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让人族过得更好。
想要让后人可以不再残喘于世。
在那个不知修炼为何物的年代中,有那么一群人开始了他们的求道之路。
陈元看见了,那些人倔强的身影,宁愿跪倒在强大的力量面前,宁愿舍弃所有,也要寻求“道”的信念。
陈元听见了,他们口诵晦涩的经文,希望从天地之间寻找到存在下去的意义。
那真的是一段最悲惨最黯淡的记忆。
任何一个弱小的族群都有可能因为某一天突如其来的灾难而泯灭于岁月之中。
——但是他们不允许。
——但是他们不愿就这样结束。
——尊严算得了什么,生命算得了什么,只要能有未来……什么都可以放弃。
这就是……过去的求道者。
是连“修炼”都不曾懂得的,寻求生机的那一群人。
是已经不存在的,甚至连姓名都不曾被记住的一群人。
心有所感,魂与道合。
恍惚之间,眼前景象再变,这一回却不再有什么“留存于过去的记忆”,却是变作一片纯白无瑕的云海。
一座浑圆的青色高台穿过云层,为这片无暇的世界平添了一份肃杀,仿佛要将这天决裂。
而他……
便置身于这高台中央。
耳畔是诵经阵阵,脚下是步步生莲。
云雾缭绕,在高台四周分化出一道道玄奥的符文。
同时心神震动,其中一部分的符文开始逐渐变得凝练,竟是在高台边上一角变作了一面镜子。
还差八面镜子。
还差得很远……虽然还差得很远,但已经足够了。
毕竟……这只是一次短暂的悟道。
连闭关修炼都算不上。
若是将如今“目之所见”给一个定义的话,可以看做是自身修为境界在精神层面的某种表现形式。
陈元很清楚这一点。
这是属于他的一场机缘,是原本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场机缘。
通过那阴灵女子的法术,凭依于少女的身体。
借着某种“情绪”入定。
从而正视自身的道理。
虽然无法达到“凝聚出第二面镜子”的程度,但维持这种状态肯定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肯定的……吧?
他才开始心中闪过这种想法。
下一瞬间,只觉得自己的心神忽然之间变得有些浮躁起来。
维系着两个身体的“纽带”在变得脆弱。
法术的力量开始退散。
不管他本人愿不愿意,那种玄而又玄的入定状态开始消失。
再没有一望无尽的白色云海。
也不曾出现在青色石柱上。
更没有什么镜子。
唯有心中对于自身道的感悟在时刻提醒自己,之前确实是进入过“入定”的状态。
关于在凭依之后的一切记忆,都开始变得模糊,无法回忆。
这也在预料之内。
是在古籍中记载过的,不必感到惊慌。
但问题出在那个阴灵女子的身上……以及此刻明目张胆地踏入监天司的,两个不速之客。
陈元还保持着闭眼昏睡,难看地瘫在地上的姿势,纵然早已恢复了意识,他仍旧不敢有丝毫动作。
生怕惊动了那两个人。
他们……
从气息上来感应是一个第一步修道者,另一个甚至连第一步都没有到。
不可大意。
这世上可以遮蔽气息、篡改修为的法术种类繁多。
天知道那两个修道者是不是隐藏了什么底牌。
但是他们到底在干些什么?
疑惑之间,便听见其中一人的声音响起。
而那个人的对话,也是让陈元的心中更加坚定了躺在地上,绝不起来的信念——除非对方打算冒着被监天司抓捕的风险对自己下手。
……
真是令人期待。
总算又到了这个时候。
上一次的九阴降临是什么时候?算起来也有些年数了吧。
虽然上次的九阴降临因为计算的失误,从而错失了机会,而且那个地方也确实是存在风险。
但这一次不同。
白玉京……这是一个极为理想的场所。
虽然有复杂的阵法,防护措施做得滴水不漏。
但那也是需要有修道者监管的。
若是没有了修道者的监视,也不过是一些比较难搞定的墙壁而已。
而这白玉京阵枢虽说有人固定监视,但也总会有空隙的。
在这段时间内,一切都有可能。
知晓了这一点,那便是真的什么地方都能去得。
就连这种地方也不在话下。
对。
一切都是为了长生。
都是为了能够羽化升仙。
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就算现在所做的事情再如何下三流都能忍受。
但他唯独不能忍受身边这个糟老头子此刻正在做的事情。
“我说鬼老,您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呢?”
说出话来的是一道稚嫩的声音。
听上去似乎年纪在二十岁上下。
便在那句话落下后不多久,听见不远处响起一道苍老沉闷的干笑。
“好不容易来了这里……自然要留下来一些痕迹,要不然哪里对得起老夫这把老骨头,嘿嘿……这么些年老夫都不曾进来过,没想到却因为这件事情……去去去,这什么眼神,小娃子懂什么……这儿可是监天司,你这一辈子都不一定来得了的地方!”
“可这儿不是白玉京最恐怖的地方吗……鬼老我们还是早些做完了该做的事情就走了吧,这次的落单阴灵成色不错……虽然这一只差了些,但也可以送给小辈们练手……我说鬼老您可千万轻一些动静,那边可还躺着两个人呢!”
年轻声音被压得很低。
话语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急切之意。
而再听另一个老人的声音里,却明显是游刃有余。
“怕什么,这些人现在都处于‘悟道’的状态,轻易无法醒转……更何况他们就算醒来又如何,难道我们两个还搞不定他们?”
“别啊鬼老,我可不想被监天司追杀……”
“呵,胆小的玩意……在你入门的那一天开始不就已经是监天司的敌人了?不对……你便是所谓的关外之修,这儿的人就算杀了你都不见怪,嘿嘿……怎么样,怕了吧?”
所以说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若非此人身份特殊,而且确实是有一番本事,要不然谁会跟着他来到这里。
这儿对两人来说是龙潭虎穴,原本的初衷是尽可能地不惊动任何一个人,悄悄办完事情了便离开此地。
但看着如今兴致高昂的老头,他对于未来到底会变成如何样子已经开始担忧起来。
若是可能的话……还是尽可能地安全离开吧。
他心里这般想着。
却又听那老人的声音冷哼一句。
“慌什么,烛龙梦又岂是这么容易挣脱!还有……”他顿了顿,声音变得严厉起来,“都和你说了多少遍,在外边得叫老夫一声师尊,没大没小的玩意……虽然在我们那里没这等繁琐的规矩,不过好歹这儿是别人的地盘,要是被人听见识破可就糟了……”
怕是这糟老头子早有这打算了吧。
他心里情绪已经越发低落。
这糟老头子原本在门派里的时候便听说是一个爱慕虚荣之辈。
修炼了几百年了,可还是那个境界。
虽然一口一个成仙、羽化。
但连他从前教导过的弟子甚至都已经成仙了,他却还在原地踏步。
门派中修道者尊称他一声“鬼老”,其实背地里都引申为“老不死的”这等意思。
然而这位鬼老在门派中遭了冷落,连带着他也跟着抬不起头来。
这一回九阴降临是白玉京,是敌人的地盘。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派遣这位鬼老来此地。
或许……是有意让他死在这儿也说不定。
“……这女娃子好了,接下来是这个男娃子……”
心中诸般念头闪过的当口。
却发现鬼老已经完成了“杰作”,放下怀中的小姑娘,朝着另一边躺着的白净少年走去。
不行,这可不妙。
那小姑娘也就罢了,看样子也不像是监天司里的人。
但那位……那个少年分明穿的就是监天司的衣服。
甚至还有定天剑,也在身边。
若是这少年忽然暴起将鬼老捅个透心凉,他都不会有什么意外。
“住手,千万不要——”
话从口出。
却终归是有些晚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鬼老在那少年的身上摆弄,留下所谓的“痕迹”。
他倒也不是害怕事后会遭到监天司的追查。
鬼老所做的任何事都可以不牵扯到因果。
这是门派中的某种很常见的秘术。
只要不被刻意地深究,都不会追查到对方头上。
他担心的是那监天司的少年什么时候会醒来。
……
醒过来?
开什么玩笑。
虽然是耳边无意间听见。
但那两个人如此低下的修为明显是表象。
两人藏得很深,真实修为或许已经是第二步,甚至是巅峰。
第二步巅峰。
这是修道者可以自由在凡间行动的极限。
一旦迈入第三步,便会直接羽化,飞升或身死,只有这两个结果。
陈元不知道那两个人到底在干些什么。
但分析下来,他们似乎是在收集“阴灵”?
阴灵……这也是可以被收集的某种东西吗?
如果按照这段时间的推算得到的信息,可以知道阴灵确实是过去存在过的,只是并不知晓是过去人们的魂魄,还是过去人们的幻影。
或者二者都有之。
他们需要阴灵做什么?
来不及等陈元心中多想。
他又听见了一些骇人听闻的东西。
关外的修道门派……
九阴降临……那个老人口中称呼九阴降临为什么?
烛龙梦?
烛龙……那可不是什么随便叫叫的东西。
那是传说中妖龙一族强者才配得到的称谓。
而根据古籍记载,妖龙一族早在过去便已经举族飞升,留在凡间的妖龙族寥寥无几。
根本无从寻觅。
但若是烛龙的话……陈元又想起来那个在云端,遥远的虚幻天地中匍匐的巨龙身影。
它……是烛龙吗?
作为一个修道后辈,他根本就不曾见过什么妖龙族,更不用说是烛龙了。
也就在《天地生灵录》中见过过去修道者画的妖龙族本相,但那画工实在是糟糕透顶。
心中思绪万千。
然后便听见远远地,有脚步声朝着他靠近。
他明显地感觉到有一张脸靠近了他。
对方呼出的气息中透着浑浊的某种味道,令人不喜。
然后便感觉到某种清凉的东西落在脸上。
开始在他的面颊来回游走。
那到底是什么?
该死的……
这个人到底在做什么!
他很想马上拔剑呵斥对方一顿。
但他又不敢乱动,生怕被对方察觉。
要忍住。
不能因为这件小事而坏了大事。
对方有胆量深入天海关,来到这白玉京,定然是有不小的倚仗。
此时还是忍着比较好,只要不是危及性命,又有什么不能忍的……
陈元的耐心很足。
……
那个小姑娘也就罢了。
之前检查的时候已经确认过,似乎是因为力竭陷入昏迷,再加上忽如其来的悟道……是睡得死死的,就算再如何摆弄都不会醒过来。
但那个监天司的人是怎么回事?
他身上灵气充沛,仅仅是陷入悟道之中,只要外界有分毫变化,都有可能醒来。
可是为什么……
心里的困惑无法得到解答。
但又偏偏不敢说出来。
在鬼老正在干所谓“正经事情”的时候,是绝对不能打扰的。
一旦打扰了,便会如方才那般叫骂。
他实在是不想被这么一个人骂。
或许……没问题的吧。
毕竟是鬼老。
能出什么事情呢。
这个监天司的人……或许是那种修炼狂吧,一旦陷入悟道的地步便无法轻易醒来。
嗯。
一定是这样的。
……
起初还有些难以忍受。
那是某种柔软的尖细之物触碰身体,留下一些不知名清凉液体的感觉。
但时间过得久了。
却也渐渐地习惯了。
乃至最后……真的是睡着了。
但陈元很清楚,自己并没有睡多久。
因为这种时候根本无法安心入眠。
只要外界稍微出现一点变化,心神便会回来。
而在他终于撑着身子从地上坐起来的时候,总算是舒了一口气。
那两个人早就已经离开了。
不仅仅是那两个人。
原本身处此地的阴灵也不见了踪影——或许,是被他们给抓了去吧。
在没有见到真相的时候,一切都只能是猜测。
他起身,看向躺倒在一边的小姑娘。
还好,这小姑娘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异常,除了……那张脸上不知怎的,被画上了一些可笑的图案。
陈元才想笑出声。
却猛地想起来。
自己的脸……或许也没能够逃得了一劫。
——自然要留下来一些痕迹。
那个老人的话在心底不断被放大。
最终……化作羞恼。
该死的,瞧瞧他都干了些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