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杨宕勇怎么放狠话,羽部通产株式会社与天使宝贝针织厂的合资算是初步达成协议,边疆这边没问题,协议要拿到首都去审批,估计问题不大。
两年前就说了,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三年前就通过了合资经营企业法,要利用外资发展本国经济,不过是一个针织厂,又不是造卫星,没理由不批准的。
合资后新的厂子将建在市区西南角的妖魔山山下,那里风景怡人,可以东望天山白雪,西赏西山落霞,去火车站也很近,出门右转,走两步就到了。
不过合资后的天使宝贝针织厂,从厂子到商标,全归了地方政府,与军区无关,地方为此据说给了军区不少财政支持,至于有多少,那就是机密,不得探听了。
甜蜜路老厂区准备为新厂分流一百五十人过去,在分流前,还得在老厂区继续生产,新一届广交会快要开始了,不能因为厂区搬迁,坏了边疆出口创汇大业。
至于老厂区,新的招牌已经挂出:边疆雪绒花服装厂,以后生产的产品自然不能再挂天使宝贝,改雪绒花了。
虽然按照合资协议,新厂的工资奖金将比老厂翻了翻的多,但老厂长王素琴与通讯站里的十七位随军家属都没去新厂,那些随军家属是因为离家近,至于王素琴,她是部队干部,并不想将身份转成地方干部,于是王素琴继续留在原来地方,领导新成立的雪绒花,打算再创辉煌。
至于间谍,事情过后,大家一笑置之,都说那只是孩子话,风言风语的,当不得真,当然,作为一名军人,就要随时保持警惕,总不能连当年的东北军都不如吧?
说是这么说,也没人追究余胜利他们的危言耸听。至于事实上有没有影响,那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
扶桑人走了没几天,军区任命政治部原副处长吴绍新为通讯站副主任,主持站里日常工作,吴副主任上任第一天就在欢迎会上说:“现在有的人还活在六十年代,看谁都里通外国,外宾全是潜在特务,大家都是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你们说说看,是不是这样?同志哥,时代不同了,怎么思想还停留在那时候?兴师动众,劳财害命,把友人当敌人看,这只会使亲者痛仇者快……”
余胜利这些日子有些沉默寡言,一般不在站里发表什么言论,至于杨泽明、钱筱薇,他们本来就是技术干部,钱筱薇是高级工程师,杨泽明虽然挂了个副主任的名头,可他正式职务是总工程师,主抓全面技术工作,站里面事情这下是彻底不管了。
聂万章副政委这些日子倒是经常找杨泽明下棋,钱筱薇以前还时不时当着俩人面埋怨几句,现在也不说了。
聂万章的夫人李锦梅想乘着成立合资工厂的机会,去合资工厂当副厂长,在原来厂里每天管票子管得她人都麻木了,结果李锦梅才刚提了个头,就被聂万章训了个狗血淋头。要不是李锦梅说自己不是认真的,只是觉得合资厂工资高,闲极无聊说两句,怕是聂万章就要动手打老婆了。
1982年9月1日,学校正式开学的日子,同时,这一天十二大召开,伟人在致开幕词第一次提出了后世人们熟悉的发展道路。
自从抓间谍闹剧发生后,杨宕勇就一直很沉默,无线电兴趣小组的学习无限推迟了,或者说已经无疾而终,他不再和其他人聊天,尤其怕生活区里的那些大妈大嫂,那些人只要一见到杨宕勇,就会笑侃:“哟,我们的小公安又去抓特务?”
杨宕勇能怎么回答?只能装没听到,速速远离。
余晓燕倒是安慰过杨宕勇,让他别为那些“长舌妇”生气。
杨宕勇能怎么说?
他只能叹息:“没有实力的愤怒毫无意义。”
受杨宕勇牵连,余晓燕父亲自己最近日子都不好过,杨宕勇还能怎么做?
买件马甲把自己套进去吧。
开学后,杨宕勇过上了极为单调的生活,每天准时去学校,放学就回家,家里也不再是小伙伴们的活动基地了,学校?按照小学同学的说法,杨宕勇一直傲得眼睛长在头顶上,就没看到过其他童鞋,他不主动与人交流,人家也不会主动跟他联络感情。
现在,更傲了。
沉默,一直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杨宕勇既不爆发,也没灭亡,他只是想当个安静的看客。
那次抓间谍的闹剧,让杨宕勇很受伤。
杨宕勇觉得自己没错,不说那个阿尾俊孝是不是间谍,就算他不是,你能保证所有扶桑人都不是间谍?就算不是军事间谍,你能保证不是经济间谍?自从开放国门后,共和国在这方面吃了多少亏?后世一再被拿来做保密宣传的景泰蓝泄密案,不就是很好教训?
是,众多专家说了,扶桑的七宝烧比共和国的景泰蓝更先进,景泰蓝在制胎、抛光、釉料等主要工艺方面都不如七宝烧,说景泰蓝因为泄密造成七宝烧后来居上没有根据。
专家纠缠于工人的技艺,还是技术诀窍,把扶桑代表团的窃取花丝焊药行为说成“可疑行为”,可不管是技艺,还是可疑,都事实说明了那就是扶桑人在有意窃取共和国技术。
除了景泰蓝,宣纸不也一样?扶桑人明摆着过来要搞明白生产工艺,结果厂里的人还很自豪的主动将原材料采集到每一道生产工艺,毫无保留告诉扶桑“客人”,临别还以原料样本相赠外宾,让人家体会到什么叫“宾至如归”,等回国扶桑人就喊出:“宣纸共和国第一,扶桑第二。”然后在国际市场上,用廉价宣纸将共和国的宣纸冲击的溃不成军。
现在的人在封闭环境生活太久了,一打开国门,看着外面的花花世界,觉得什么都是外国的好,当月亮都是外国的亮时,对自己的东西,自然谈不上有什么保密意识。
杨宕勇倒不是看不起那些盗窃行为,历史上哪个国家从落后走向先进时,没有“借鉴”过别国的技术?拥有金字招牌的日耳曼尼亚制造,在十九世纪,布列塔尼亚人送它四个字:厚颜无耻。日耳曼尼亚人想尽各种方法布列塔尼亚那里获得各种技术情报,然后生产出山寨货卖给布列塔尼亚人,那时候,日耳曼尼亚货就是廉价和劣质的代名词。
人类的希望,自由的灯塔,灯塔国发家历史同样恨不光彩,十八十九世纪,灯塔国各种手段用尽,从当时日不落帝国那里“窃”技术,死不承认有什么技术专利,等灯塔国自己技术走到前列了,这时候才恍然发现,原来这世界还是需要对知识进行保护的,于是灯塔国华丽地转身成了知识产权保护法最大的支持者——坚决支持保护自己的知识产权,别国的知识产权还是能偷就偷,能抢就抢。
扶桑只是学了前辈们故智,没必要上纲上线。
如果可以,杨宕勇也很想学学灯塔国,就是杨宕勇总觉得自己还是太年轻,脸皮不够厚,也不够无耻,没法做到自己永远正义,如有疑问就修改正义定义。
可人家偷到杨宕勇身边,他就无法接受了——偷东西的小偷必须干掉。
可惜,杨宕勇没能力干掉小偷,打不成狐狸还惹了一身骚。
喜欢杨宕勇的大人,这次或多或少受到影响,每天看着大人们强作的笑颜,杨宕勇只觉得心被刀扎。
这时候,杨宕勇又觉得自己错了。
个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一管,脑袋上就沾了一脑门的霜。
真是活生生的餐具。
杨宕勇暗自神伤,他觉得心里很苦,对周围一切都不感兴趣,学习无线电?没兴趣;继续自学大学课程?没兴趣;搞些能做的小玩意?没兴趣;余晓燕拉他去听她弹琴?一样没兴趣。
重新上学后,杨宕勇除了每天看看五年级课本,剩下时间就是练字,铺开报纸,拿着毛笔在上面写字,抄《兰亭集序》,不管字好不好看,反正一个字一个字写上去,抄了一遍又一遍,抄到闭着眼睛也能一行行默写出来。
一边抄,一边回想重生后自己所作所为,越想越觉得如此下去,将来很难说会不会后悔。
我以真心待人,别人却回以差评。
这次是没抓住阿尾俊孝把柄,要是抓住了,别人会不会觉得自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说,可能不会这么说,想,一定会是这么想。
这段时间,何洁与乔湖这两个杨宕勇在班里最好的同学,也疏远了杨宕勇,不是他们主动疏远,而是杨宕勇不再搭理他们,他给自己包上一层厚厚的壳,别人进不去,他也不想出来。
除了自家兄弟,唯一陪在杨宕勇身边的,只有余晓燕。
每天,余晓燕陪着杨宕勇静静地上学,放学,默默地站在桌前,看着杨宕勇抄《兰亭集序》。
母亲还是经常用很尖酸刻薄的话嘲笑杨宕勇,说他自己为是个聪明人,结果是自作聪明,他是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
余晓燕有时想反驳,可每次都让杨宕勇拉着衣角不再说话。
还能怎么说?自己母亲,只能承受,而且,杨宕勇知道母亲也就在自己面前这么说,当世界对自己充满恶意时,站在前面帮自己遮挡明枪暗箭的,除了一直默不作声的父亲,就只有对自己又打又骂的母亲了。
父爱如山,母爱如水。
做小孩的,理解万岁。
外面的世界没有因为杨宕勇把自己套起来,有任何改变,国庆的时候,天使宝贝厂还是搬妖魔山去了,边疆一级政府热心,首都那边批复的自然也快,原来的厂现在变成了雪绒花厂,又进了一批工人,每天厂里嘈杂的机器喧嚣声,就算隔了一条马路的通讯站里,都能听到。
至于雪绒花厂生产什么东西,款式如何,销路怎样,杨宕勇全都漠不关心。
不关我事,关我屁事。
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现在,不思考了,上帝也可以避免被笑死的悲剧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