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还有过很多个那样的夜晚。
只是,都不及那第一个夜晚那般令人煎熬。
她的电话总在半夜响起,仿佛这个城市里,潜伏着一个只在夜晚活动的秘密组织一般。
常打来的有好几个不同的号码,她并未将这些号码存入手机,但也从未记混过。
接电话的时候,她总是语焉不详,从来不称呼他们的名字,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去哪里,做什么,仿佛不用言明。
这让他抓狂。
他总是在她短暂离开的时候翻弄她的手机,偷偷地看,急急地记。
她回来的时候,总是清晨。
她的妆容油腻腻地,总有些残败。
他长久地盯着她,想从每根头发丝中看出端倪,又想伸手晃动她的脑袋,把她的秘密统统倒出来。
无数个夜晚,他眼看着她下楼,然后融入夜色。
他想起了那小男孩和他的舞蹈。
他觉得暗夜里,四处都蛰伏着有着碧绿瞳仁的兽,每一头都在蠢蠢欲动。他觉得自己无比孱弱。
他当然也记得自己爆发的时刻。那段时间,差不多是陈瑶在养着他了。
他甚至胖了几公斤。
可是,他的焦虑一刻也不曾缓解。
那天是他的生日,陈瑶给他买了蛋糕,给他点好蜡烛。
可是,他正深吸一口气的时候,她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他看着她接起电话,看着她起身。
他突然挡在了门口。他说:“你今天不许走。”
她脸上还是盈满了笑意,她说:“别闹。”
于是,他站在门口一整晚,以宣示他并不是在开玩笑。
那时的他,还希望能用这种办法解决问题。
陈瑶打他、推他。
他不躲,也不让开。
然而体力的悬殊,让陈瑶一次次败下阵来。
第二天清晨,陈瑶洗澡、化妆。
他搬了椅子坐在门口,看着她忙碌。
在她穿戴整齐后,他打横抱起她摔在了床上。
那就是开始,禁锢,暴力,或者一切定义性的词,如果有必要,那就是开始。
她还以为这只是一个略显残忍的游戏。她笑嘻嘻地问:“上班也不让去了?”
他说:“不让去。”
她想了想,双手环住他的脖子,说:“不去就不去了,反正我也转不了正!”
那时的她,大四的最后一学期,正在实习期。
她又说:“我要是丢了工作,咱俩就一起在屋里喝西北风吧!”
后来,她就真的很久都没有出过门。
门口成了禁地,三餐都靠外卖。
她闹过,一次又一次。
她那只魔音灌耳的手机终于停机了。生活变成了一个封闭的圆。
送餐员来敲门的时候,他的另一只手,总是死死扼住她的脖子的。
她在吃饭前,总需要很长时间来恢复正常的呼吸。
这件事慢慢地变得不那么像游戏了。
他们两人都是伤痕累累,一切都成了武器。
陈瑶那种屡败屡战的精神,他至今很是珍视。
他有时会出门。
这种时候,他就把她牢牢地绑在椅子上,蒙住她的眼睛,再把毛巾塞在她的口中。
他们没有多久就没钱了,于是,他会在黑夜外出,回来的时候,总能带回现金和食物。
有一次,他还给她买了一套印着小白兔图案的睡衣。
他在不觉间,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罪犯。
而她没有问过这一切的来源,她只是换上了睡衣,默默地吃着他带回的食物。
她吃饭的时候,他就在一边讲着故事。
他说:“从前有一只公狐狸和一只母狐狸。公狐狸出门打猎,只打到了一只小小的老鼠。它太饿了,一口就吞掉了老鼠。”
“等它回到家里,发现母狐狸坐在床边哭,因为它越长越胖了。母狐狸凑过来,在公狐狸的唇边闻到了新鲜的血腥味儿。她哭得更伤心了。”
她至今也不明白,他反复讲述的这个故事,究竟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她只知道,饭后,就到了角逐的时间。
她的双手,他的皮肤鲜血淋漓。
他的双手,她的脖颈之上总有着深深的勒痕。
极度地亢奋,极度地疲惫。
她的生活也被割裂了,痛苦和快乐,一个盛在左胸腔,一个盛在右胸腔。
混合在一起,随着猛然恢复的呼吸,喷涌而出的时候,就变成了一种温热的不明信息。
他的脑海中不曾消褪那些带着耻辱问号的句子。
只是,他已经不再把它们说出来。
他的发问,换来的只有沉默。
她死死咬住嘴唇。
他用力,用尽全力,想看看疼痛在她的脸上会发出什么样的映射。
她攥紧了拳头,脚趾也蜷缩起来。
可是她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她的脸变成了光滑的石膏像。
她用高贵的沉默来反击,这沉默的力量如有千钧。
瘀伤,紫色,青色,黄色,而后,消失不见。
身体比我们更容易遗忘和原谅。
她当然也不是一直沉默,有时,特别是他力竭的时候,她会变得喋喋不休。
她讲的都是片段,她回避了一切让这些片段显现出真实感的元素——时间、地点和名字。
她讲的时候,一串串手机号码就在他的脑海里蹦来跳去,他只好用双手抓住自己的脑袋,防止它们从天灵盖跳出来。
她滔滔不绝地讲,他一边听,一边强忍着胃部的不适。
只是,她的每一次讲述,细节都完全不同。
她像是迷恋上这个游戏,她的大眼睛眯了起来,在暗处窥视着他的表情,这使她拥有了一种猫的阴沉与机警。
而他的一切痛苦和煎熬都写在脸上,他是一只没有面具的公狐狸。
那些夜晚。
那些她盛装离开的夜晚。
每一分,每一秒。
她讲得那么详细,每一秒都要用一分钟的时间来讲述。
她的用词越来越放荡,仿佛讲述的不是她,不是陈瑶,不是那双天真圆润的大眼睛的故事,而是她道听途说的别人的故事。
他躺在那里,闭着眼睛,他不想看到她神采飞扬的样子,虽然这时的她非常美……
他的耳朵却从指缝里,细细分辨着每一个声母和韵母。
那些只有细节而缺少了人物的故事,他不曾错过任何一个字。
他的脑海中所拼凑出的不再是人,而是一些抽象化的器官。
就像丑陋的花朵。
他冲进洗手间,呕吐起来。
陈瑶一直没有离开。其实她有着太多的机会。
在徐涛呕吐的时候,在他洗澡的时候,在许许多多的其他时候。
她只需要打开房门,然后离开。徐涛已经不再绑住她了。
可是她一直没有离开,在他的视线之外,她依然有着被囚禁的姿态。
那些时刻,她就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移动一下,都会是罪大恶极的背叛。
可是后来,她还是离开了,她出门去派出所保释徐涛。
他干了什么,她不想知道,可还是被迫仔仔细细听了一遍。
没有人通知她。
徐涛彻夜未归,她坐在黑暗中,感觉到脊椎深处传来阵阵蚁行感。
蚂蚁,蚁酸,也许,她感觉到的是一种混合了疼痛与刺痒的感觉。
她等到时钟走到六点钟,就开始洗澡。
七点半出门,她的妆容有些浅淡。
经常不化妆的人,妆容总是浅淡的,而日日化妆的人,妆容总是越来越浓重。
她在镜子里端详着自己,觉得这浅淡似乎少了隆重,于是拿起了那只大红色的唇膏。
她去了最近的派出所,刚一开口,人们就把她领到了徐涛面前。
他被反铐在椅背上,双眼青肿。
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可是,徐涛的眼神无比空洞,他说:“那个小男孩,找到了。”
她收住笑容,问他:“什么时候?在哪里?”
他说:“当天晚上就找到了。”
说完,他抬起头,泪流满面。
她,呆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