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我们之中有一个会消失的话，你希望哪一边消失？

这是一个残酷的问题。

但也是不得不考虑的，迫在眉睫的问题。

只是对于他来说，这个问题根本就不存在犹豫的必要，因为其答案本身早已经定了。

不管哪一方消失，依旧存在的一方会达成“陈元”的夙愿。

他是这么回答的。

所以哪一边会消失……从最开始他就没有想过。

因为哪一方都是陈元，哪一方都是他。

尽管记忆被分割成了两部分，尽管感觉就像是两个人的魂魄挤在一个人的身体里，但从根本上来看，就是一个人。

关于意识、存在方式这些颇有内在含义的词语，陈元早就已经想得很透彻了。

所以在另一个自己想要尝试与他进行对话交谈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一点犹豫。

便将自己的答案说了出来。

只要这具身体还有活到最后的执念，那无论控制这具身体的意识如何，甚至连“陈元”这个名字都可以不去叫。

就算是那样也在所不惜。

在那一天，两道意识第一次交谈的那一天开始，便是这样决定了的。

陈元自始至终都没有后悔过。

而现在，也是一样。

本该如此的。

……

他的身体里寄宿了两种不同的意识。

这是除了谷尘子之外谁都不知道的秘密，就算是石天纵和石崖子两人都不曾知晓。

在某一天开始，梦境与现实就彻底地分割成两部分。

他不知道梦里的自己在干什么。

而梦中的自己也不知道白天的自己在做些什么。

就算是身处现实，也会对不可窥视的自身梦境产生好奇。

就算身处梦境，也会对现实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而感到恐惧——那是不可预知的恐惧。

在巨大的分歧出现之后，属于陈元的意识便彻底地分割成了两个部分。

有如一体双魂。

尽管在那之后一直依靠谷尘子的丹药维持自身精神微妙的平衡。

但终归是杯水车薪。

平衡崩坏的时刻迟早会到来，但在那之前……

他终于接触到了天外天真正的秘密。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寻找，一直在思考。

天外天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们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若只是单纯地破坏现有的秩序，将现有的太平世界打破，若他们的存在异议仅限于此的话，他们迟早都会走向自毁的道路，根本不需要他做出任何努力。

毁灭者终将自毁。

这是在书中被验证多次的规律。

而就在现在，陈元终于明白了天外天的目的。

在他看来，这或许……只是一个一厢情愿的执念。

让天地恢复它原本的模样，将世间变作他们所期望的，过去的样子。

第一个解开的疑问是淮青墟。

为什么要将淮青墟变成那副模样？

若说将天地变作上古时期，那也不该连生灵本身都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

根据之后预言中记载的内容，陈元发现第一道预言中所描述的信息终究太过笼统。

经过天外天不同手法的比对，他大胆猜测。

那应该是一次尝试。

是改变灵气运转的规则，至于如此做法带来的后果，甚至不在做这件事情的人思考范围之内。

解开生灵对于道德、规则的束缚，解开大地破天而生的欲望，打破现有的常理，让湖水单独存在于天际……

起初只是尝试而已。

是将简单的束缚解开而做的尝试……不管其造成的后果如何，都不过是小打小闹……对于他们来说，确实是如此。

其最终目的，应该是让天地归于上古。

但其中还有一些关键的疑惑不曾解开。

天外天存在了那么多年，为何无人清剿，为何长存于此？

他们甚至门人不多，却偏偏能将这方天地搞得天翻地覆。

这又是为何？

……

“那么我现在再来问你……真相到底是什么？”

缥缈不定的声音落下。

空灵的话语中带着些许激动和振奋。

“你们在逆转现有的一切，企图通过这种方法来让世间回归上古时期，他们不理解你们，是因为连你们的目的都猜测不到，你们不畏生死，是因为生死在你们眼里根本不是上古时期的天道所立下的东西，而是新天道为生灵套上的难以规避的枷锁。”

陈元的视线落在身侧那条干涸的河床。

风卷起一片沙尘，仿若将这条已经死去了的河流重新赋予的生命。

尘土飞扬翻滚，随着时间的推移就仿佛那惊涛骇浪。

沙尘中，有黑影攒动。

隐没于阴暗之地，看不清其真身。

“但那是错的，我不知道过去发生的那些事情其原因究竟如何，但这几百年在白玉京我还算过得不错，若是没有你们天外天的话，兴许还能过得更好。”

“就算你知道了此方天地的真相……还是这般回答？”

“知道了又如何，你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法术的效果，本身并不代表天道……这并非是顺应天意，做再多也只是徒劳。”

“看来……你还不曾知晓过去发生的事情。”

缥缈的声音继续传来，夹杂着遗憾与无奈。

而此时，陈元距离那座半塌了的石门只差些许距离。

已经可以勉强看清楚石门上站着的那道身影。

“那么我就先来问你一问，你可知天地如何诞生？”

“无中生有，混沌化阴阳……”

“不错，那是天地诞生的瞬间……混沌分清浊辨，有物划分三界、定规则，其分身千万，便是苍生。那天地之中诞生的天道，便是‘苍’。”

“我可不是来这里听你讲故事的。”

陈元皱眉。

紧握在手里的那把定天剑已经在微微颤抖着。

“天是生灵，天外天是‘苍生’，这一路上我一直跟在你身后，一直在寻找，终于……我找到了更进一步的真实，若天地都是生灵创造，那生灵究竟是何等强大，若从凡到仙是修道者挣脱生死枷锁的过程，那是否也能到达那个不可名状的境界，拥有那等力量……”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找到了证据，找到了‘天’是生灵的证据，找到了天外天玄奥力量的根源，所以——”

“你想让我认同你吗？”陈元止住了脚步。

眼中神色变得平淡。

他能听见远处某个方向传来匆忙的脚步声，这声音属于不同的几个人。

其中一道声音他熟悉，另外还有一些有点陌生。

“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在问我关于‘天道’的问题，你想从我这里得到肯定的答复，想得到我的认可……但那究竟又有什么意义，就算这方天地变作了上古时候的模样，又能干些什么？”

“探求真理。”

“真理？”

“你的心里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吧，不，一定是这么想的吧！过去发生的真相，被现在所掩盖的真实，被如今天道所遮掩的一切……”

“龙门是上古水中妖族磨练道心的地方。”陈元冷不丁说道。

“哎？”

“越是靠近龙门，道心便越是不稳定……龙门水竭，水中妖族抛却此地，导致再无人知晓其正确用法，长此以往这里便变作死地……你站在那里多久了，一日？两日？或者更长……不累吗？”话音落下，他的脸上带着些许戏谑，“你还能坚持多久？”

“……我确实坚持不了多久了，但你又如何？现在的你还是陈元吗？”

“我一直是我。”

话虽如此。

陈元已经能感觉到属于自己的意识正在一点点变得薄弱，一些如同梦境一般的记忆穿插在脑海中。

这是属于他的，另一个人格的记忆。

二者的记忆开始融合，存在开始合二为一。

这并非是双方自愿，而是没有了灵草丹药的辅助之后，必然的结果。

现在想起来，似乎很久都没有吃药了。

“但你已经不再是你了，我虽然不知道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但从你走上这条道路的那一刻开始，我便已经不认识你了。”

“真是可悲……陈道友，你还要被那几个圣贤欺骗多久，他们才是叛徒，是他们诛灭了上一代天道，诛灭了创造他们的‘母亲’，他们已经不配为苍生！”

“过去的事情确实有许多我不了解的秘辛，若是你愿意讲，我可以将就着听一会儿，不过……是在你被我击败之后！”他突兀地暴起，手中定天剑已然出鞘，剑尖划破前方惨淡的沙尘，露出站在石门上的那个人面孔，那是一张略带狰狞的脸，刀疤几乎密布在整张脸上，“呵，明明当初最痛恨天外天的人是你，却没想到你居然会站在我的对面，当真是造化弄人……石道友。”

陈元的意识越发涣散。

虽然嘴里说着狠话，但他现在全部的动作其实都不是出自于他原本的意识，而是依赖于另一个自己。

他只依稀见到两人之间刀光剑雨。

紧接着，眼前便陷入一片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