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室门上写的是“怜幽阁”,大概取自玉溪先生的“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但是正在进屋的两人此刻显然无心去体味,当前一人黑色锦衣,锦衣上银色的飞鱼纹散发着低沉的光,背后的人身着靛青色长衫,牙白色的缠头,一脸惶恐。
室中摆设与金万元尸身所在的万宝阁并无二致,江远行走到长桌前,转过身看着跟随进来的周掌柜。
周掌柜站到雅室中间,下意识就要跪下,却被面前一双手擎住,不禁讶然抬头看去,看到一张笑意融融的脸,便感觉此人与所见过的所有官差都有所不同。以往的官差眼中,自己只是一个可以随时掏出钱的钱包,上楼之前,自己只是个贼,现在周掌柜却觉得自己是个人。
江远行:“周掌柜不必多礼,我看这屋中只有一把椅子,我们站着说话便是。而且我找周掌柜不为问罪,而是求帮忙。”
看着周掌柜几乎睁圆的眼睛,江远行继续道:“不过在此之前,周掌柜还是要说明今日上楼的原因,不然楼下一双双眼睛无法交代。周掌柜是二楼专管瓷器柜台的掌柜?”
周掌柜:“正是,小人周游,得金老板赏识才能谋得这个差事,我绝对不会害金老板。”
江远行道:“这我倒是相信。”
周游反而有些迷惑了,他仔细盯着江远行的眼睛,如此轻易地说出“相信”这种字眼,周游想看出这个人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江远行:“周掌柜不必疑惑,我做捕快十几年,三教九流见过无数的人,自信可以看透一些人心。周掌柜面相忠厚,或许小错会犯,但是绝不会杀人害命。”
周游心里一时五味陈杂,商场经营日久,人情机变早已熟悉,已经习惯了戴着面具过活,却好似被来人一眼看透了表面的伪装,看到了心里的本源。
看到有些发愣的周游,江远行继续道:“在请周掌柜帮忙之前,还是需要周掌柜说明午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也好堵楼下悠悠之口。”
周游闻言长长叹了口气,再次跪下,这次江远行没有阻拦,而是静静等他开口。
周游的头低低地伏在地上,看不清表情,“周游对不起金老板的知遇之恩……”
江远行:“周掌柜请说。”
周游:“家门不幸,犬子周子秦两个月前染上了赌瘾,终日流连于赌坊,直到几日前债主找上门来我才知道,他不仅输光了家产,还欠了外面几百两银子,债主说,如果日内还不上,就要他的命。犬子实在是自作孽,但是我周家四代单传,我不能眼看着周家的香火在我这里断了,所以……”
江远行大概明白了就里,为何周游会独自上楼,为什么在楼下拼着被当成杀人凶手,也不愿说出缘由,此刻只等周游继续说下去。
周游沉默了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所以想暂时从楼内借取一些,日后必然会慢慢还上。”
不问而借即为偷,周游显然羞于说出那个“偷”字,江远行也无心戳破,屋中一时陷入了沉默,周游心里在打鼓,甚至有些后悔,怎么就在这个官差面前说出了实情,他甚至能想象到那张脸瞬间从笑意变得冷酷,感觉像是过了一个时辰,那个声音才再次响起。
“周掌柜,我们还是站起来说话吧,这样我很不习惯。”
接着,周游在一片震惊中再次被扶了起来,自己交代了实情,已然做好了被当做罪犯对待的准备,却依然被以礼相待。
江远行看着站起来的周游,慢慢说道:“周掌柜,你为保全幼子的拳拳之心我可以理解,如果是放在平时,此事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此时你已然处于风口浪尖之上,恐怕无法糊弄过去。”
说到这里,江远行顿了顿,周游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接下来就是关键了。
江远行:“周老板怎么取的财物怎么藏匿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金老板横死,近来财物肯定会进行清点,在清点财物之前周掌柜自己把取来的东西放回去,至于为什么上楼,周掌柜就自己找个理由吧,就说查看库存?”
周游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面对自己已然偷窃的事实,这位官爷竟然在替自己想出路,膝盖一弯,这次是真想跪下,却再次被搀住。
周游涕泪纵横:“江捕头大恩,周游此生铭记。”
江远行:“周掌柜不必客气,我说过,我还需要周掌柜的帮忙。”
闻言,周游赶紧拭干了眼泪,面色整理过后,肃然一拜:“江捕头有什么想问的,周某一定知无不言。”
江远行点了点头:“发现金老板死亡是在未时末,周掌柜上楼是在未时三刻,我所言是否正确?”
周游想了想,道:“确实如此。”
江远行:“周掌柜有没有靠近过金老板所在的万宝阁,有没有听到里面的动静?”
周游:“我所去……之处离万宝阁甚远,并没有听到阁中有什么动静。不过,我在屋中时,听到另一个人也在那时上过楼。”
江远行眼中一亮,道:“谁?”
周游:“张管家,虽然没有看到,但是我熟悉张管家的脚步声,虽然当时张管家刻意放轻了步子,但是因为当时很紧张,一直注意着周围,所以还是听到了。”
从刚才的初步盘查中,张管家说自金万元上楼到未时末他上楼发现遇刺,中间没有人上楼,张管家为什么撒谎,难道他和凶手有关?
在心中默默记下了这一点,江远行继续道:“周掌柜可知金老板有没有什么仇家,你觉得可能想要置金老板于死地?”
这是一个很危险的问题,需要谨慎回答,细细思索了半天,周游答道:“据我所知并没有,金老板经营虽多涉及钱财,与不少同行存在竞争,但是金老板处事四面逢源,并没有什么仇家,只是……”
以平民身份能把生意做到如此地步,金老板必然有自己的过人之处,所以周游说他四面逢源并不意外,这个只是倒是勾起了江远行的兴趣:“只是什么?”
周游:“只是金老板喜好……女色,有不少钱财都花在寻花问柳上。”
想到昨晚所见,金万元当时色兮兮的表情还历历在目,花满楼是金陵最大的青楼之一,能在其中登堂入室,必然花费不菲,这也说明周游确实没有说谎,不过这和案情似乎无关。
江远行:“那金老板最近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周游略为思索,道:“说到异常,半个多月前,我看到金掌柜带了一个奇怪的人来到楼里,当时已是酉时,店中已没有什么人,我还在算账,也是无意中看到。”
这或许是个关键,江远行赶紧问道:“你可知那个人是谁?”
周游:“这个人后来我又见过一次,见他在市井之中贩卖药剂,似乎是个西域人,叫须卜延,因为在楼中见过,我才特意留意了一下。”
江远行:“他卖的什么药剂?”
周游:“这倒不知道,他只挂着个招牌售卖药剂,具体买什么会单独交谈,只是隐约听旁边的人说,是来自西域的奇特药剂,多是中原没有的奇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