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玉书的故事里,有他跟苏澈闯过的祸,有他跟苏澈的喜好和讨厌。
那是过往,两个人永远一起,而里面没有悲伤与忧愁,只有快乐。
他讲述的语气很轻,很柔,让人听之,不由随之进入回忆之中,完全沉浸带入进去,然后会想自己是否也有过这么一个朋友。
但颜玉书又是如此的清醒,他把别人拉进了他的故事里,可他却从来都未失去理智。
美好总是短暂的,他深深知道现世的残酷,以及自身生命的脆弱。
小玉不知道颜玉书为什么会跟她说这些,只是觉得对方所说挺有意思,那个叫苏澈的人也很有意思。
她虽然没跟什么皇权贵胄打交道,可也远远见识或是听闻过这些上等人的德行。
可她能从颜玉书的话里听出,苏澈是不一样的。
所以她好奇。
故事讲到了他为什么进宫,这一次同样有苏澈,只不过哪怕颜玉书努力想要保持语气的平静,可依旧有难抑的起伏。
那是经久难消的愤怒和恨意,颜玉书心里是理解的,却还是怨怼难消。
因为他和苏澈是那样的要好,颜家和苏家是那样的亲密,可到头来,将颜家送上刑场的,正是苏家父子。
颜玉书话中冰冷感染了小玉,也让她一下回过神来。
她终于问了出来,问颜玉书为何要与她说这些。
颜玉书的瞳孔也仿佛才有了焦距,他看了过来,看着眼前有几分消瘦的宫女,笑了。
阳光被云层遮蔽,回廊下天光晦暗,颜玉书广袖锦袍,脸色苍白带笑,如同恶鬼。
他将《观潮剑气》和那无名的呼吸法送给了小玉,前提是要小玉学成以后,毁了苏家,让苏澈同样承受家破人亡之痛,让他同样煎熬。
可自始至终,颜玉书虽说要复仇,却未说出要杀死苏澈之语。
小玉只问他为何会选中自己,难道只是因为此前简单的善意?
颜玉书说她是有野心的,她虽然每日做事,却绝不甘于一辈子呆在宫里,如同牢笼般被囚此一生。
他说曾见过小玉站在树下,看着枝头的飞鸟,那种眼神里的向往和神采,让人心悸。
小玉默默接过了对方手里的两本册子,明明有些单薄,却重逾千斤。
那上面的一个个文字,是自由,更能改变命运。
接过来的时候,她感受到了阻力,颜玉书的目光一直落在这两本册子上,那是无比复杂的目光,希冀、无奈、痛苦等等等等。
但最终,他还是放开了手。
小玉因为没来由地害怕,很快便借口告辞,颜玉书并未理会,只是靠在梁柱上,看着屋檐边的天空。
天上云层终于要散去了,小玉出门时,回头而望,看到的是稀薄的阳光渐渐落在那个人的身上。
她关上了院门。
这日的傍晚,洗衣房起火,罪臣之后、杂事寺人颜玉书死于火中。
那夜,小玉在窗前站了一整晚,将已经背诵下的《观潮剑气》和那无名呼吸法一页页烧掉。
颜玉书的死在宫里连半点浪花都算不上,贵人们依旧歌舞升平,哪管底下太监宫女的日子,而管事们依旧媚上欺下,宫里的日子与过去几无两样。
不过终究是一个人没了,所以原本颜玉书要干的活儿,这回又换上了另外的人。当然,这次是两个。
小玉的日子也没太多改变,除了偷偷练功。她既然答应了颜玉书,就要做到,而苏家势大,仅凭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其扳倒的。
所以,因为心中的急切,她开始像宫里其他人一样开始算计,只有地位高了,所能得到的东西才会更多。
她的天赋不错,练功修行的速度很快,而不知是不是自身理解的原因,那呼吸法和《观潮剑气》竟意外的契合。
她修行的进展,可谓是一日千里。
可就当小玉以为日子就此如常的时候,宫外来了信。
其年大旱,她的父母和弟弟成了流民,万不得已想要来京,求她接济。
但这封信来的太晚了些,上个月,宣威将军牛敬忠才因镇压流民有功而获封赏。
小玉心里的天塌了。
……
说到这里,玉沁停下了话语。
她拂了拂耳边的发丝,像是被风迷了眼睛。
苏澈就在她身边,神情悲伤。
他想过颜玉书在宫里的生活,却因为未曾经历而无从想起,总没有如此真实。
上次听身边这人所说颜玉书入宫以后日子,他还真的信以为真。可这次听来,寥寥数语,脑海中倶是颜玉书的煎熬和痛苦。
而这,正是自己造成的。
“人的绝望千百种,不尽相同。”玉沁轻声道:“举目无亲,四下望去看不到前路,才最容易让人崩溃。”
苏澈看过去。
“所以,我就成了现在的样子。”玉沁说着,笑了笑。
还是很美,只是笑容微苦。
她的故事没有讲完,或者说,太过笼统。
不是因为故事冗长,而是她故意为此。
往事不是那么容易随便提及的,这需要强大的内心,无论是在颜玉书的死上,还是在于那个名为小玉的宫女自身的转变上。
“你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坏人?”玉沁忽地问道。
苏澈一怔,转而想到的是在几年前,那行拐卖之举的一伙人,其中甚至还有大行寺里的僧人提供便宜窝藏之所。
他们是坏人吗?当然是的。
可对于身边人问出的问题,苏澈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不是智者,也不是教书的先生,懂得那么多道理。世上有好人,就有坏人,有的能看出来,有的却善于伪装。有的是慢慢变坏,有的则是天生就坏。
苏澈摇头,“我不知道。”
玉沁笑了笑,“那对坏人,你会怎么做?”
苏澈听后,没有立即回答。
坏人是要受到惩罚的,所以才有律法,可坏人依旧层出不穷。
那在江湖中,对于坏人,会如何以对?
“我会杀了他们。”玉沁说道。
苏澈看过去,沉默着。
玉沁却笑,好像第一次卸去了伪装,轻松且舒心。
苏澈不难想到,这就是对方一直以来所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