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他的名字,驷明倒不怎么惊讶。
“我早料到了。”他很快便平静下来。“你是回来和我争王位的吧?”
李残摇摇头:“王位对我而言没有半点儿吸引力。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永远做个厨子。”
驷明难以置信的望着他,干笑着说道:“看看,虚伪不虚伪?”
他突然愤怒的伸出两个指头:“虚伪!”
“李残。你别以为自己没爹没娘就有资格在我面前说大话。告诉你,你不配!抚养你的那些下人哪个不把你当自家孩子?你被别人一路保护着长大,就连挫折好像也是上天故意安排好的。你逃了十年,怎么样?不还是毫发无损的回来了?我呢?你知道我走到今天花了多少辛苦,付出了多大代价?”
他忽然泣不成声:“为了今天,我把良心都卖了,卖了!”
李残道:“你现在回头也来得及。”
“来不及了,你不懂。”驷明哀叹道:“几十年前就已经晚了。我忍了这么长时间,也该放手一搏了。”
雨寒忽然喊道:“驷明,你连我都不顾了吗?”
驷明身子微微打颤,指甲扣进肉里,出了血。他大声说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顾不得你了。”
机关神兵迈开脚步,刹那间地动山摇。
李残挡在前面,喝道:“有我在这儿,你别想过去。”
“螳臂当车!”驷明轻蔑的一笑,按动机簧。神兵朝李残踩下去。它动作虽然笨拙,但覆盖面极大,就算你看得一清二楚,却没法躲开。所谓“大巧不工”就是这个道理,在绝对力量的面前,技巧是没什么用的。
李残知道自己刀法的极限,就算他能使出那石破天惊的一击,也阻挡不了眼前的庞然大物。蚍蜉撼树,即使最厉害的那只也撼不动。
但他还是站到神兵的面前。
李残不会为求死而战,他身上流淌的是张啸卿的血。他要胜利,而且是大胜。张啸卿当年困守孤城,面对十万大军兀自奋战;今天的李残也不会后退一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自言自语道:“这个巨人的弱点在于重量,一旦倒地便再无法站起来。我只需要造成一个倾斜,便可以放倒它……”
他把手按在刀柄上,心中空空如也,仿佛老僧入定。
李残感到自己站在一汪漆黑的湖水中,湖面开满莲花。他往前迈步,脚下泛起片片涟漪。有的花怒放,有的花枯萎、死亡。天上落下温暖的雨,他在等。等自己的刀可以斩断钢铁的一刻。
蓦的,湖面上裂开一道金光闪闪的缝隙,李残顿时感到醍醐灌顶。
他睁开眼,刀出鞘。光华一闪,寂灭。
驷明在上面只感到一阵寒气。他失声道:“怎么了?”
机关神兵的左脚踝处裂开一道火红的缝隙,使得那只脚无法承受山一般的重量,整个坍倒下来。
湖面上的金光,就是李残的答案。机关神兵无论结构多巧妙,也是经由熔铸、拼接而成。即使隐藏得再好,金属间的缝隙依然存在。只要找到这缝隙,纵然神兵一击可破。
巨人陨落,砸向地面,摔得七零八落。一阵尘土飞扬后,驷明却不见了。李残看见黄袍的一角,便跟了上去。
他们没有往上走,而是顺着暗道盘旋向下,仿佛直达地狱深处。李残只感觉阵阵热浪袭来,灼烧着皮肤、头发和肺。台阶尽头,一条岩石雕成大桥向前伸展。它下方数丈,是奔腾咆哮的岩浆。
这里是火的海。
前面没有路,驷明不再跑了。他整理好衣冠,恢复了往日的谦雅。
“五年心血,一朝被废。人诚不可以与命争,这道理我现在才懂。”他环顾四周:“就到这儿吧。”
李残道:“听着,你不必自寻短见。和我回平安寨,你可以用双手换一口饭吃。虽然没那么风光,但不会有人瞧不起你,相反大家还会尊敬你。你会发现做个普通人本是件快乐的事。”
驷明哈哈大笑:“我三岁习文,遍读诸子百家。你现在要我做普通人?简直笑话。告诉你,我就是死也要轰轰烈烈、惊世骇俗。”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信笺,迎着热浪晃了晃:“知道这是什么吗?这上面写的东西可以决定千万人的生死。你想不想看看?”
李残凝视着他的脸,想读出一点蛛丝马迹。但那张脸像一潭死水,平静得可怕。
“把它给我。”李残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语调。“即使是现在,你仍有机会悔改的。你可以做个好人!”
“虚伪。”
这两个字是驷明最后的话,说完便纵身跃入火海。熊熊烈焰瞬间将他吞噬了。
李残赶到桥边向下望去,那封写有秘密的信纸被热浪一顶,居然飘了起来。他见此情景,也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
千万度的高温灼烧着李残的身体和意志。也许信笺上只是一句恶毒的谎言,但李残铁了心要拿回它。千万条生命,这个赌注太沉重,李残输不起。
他用脚死死钩住一块突出的岩石,拔刀在手,轻舒猿臂,用刀尖将纸片轻轻一挑。真是老天睁眼,信纸被他钩到了。
李残心中大喜,正想将刀收回来,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岩浆中冲出一具燃烧的骷髅,它伸手捏住信纸,将其死死拖入火海。
片刻后,骷髅和纸片都化作一缕黑烟。
地宫里回荡着驷明的笑声,这是他最后的执念。李残被深深的震撼了,他没想到执念会如此可怕。
岩浆仿佛被笑声唤醒,变得躁动不安,开始一寸一寸的上升。地下火狱要喷发了。
李残跃回桥上,拼命向外跑去。他迎面碰上雨寒,不由分说,拉住她便走。地下城中现出一个方圆百尺的深渊,仿佛饕餮的血盆大口,将宫殿、机关、零件、甚至地下河,全被吃到肚子里。
地面上,湟州城中,人们兀自在以命相搏。李残大声疾呼:“快逃啊!这里要爆炸了!”但一个肯听的人都没有,只有兵刃相交之声不绝于耳。
雨寒道:“先回寨子,保住多少是多少!”
李残狠狠一跺脚,直奔平安寨方向。
就在这时,大地深处传来一声低吟。
世上有无数种声音,而这一声无疑是最宏大的。它并不高亢,甚至有些浑浊,但蕴含着无可比拟的力量。
李残回过头,看见了此生最壮丽的景观。
千万道火舌如百川归海,汇聚到湟州城。地面变得通红,使城市仿佛置于巨大的洪炉。红光迸发出来,是由内而外的散发。谁都能看出湟州城这个母体正孕育着一个暴怒的婴儿。
一瞬间,所有东西都不见了。强烈的光线刺痛着每一双眼睛,太阳从地下升起。它发出一声啼哭,压倒万道惊雷。紧接着,火雨漫天。
与此同时,在大梁朝钦天监的星盘上;在经书上的失落的文字间;在无数佛像悲悯的目光里;在以不同文字、不同语言描述的洪荒神话中,地缺星降临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