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7:35,纽约的一家街边小餐馆里,一群头戴棉帽、裹棉大衣的流浪者聚集在餐厅中央的一张餐桌上。他们头顶的廉价水晶吊灯,散发出一圈圈的黄晕。
餐馆里没有暖气,夜晚降临,室温比起户外只稍高一点。挤在人群里啃牛排的戈麦斯老头,他的座位面朝餐馆的推拉门。一有客人进入或是离开,他就能最先感受到从门口溜进的寒风。
寒风能从棉大衣的每一处空隙钻进他的毛孔,带走他身体的热量。他哆嗦着拿起扎进牛排的叉子,张嘴咬了一口牛肉。
聚拢在戈麦斯身边的流浪汉里有个性子急躁的年轻人,伸手推了老头一把。戈麦斯手里的叉子一抖,险些没有扎到喉咙。
他放下已然冰冷的牛排,回头看推他的年轻人,神情有些不太满意。达里奥眨了眨眼睛,用眼角余光快速和他的同伴交流了一下。他探询地问戈麦斯道:
“老头,你上次嗑的药从哪里来的,给我们介绍一下呗。就你嗑剩下的那指甲盖大小的,我嗨了好几天。哥几个还有点钱,大不了都给你。谁卖你的,你把他联系方式给我。”
戈麦斯咧咧嘴,他以为身后的年轻人们围起来是想做什么对他不利的事。他拿棉袄袖子擦抹去腮边的焦黑肉粒,拉过达里奥。
他轻声把毒贩的姓名,贴着耳朵告诉一脸迫切的达里奥。
达里奥微不可见地轻轻颔首,然后又追问道:“他在哪儿跟你们接头,也在这家餐厅。”
戈麦斯点了点头:“他一般是星期日的晚上来,你看见他以后只要和他谈好价钱,就能取到。他的存货很多,质量也不错。”
“有秘密的交货方式吗,我可能需要很大的量。”
“哪用啊,你想多了。”满脸皱纹的戈麦斯笑了笑,不以为意。“像这儿这种下三滥餐厅,体面人谁会来,连警察都懒得看。”
点好菜的张丰毅,坐在离他们不远的一张餐桌。他恰巧能望见戈麦斯佝偻的背影,和戈麦斯身旁不修边幅的大群流浪者。
张丰毅观察着他们。只见流浪者当中,一个面黄肌瘦的年轻人凑在老头的耳朵附近,仿佛在说着什么。
没有多少值得注意的地方。
张丰毅将盘子里的沙拉酱和生菜、洋葱搅拌起来,用叉子铲起蔬菜送到嘴边。
他确实是在享受晚餐,因为任务圆满结束,唯一的凶手已被他除掉。遗憾的是,直到他被克鲁克送回公寓,乌普霍夫也没有提及酬金的话题。
张丰毅的雇主一直在用蓝牙耳机通话,表情严峻。虽然未曾流露过多的悲伤,可他失去伴侣的慌乱仍然能从脸上读出来。
没有拿到应有的酬劳,张丰毅心里像被老板拖欠工资的员工那样不是滋味。然而听到乌普霍夫沉重的语气,他又打消了索要的念头。毕竟该哀痛的是乌普霍夫,并不是他。
张丰毅一共点了三份汉堡和一份沙拉,他正在吃由生洋葱和生菜拌起的沙拉。
他面前的桌子上已放了两个空空如也的纸盒,里面原来放着比张丰毅的脸都大的两个汉堡。最后一份他合住了纸盖,打算带回公寓。
他眼下所在的小餐馆,地处曼哈顿的街头闹市。张丰毅有意选择此处,他吸取了之前被伊万诺夫跟踪的教训。
此地人流量大,龙蛇混杂,可以有效地为他的身份作掩护。但是餐馆的服务质量委实一般,汉堡端上来的时候就只是微热。待他吃完两份,剩下的一份已经变得冰冷了。
他慢吞吞地吃着沙拉,思索着晚上回去的计划。即便回去他又能做什么呢,难不成像以前一样打游戏。恐怕又要早早地睡觉,然后蒙头大睡至天明。
他盘算着第二天应该去哥伦比亚大学咨询一下,看他有没有需要上的课程。之后他再想方设法从雇主或者本部的财务处,领取份内的酬金。
和张丰毅相隔两张餐桌的达里奥,听完戈麦斯老头的回答,依旧不急于走开。即便到了餐点,他也没有表现出像张丰毅一样的食欲。
其实晚餐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事物。只要有新的毒品到来,就意味着噩梦般的一天。能够在药物刺激所产生的愉悦里,尽快结束。
达里奥注视着椅子上的戈麦斯老头。戈麦斯把牛肉放到嘴边,马上又放下来,他好像是察觉了达里奥的观察。他露出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硬是腆着脸皮,把沾了口水的牛肉从餐盘上提起,送到达里奥嘴边。
达里奥急忙避开叉子上的冷牛排,冲戈麦斯连连摆手。
戈麦斯和他置气道:“你能不能别看我了,我捡来的钱就够买一块肉。我想请客还没余钱呢,多好的一块肉叫你们拖到现在。”
“瞧瞧,”戈麦斯朝达里奥抖抖叉子上的牛肉,“都冷了。我饿了一天了,再来三块都能吃得下。”
“臭老头,你怎么说话呢。”戈麦斯后面的一个青年看样子和达里奥私交不错,挽起袖子忍不住出声道。
“我怎么了,我就这样。”戈麦斯转身面向他,底气十足、理直气壮,“你们有种打我老头子啊。”
达里奥伸手拍了拍他朋友的手臂,提示他不敢意气用事。
他赶紧向朋友使眼色,暗示老头戈麦斯是有靠山的。在餐厅里,达里奥曾经屡次三番见过戈麦斯。
戈麦斯的后台绝对实力非凡,才没人敢动他。不然一个须发皆白、涎皮涏脸的老汉,能有胆量来黑市交易点吃饭。达里奥自己,就会把戈麦斯身上的值钱物件勒索干净。
“老头,以前我见你好几次了,和你经常见面的还有一个漂亮姑娘。谁啊她。”为了给朋友下台的机会,达里奥像平常闲聊般转移话题道。
“你小心着点,可别瞎说,人家才是大哥。人家给我钱,托我帮忙,我就是来送东西的。”达里奥好心转移话题,戈麦斯却意想不到地拉下脸来。
他扭过头去,不愿意再向达里奥透露半点内容。他一脸讳莫如深的样子,一时半会竟然令旁边的达里奥摸不着头脑。
“你的钱都是她给的吗。这么好的差使,算上我一份儿怎么样。”
“不行,人家一早就跟我提了,不让我跟外人说。”
“老头啊,我还是外人。你高贵,你和我半斤八两差不多吧。”见向来卑贱的戈麦斯,竟向他摆起谱来。哪怕心里清楚规矩,达里奥也仍然揶揄了戈麦斯几句。
“差不多就差不多,不就是嗑药嘛。我老了,打也打不过你们。你们怎么说都对。”
戈麦斯忽地放下刀叉,拧腰面朝达里奥。他又是严肃又是认真地说:
“等会儿你们趁早散开,千万别叫她看见。我建议你们就在一边看着,啥也别说。”
“那她来了再说嘛。”达里奥懒洋洋道。
“那你们还是现在走吧,离我远点,离这家餐厅也远点。”戈麦斯旋即改口道。
“为什么,我没吸,你不是警察怎么叫我出去。”
“要是我得罪了人家,不仅我收不上钱,你们也没好果子吃。”戈麦斯疾言厉色,用食指愤怒地指了指达里奥。
“想活命就走开,难听的话我说够了。”
张丰毅坐在他的位子上,望见前面的人群好像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面貌较老的流浪者火冒三丈地指责身旁的人,似乎是对他无甚所谓的态度感到恼火。恼火的原由,大概是事情的后果远非他们能承受起的。
张丰毅收回目光,他并不是特别好事的人。他的眼睛转动着,视线在桌上的菜单和盛放汉堡的纸盒来回地扫视。
他有些犹疑不定,他是该再要一份汉堡,还是把剩下的冷汉堡吃掉。再要一份显得浪费,吃掉冷汉堡又害怕半夜腹泻。
所幸他有足够的时间,在面临的困难上继续斟酌。
前面,围在人群里的戈麦斯说完以后,便伸手作驱散状。他年迈的身体挥舞着手臂,像驱赶苍蝇一样驱使达里奥他们。
挡在最前面的达里奥,匆匆避退到另一张桌子边。他迷惑不解地嘟嚷:“她真有那么厉害,连看看也不行。”
戈麦斯老头朝他摆手,意思是让达里奥立刻离开。凭达里奥的无知,怕他连观看的资格都不能获取。
围住戈麦斯老头的流浪者本来就是为寻找毒贩而来,见老头如此举动顿觉无趣。于是他们便纷纷作鸟兽散,有的到餐桌上准备点餐,有的则结伴出门。
达里奥也和朋友并肩而行,悻悻地走出了餐馆。
人群刚刚从戈麦斯的眼皮底下散开,餐厅里刚刚恢复冷清的状态,戈麦斯就觉得一阵砭骨的凉气浸透脊背。
寒风从门外的漆黑街道涌进来,穿越空旷的餐厅,直灌入戈麦斯的衣领内。嘘见推拉门内进来的客人,才与无关人士闲聊过的他登时魂飞魄散。
戈麦斯手足无措地松开叉子,任凭刀叉咣当撞在地上。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身体的寒冷变得更甚,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他在心里拼命向上帝祈祷,他期望着出现的人万万不要目睹达里奥和他的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