
时间和阅历会让你懂得:真正有能力去纯粹地爱的时候,是在你有能力照顾自己之后。
成长是一门百感交集的功课,犹如在漫长的暗夜里踽踽前行,你满怀期待,你知道天一定会亮;但你并不知道还有多少个小时的黑暗需要忍耐。而在那些未曾见到破晓、为了等待破晓的时刻里,你不会预知日出将有多么美。
在读者眼里我是一个“写爱情小说的作家”,从《巴黎没有摩天轮》到《日光微澜》,每一笔都写给了爱情。其实爱情从来都不是成长的全部,也从来不是我所想要表达的主题:宁默找到属于自己的“巴黎”,米澜体会婚姻的意义,原榛领悟到“爱”的荒诞……爱只是一根柔软的导管,让我们藉由这段狭长而曲折的途径了解自己内心的一切,包括梦想的重量,包括分享的幸福,包括承担的含义。
成长的真正目的并不是将自己变成另一个人,而是让我们学会在自己的世界坚定地生存下去,面对自己,即使失去了最重要的那个人都没关系——世界还在,我还在。
在《浮岛》这部作品里,爱情已经不再是赖以呼吸的氧气,而是我们头顶的云层,时而稀薄时而浓密。当关于爱的记忆成为人生中最大的悬疑,当所有真实的过去都被证明是一场完美的欺骗,你依然会有继续生存的勇气。哪怕曾经构建好的未来早已不复存在,哪怕你宁愿活在一无所知的过去里。世界上总有一些事情是无法逆转、必然发生的,黑夜固然漫长,黎明终将来临。
人不能依赖记忆生存,然而如果没有过去,怎么遇见未来?
曾有一位朋友对我说过:人只有通过回溯过去才能知道自己的未来。因为过去的我真实存在,而未来尚未发生。唯有从过去的经历了解自己,才能知道我该去的未来在哪里。
所谓的未来不是一段新感情代替旧感情,不是一个新伴侣填补旧空位;而是让过去的时光像镜子一样映照出现在的自己,是亲手擦去记忆的铁锈,让所有的伤痛和快乐都熠熠生辉。
一直都很喜欢Joan Baez的一首歌,名叫《Diamonds and Rust》。Baez将这首歌写给过去的恋人Bob Dylan,歌词里写道:“我们都知道回忆能带来什么,那是钻石与铁锈。”如果往事没有答案,那就不要寻求答案;如果过去不堪回顾,那就默默收藏起来。终有一天,你将明白:经历苦难之后获得的平静才是真正的平静,经历伤害之后重建的期待才是真正的期待。
时间总是诚实的。在26岁的尾巴上我写下了这本《浮岛》,也许当你看到这本书的时候,我已经到了27岁。在时刻不停流逝的岁月里,我们唯一真正拥有的只有越来越成熟的自己。
当我们逐渐长大、老去,回忆也随之变得越来越厚、越来越重。除了这些文字之外,我还能送给你些什么呢?惟愿正在阅读这本书的你多年之后仍会想起我,就像一直陪伴你的老朋友——年轻时陪你恋爱、陪你受伤、陪你失眠、陪你期待、陪你成长;成熟后陪你回忆、陪你沉默、陪你发呆、与你对谈。当我们一起回过头,将看到时间的河流上正流淌着我们这些年来各自留下的轨迹以及共同渡过的时光。为了拥有这些时光,我想,我会为你、为自己一直写下去。
感谢一直关注着我的读者们。
感谢我的家人和朋友。
感谢我的编辑晴晴。
感谢留在我耳边11年的这首歌。
最后,我想借这部微不足道的作品向已故的张国荣先生致敬。世上总有些人或事是不可替代的,无论是否终将被遗忘。愿张先生长驻光明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