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卜。
这是那位世子的名字。
卜,以龟甲置于火种,观其裂纹而预测凶吉。
那是最早时候的天机算术,如今早已被淘汰。
但这个字中蕴含的道理却象征着武安侯在那孩子身上所寄予的希望。
可这终究是不可能的了。
正如那位大夫所说的那样。
争不得天命。
甚至连作为一个普通人活下去都成问题,更不要说什么修炼了。
陈元第一眼见到慕容卜的时候,也着实吓了一跳。
那真的可以被称作是“人”吗?
若是一个人活成这般模样,到底算是什么?
……
眼前这扇门是被一重重阵法笼罩的。
与其说是某一位少爷的房间,用“牢狱”来形容似乎更为贴切。
虽然还没有走进去,但看着那位守卫模样的中年人熟练地解开重重封印,原本空无一物的前方泛起一阵涟漪,然后就见到一座宅邸出现在眼前。
宅邸不大。
却是青砖黑瓦。
也不知是谁设计的宅邸样式,这般看上去倒像是一座陵墓一般。
根本就不像是活人住的地方。
“我们到了。”中年人用一种僵硬的语气对陈元说道,朝着他微微躬身,“虽说是少爷相邀,但还请陈捕快注意好时间,前往莫要再里面呆的太久,少爷……是需要休息的。”
“我知道了。”
陈元应道。
他可不是一直在休息。
据说是从出生开始就从来没有走出过那扇门。
靠近宅邸的一路上,那种“不是活人居住”的感觉更加地浓郁,若非身侧还有一个人跟着,他都想掏出阴阳玉看一眼这里是否如感觉的那样阴气缭绕。
推开那扇门的瞬间。
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甚至已经分辨不出其中到底有多少味药。
眼前是一座祭台的模样,卦模样的祭台总个方位,分别摆了种奇怪形状美玉的低矮柱子。
这根柱子之间的地上有白雾流转。
其中各安插着两点昏暗的灯烛。
就在祭台正中央,却是一张石床。
石床边上帘子四周拉开,正见到床上躺着的人。
那是一个老人,穿着单薄的素色长衫,枯槁的四肢无力地垂下。
头上的毛发几乎都掉光了。
细若游丝的呼吸,让人觉得他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咽下那口气。
而在陈元的眼中,这老人身体的状况却还有更深一层的变化——天地灵气穿透了他的身躯,却根本无法在他的身上停留哪怕一分一毫,甚至……
若是就这样放着不管的话,此人的死期或许就在近期了。
“你可算是来了……陈捕快……”
老人察觉到有人将门打开。
微微睁开眼。
沙哑的声音落在他耳边,带着悲哀和凄凉。
“我可是都听说了啊……昨天我爹因为你,难得地发了脾气呢……”
“只是公事公办罢了。”陈元摇头,冷静地看着那位躺在床上的世子,这确实是一个可怜人,明明出生在武安侯这种大户人家的家里,却根本无法享受到任何恩惠。
若是非要说什么恩惠的话。
可以让他活到现在,不知是不是算得上……
不。
或许对他而言,这只能算是一种折磨。
“不知世子找我,所谓何事?”
“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就是想见见你……呵呵,能与我爹这般说话的人可不多,过去说那种话的人,也大都死了……”
“世子到底想说什么?”陈元皱眉。
“我只是很好奇,那么想要见我一面,甚至是不惜让我爹生闷气的……甚至还多方渠道打探我消息的人,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
老人挣扎着。
枯槁的手臂颤抖着用力,最终也只是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
将头给撑起来一些。
“现在你见到我了……不知有什么话想说?”
“也没什么吧。”陈元摇头,“原本想要找你……是因为不确定武安侯府内是否真的有你这个人,多方打探也只是为了确定我心里的一些疑点……这其实是算不得什么的。”
“只是这些?”
“只是这些。”
“那抛开这些话,你还想说些什么?”
“……这倒是难为我了。”他扶着自己额头,颇为痛苦地想了想,“要不……祝你早日康复?”
“哈哈,你可真是有趣。”
老人忽地大笑两声,却因此剧烈地咳嗽起来。
面色变得更加苍白了。
又挣扎了几下腿,但最终连挪移一些距离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唉……明明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的……现在居然连下床都不行了……果然早日康复什么的,是不可能的了吧,顶多早点死了,来世投个好胎。”
“武安侯世子,也相信来世这种说法吗?”
“我可是和你们修道者不一样的,我只是一介凡人……信来世怎么了?”
关于来世是否存在,这世间存在各种不同的说法。
陈元虽说是不信什么来世的,但他也不会否定他人对于来世存在的想法。
因为谁也没有死过。
对于不确定的东西,他并不会擅自下决定。
他只是在开玩笑——虽然他也觉得自己蹩脚的玩笑并不是怎么好笑。
但一时半会儿,也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可以聊得下去的话题。
“陈捕快可以这么冷静地与我对话……说实话,我是真的很开心的。”
老人忽然道。
话语中更添了几分哀伤。
“外边传我出生开始就被关在房子里不曾出去……其实那是以讹传讹了,小的时候我还是出去过的……外面的样子,说起来,我也是很久没有见到了啊……”
“虽说是独子……但我也终究是生得狰狞,早年他们见我都躲得远远的,更何况是现在……就算是这些年来给我看病的大夫都不敢靠我太近……我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我也知道我的状况……这一生我不求太多,只求一死了……可我若是死了,我爹又不知该如何……陈捕快,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呢?”他抬起一只手,朝着陈元晃了晃,“从小到大,他们都只是把我当做一个累赘,可怜我,厌恶我,我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但起码现在的你……不知你可否愿意……靠的更近一些?”
这是一个可怜人。
陈元心里此刻就是这么想的。
到了现在,他已经差不多了解了此时此刻,这位武安侯世子心里所想的东西了。
可怜到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掌控。
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要孤独一辈子。
甚至到现在为止,都罕有几个能与他说过几句话的人。
——并非没有人见过他的模样。
——而是见过的人,都不愿意提起。
——就是这么一个人。
走到石床边上。
终于能真正看得清他的脸了。
那真的是一张苍老得不成样子的脸——或许是武安侯老的时候的模样。
但终究是武安侯更加年轻一些——明明年纪更大的是武安侯。
“呵……真是太好了。”老人长舒一口气,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终于,终于有人可以和我一起说说话了……”
“我可不……”
陈元的话说到一半。
终归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不是来这里和人聊天的。
他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他还有工作——现在也不是闲下来和人聊天的时候。
但是……
或许,在这里停留片刻也是可以的吧?
心里忽然生出这般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