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这时,只听有人说道:“且莫动手!”那军官回头一看,只见千军万马齐刷刷像两边分开,中军帅字旗下走来一人。这人身高八尺,剑眉星目,两鬓微白,左手的袍袖空荡荡的,腰挎一口单刀。军官忙推到一旁,低头道:“大帅!”原来此人正是平安军领袖,威震八方的李残。除了略显风霜之色外,他与九年前几乎没什么两样。李残走到阿布尔古身旁,单臂将他扶起,说道:“太守弃暗投明,乃是朝廷和百姓的幸事。你不要害怕,咱们平安军向来优待降将。”他一招手,立即上来几个随从,簇拥着阿布尔古退下了。李残从那军官手中接过印信,朝城门外的大军晃了晃。三军顿时欢声雷动。李残自己此刻也是心潮澎湃,这一路走来,他不知经历了多少艰辛。如今开封、南阳、许县等地纷纷收复,今天商都又不战而降,等于给大梁有带来一个天大的捷报。朝廷马上就要恢复往日版图,李残似乎终于可以歇歇了。于是诸将领安排大军入城驻扎。李残不愿扰民,只带一队亲随住到了西边的城隍庙里。白昼转瞬即逝,夜晚降临了。城隍庙里亮起一盏孤灯,映得大殿格外清冷。春夜的风依然料峭,李残裹了床棉被借着烛火翻看兵书。正看到兴头上之时,忽听外面传来一声女子的咳嗽。他先是一愣,随即笑道:“美雪,外面冷,快进来。”只见白影一闪,美雪果然出现在他面前。时间仿佛在美雪身上停止了流动,九年过去,她依然是一副少女模样。李残招招手,美雪便走到他身旁坐下。李残掀起被子,分了一块盖在她肩上。美雪的脸微微一红,却没有拒绝。李残这个举动在当时来讲无疑是大胆的,可他和美雪的关系几乎到了不用避讳的程度了。若不是他一时头脑发热,在皇帝面前讲了“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八个字,他和美雪早就完婚了。甚至天下人都把他俩当作夫妻般看待,甚至人们说起美雪都会称她为“李夫人”。李残知道,等他驱除匈奴后第一件事便是要给美雪一个像样儿的婚礼。美雪往李残身上靠了靠,说道:“都开始看《六韬》了吗?真是越来越长进了。”李残摆了摆手:“只能粗浅的读一读,很多地方不知作何解释。美雪,要说厉害还得是你。你出的这个计策竟让匈奴人拱手献出商都,真比诸葛亮还厉害!”美雪低头一笑,在烛火的映衬下美若桃花。只听她答道:“我哪儿有那么厉害?你这么给我戴高帽,怕是居心不良吧?”李残敛容正色道:“绝没有,我是真心实意的佩服你。少打一仗,双方就会少死很多人,很多家庭便会因此保全。美雪,我代替那些人谢谢你了!”说罢突然站起身就要下拜。美雪忙按着他坐下。“呆子,你的事便是我的事,有什么好谢的?”说到这儿她忽然幽幽叹了口气:“你这人就是心太软,要不然这仗早打胜了。”李残的眉头一皱:“你是说三年前的那条计策?”美雪点点头:“正是。匈奴人向来不备粮草,来到中原后又打不到猎物,所以只能靠劫掠来维持补给。若是沿着黄河一线放一把大火,烧毁农田坚壁清野,便可使数十万大军困死在行军途中。当时连皇帝都对这个计划表示赞同,怎么你偏偏听不进去呢?”李残默然半晌道:“那样太残忍了。对百姓、对匈奴人都太残忍。”“李君,我知道你心地良善,可你最近也看了不少史书,历朝历代哪有打仗不死人的呢?”美雪反问道。李残仍是摇摇头:“若是那样,即使他们夺回家园又有什么意义?不过……”他笑了笑:“好在一切都快要结束了。中原已有一多半被收复,现在是早春,如果动作快一点,农民还可以赶上播种。秋天就会有收成了。”他闭上眼睛:“我几乎已经看见沉甸甸的麦子在田野里起伏,人们弯着腰干活,脸上没有恐惧。远处那个叫家的地方里升起袅袅炊烟……这太美了,比我见过的任何景象都美。”美雪含情脉脉的望着他,忽然说道:“李君,我们走吧。”李残一愣:“走?去哪儿?”“我不知道。扶桑怎么样?”李残挠了挠头:“可以是可以……不过,什么时候?”“现在。”美雪用坚定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就现在。”李残苦笑道:“哎呦,那可不成。仗还没打完呢我怎么能走?我答应你,只要将匈奴赶走,我就陪你去扶桑,再不回中原了。你知道的,什么爵位、官职我向来不在乎,只要能安安心心当个厨子便心满意足了。”听了这话,美雪强打精神,勉强笑了笑:“嗯……”正这时,殿外忽然人影晃动,有人说道:“报大帅!”美雪低声惊呼道:“不好!”一张脸羞得通红。她虽然不拘小节,但毕竟知道礼法森严、人言可畏,若让人撞见那真不用做人了。所以饶是平日里机变百出,在这片刻间也慌了手脚。倒是李残还比较镇定,悄悄一指身后的大佛,示意美雪躲到后面去。美雪手忙脚乱,半天才藏妥当。不过好在李残是大帅,没有他的口令谁也不敢进来。李残又朝佛像望了几眼,确认没有破绽后才清了清嗓子道:“什么事?”卫兵隔着窗道:“帅爷,有位客人求见……”“哦?这么晚了是谁?有紧急军务不成?”那卫兵平日专司传递消息,为人机灵无比,此时却结结巴巴,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李残心中顿生狐疑,问道:“究竟怎么回事?”边说边将手划向书案上的单刀。这时只听一个略带稚嫩的声音说道:“李太保别难为他了,是我不让他报的。”说话见只见一人迈步走了进来。只见他十三四岁年纪,面容清秀,表情里带着几分稍显做作的成熟。周身上下是一套锦缎衣衫。除了鬓边别的一颗出了号的东珠,来者看上去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富家子弟。李残见了这少年却悚然动然,腾的一声跳起来道:“臣李残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说罢又要跪下。小皇帝呵呵一笑:“免了。”李残这才得以站起身来。他小心翼翼的措辞道:“不知陛下怎么来了?恕臣直言,此地离前线不远,您万一有个闪失,臣可担待不起。还请您速速移驾回宫才是……”小皇帝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这些话,朕耳朵里都听出茧子了。想来汉高祖、唐太宗那样的明君上战场时也都畏畏缩缩的吗?还是说朕不如他们?”李残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接口。小皇帝忽然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大笑道:“李太保,朕要赏你,而且是重赏!”李残猛地打了个寒噤,说道:“陛下,今日得胜全仰仗您洪福齐天,再加上将士用命,臣发挥的作用并不算大……”小皇帝极为聪慧,瞬间已知道他的意思,笑道:“爱卿不要怕。朕又不是昏君,还能怕你功高震主不成?”李残唯唯诺诺道:“是,是……”小皇帝似乎最喜欢看臣子畏惧的模样,心满意足的笑了笑:“爱卿,朕此次前来,一是看望你,二也确实有些其他的原因。”李残以为朝中出事了,低声道:“陛下,臣要不要回军?”小皇帝摇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朕有几句话要叮嘱你,只是觉得朝廷发诏令往往词不达意,怕你误解。因此亲自来交待。”他说完,知道李残又要客气一番,索性不给他这机会,继续道:“太保北拒匈奴,待海晏河清后要做什么?”李残一愣,随即答道:“解甲归田,当个普通百姓。”小皇帝哼了一声道:“你我君臣应当坦诚相见,不必玩这些虚文。”语气中夹了三分不快。可李残所说确是心里话,他为人一向耿直,于是道:“陛下明鉴,臣心中真是这么想的。”小皇帝不答,背着手站起身踱来踱去,忽然猛地站住,望着殿外的明月道:“太保,千百年来,匈奴始终是我汉人的心腹大患。我看只把他们赶出中原是不够的。以后等他们养好精神再来与咱们为敌,天下百姓不知还要受多少苦。九年前他们踏破皇都的一幕朕还记得清清楚楚。所以,朕要你除恶务尽,北击大漠,将龙城夷为平地方可班师回朝。”李残大惊:“可匈奴人大多数还是无辜百姓,怎能不问青红皂白便加屠戮?”这句话几乎已是赤裸裸的顶撞,好在小皇帝心神激荡之际也没注意,只见他一甩袍袖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圣人的话都忘了吗?夷狄与禽兽无异,何必可怜他们!”李残这一生最看重的就是人的性命,听他如此说不禁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快。可小皇帝只顾着自说自话,并没注意李残的脸色,只见他带兴奋,像喝了一坛烈酒般涨得通红。“不光是匈奴,还有白虎番。四川是他们的吗?居然也敢强占!李残,朕命你平定匈奴后立即出奇兵从汉中入蜀。朕派人走永安接应,只要咱们的天兵一到,白虎蛮子定然不战而降。哼,他们欠朕的土地得通通加倍奉还!至于百越、扶桑、高丽等国,见我大梁国力日衰居然与朕约为兄弟?这是天大的侮辱。到时太保你统帅大军扫平四海,威服万邦,为朕创下不世之功可好?”李残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类似的话他听不少人说过,他们每一个都是野心家。他偷偷打量着小皇帝,忽然发现眼前的已不是九年前在马车厢里探头探脑的孩子了。他唇边已经长出一圈细密的绒毛,嗓音也变得粗重起来。这正是一个人精力最旺盛,也是最不安分的年纪。在这时萌发出的想法往往想火苗般暴躁、可怕。李残用尽量平和的语调说道:“陛下,臣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却知道为君应当以德服人。若是一味逞强斗狠,恐怕……有违忠恕之道。”然而小皇帝根本没听到,兀自沉浸在幻想中的那个伟大帝国里。“……到那时,朕统御的将会是一个幅员万里的帝国。休说四夷宾服,就是天上的神仙见了我都要下跪。”这时他忽见李残低着头,便愣了一下问道:“太保方才说什么?”李残张了张嘴,皇帝却打断道:“算了,先听朕的。这第一步就是收复中原后不要立即班师,无论有多少人弹劾你,你都要坚持北伐。朕会在朝堂上给你撑腰。明白吗?”李残知道小皇帝不会再听自己的只言片语了,于是在心中长叹一声,低头道:“遵旨。”皇帝满意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太保果然是忠臣,朕没有信错人。休说朕赏无可赏,日后你若尽心办事,赐你个王国也是有可能的。”李残只好答道:“谢陛下。”小皇帝又嘱咐了几句,只道三更时分才离去。等他走远,只见美雪从大佛后转出来,嘴唇发颤的说道:“李君,咱们逃吧!”李残轻轻扶住她的肩膀安慰道:“美雪,皇帝的确……的确太过于胸怀大志了,可他年龄尚小,应该还不懂自己说的话究竟意味着什么。你别往心里去。”美雪用力摇摇头:“不,是你不懂。我了解他们这种人。他们为了自己的野心什么事都敢做。”她狠狠的咬着嘴唇道:“因为我弟弟便是这样的人。”李残一惊:“你弟弟?那不就是扶桑皇帝吗?”这时他才忽然想到,最近扶桑国递交的国书中已经有意无意的渗入了某些变化。比如将“大梁皇帝”、“陛下”之类的字眼儿统统删除,取而代之的是“天子”这个称呼,隐隐有平起平坐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