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玉忽然发现李残看她的眼神,立刻抿嘴笑道:“奴家吃相粗鲁,让李爷看笑话了……”
李残淡淡一笑:“无妨。”
他们继续上路,之前打灯笼的一名家丁替补了空缺。这些人眼见一名同伴惨死却毫无反应,显得十分麻木。
李残忽然注意到,他们裤子后边被掏了个洞,露出球状的尾巴。
李残问道:“小红玉姑娘,请问这几位轿夫又是些什么人?”
小红玉道:“他们呀,叫做‘兔奴’。顾名思义,都是山里的野兔变的。主人给他们盖窝棚、喂草料,他们便为主人干些杂活。这些家伙虽然蠢笨,但胜在听话,我家主人一直很喜欢呢?”
李残问道:“刚才那只又是怎么回事?”
小红玉道:“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兔子一多呀也是形形色色。难免会生出些脑子比较聪明,又不肯好好劳作的。
这种‘兔奴’一经发现,便要立即处理掉。否则它若拐得其他兔子逃亡,可就难办了。”
李残心想这些兔子每日干的都是苦力,年老力衰后又难免被做成菜肴,实在有些可怜,不觉叹了口气。
小轿晃晃悠悠,拐过一道山梁,忽然听见远处隐隐传来丝竹管弦之音。小红玉欣喜的说:“李爷,咱们马上要到了。”
李残掀起帘子望去,只见一座宝楼赫然矗立于月下。
但见此楼高逾百尺,楼中灯火通明,歌声伴随着酒香传来,在这荒凉的白鹤山中显得十分突兀。
此时道路两侧又响起几声牛角号,数十名婢女将一条锦毛毯由塔下铺陈到轿前。
小红玉躬身道:“李爷请!”李残一言不发的走下来,婢女们便将事先准备好的花瓣纷纷洒向他头顶,霎时间如同下了一阵花雨。
按理说这排场可就算不小了,但时时处处透露着诡异,让人心中十分不舒服。
入得楼里,更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一拨又一拨的歌女舞姬从李残身边经过,足不点地般仿佛云中仙子。圆形大厅的正中摆放着株巨大的金色芙蓉,旁边垂下无数璎珞流苏,碧彩纷呈,宛如天宫胜境。
四周一圈又一圈的,都是包厢般的房间,足有几百个之多。里面时不时传出欢声笑语,不难看出高朋满座。
一架朱红色楼梯自楼顶盘旋而下,垂在李残面前。
小红玉道:“李爷请跟奴家来,主人在顶楼等您。”
李残拾阶而上,半晌之后却仍不见楼顶。这座楼比外面看上去要高得多,每一层中的欢笑交织成阵阵声浪,在高楼中飘来荡去。
李残只顾得向上走,几乎快要忘了为何来此了。
蓦然间,他猛地心有所感,察觉到一丝异样。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用求救的目光望着自己。他立刻停下脚步四处搜寻。但此处上不着天,下不接地,底层的大厅已变作一个黑点,四周是无数房间,他根本不知该从何寻起。
于是李残闭上双眼,抱元守一。
正所谓五色令人目盲,看得多了便会成为瞎子。他索性不用眼睛看,而是用心去寻找。
黑暗中似乎现出一道火苗,李残睁眼急望,目光定格在一个巴掌大的房间前头。
不知为何,这房间忘了关门。
透过半闪虚掩的拉门,他隐隐约约看到了里面的人。除了妖娆的舞女外,是一男一女和一个五六岁大的女孩儿,小桌边似乎还趴着只狗。
小孩儿面向李残而坐,正是她发出求救的信号。
李残正欲仔细观看,却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兔奴,砰的一声将拉门紧紧关上了。
小红玉也突然说道:“李爷莫非是累了?奴婢叫几个奴才抬您上楼如何?”
李残摇摇头:“不必了。”说罢继续向前行去。
他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心中却暗暗回想着方才那几人,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他们。
尤其是那个女孩儿清亮的眼睛,绝对似曾相识。但细细回想时,却是茫然一片,记忆中断了。
这时忽听头顶钟鼓齐鸣,不知不觉间顶楼已到。但见八座大门齐齐打开,放出霞光万道,瑞彩千条。
那衣冠楚楚的宾客们是人是仙,抑或是精是怪,早已分不清楚。
十几面巨大的皮鼓旁,老虎挥动着鼓槌,卖力的敲打;鸾凤穿着长衫,演奏黄钟大吕。野鹿弄琴,白猿吹箫,光怪陆离之象尽收眼底。
客人们尽是精灵妖怪之属,就是不见一个人类。
他们纷纷稽首道:“李爷请了!”或说“久仰久仰!”
李残心想这些神怪我一个都没见过,怎么都和我很熟的样子?
此时忽然一人大声道:“曹孟德曰:‘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琴声中忽起铮铮之音,必是贵人来访。原来是李兄到了!”
李残一看,眼前是位道袍鹤氅的羽士,须发飘飘,好似神仙一般。
于是他躬身道:“道爷言重了。李某自幼贫贱,可谈不上什么贵人。您费这么大排场迎接我,实在是不敢当。”
道士和一众宾客都笑起来。
道人紧走两步拉起李残的衣袖道:“李兄是把过去的事情都忘了。放在以往,我们哪里请得到您?快请入席吧!”
李残只觉得迷迷糊糊,心想过去我哪见过这些人?但正是盛情难却,也只能先坐下再说。
这时一个龙头人身的怪物大声道:“开宴!”菜品便如流水一般送上桌来。
李残坐得离那道人最近,便问道:“道爷,敢问您就是给我写信的‘临邛道士’吗?”
道人点头道:“正是贫道。”
李残又问:“那还请道长帮我找到美雪,在下不胜感激!”
道人眼珠一转,说道:“不忙,先喝酒!”不难看出拖延之意。
李残虽然着急,但毕竟见多识广,心想反正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甭管唱的哪一出,我便陪你唱到底。看看最后能弄出什么名堂来。
这时道士端起一杯酒,高声道:“诸位道友,今日七月十五,民间俗称‘鬼节’。但我等修道之人皆知此乃以讹传讹。真正的来历乃是西天佛祖如来为报七世父母大恩,大飨各路神仙,唤作‘盂兰盆节’才对!”
众仙人听罢,纷纷点头。
李残心道,原来鬼节还有这种说法,我却从未听过。
道士接着说:“如来佛祖和皇天上帝在三十三重天中大宴,鄙人没那等魄力,只好在人间设下小宴招待诸位了。”
宾客们纷纷举杯:“多谢主人,愿主人福寿安康!”
道士笑了笑,把手向旁边一引道:“今天贫道还有幸请到了这位李爷,至于他是谁,我想诸位应该比我更清楚。这第一杯酒嘛,我提议咱们同敬李爷。”
宾客们众口一致的道:“请李爷先饮!”
李残推辞不过,只能把酒喝了。这酒极烈,仿佛一条细细的火线从胸膛烧到肚腹,只是这一杯,便让他有微醺之感。
接着,道人指着东边七宾客为李残介绍:“李爷,这位七位乃是角木蛟、亢金龙、氐土貉、房日兔、心月狐、尾火虎、箕水豹……”
李残曾和美雪聊过星象,这几个名字十分耳熟,便问道:“可是东方七宿?”
道人笑道:“正是那七宿的星主。”
他又一一介绍过去,二十八宿中唯独南方缺席一人。李残记得那星宿的名字,便问道:“鬼血羊怎么没来?”
众人一听,面色立变,显得极为尴尬。
道人强笑道:“那厮背叛大家伙儿,罪无可恕,不提他也罢。”
众人也是顾左右而言他,慌慌张张的把话头遮了过去。
席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饮宴了许久,李残忽然瞥见身旁有个小小的月相仪。不看也就罢了,一看之下他大吃一惊。原来吃喝半晌,时间却只过去不到半刻。
原来这逍遥楼中似乎有种魔力,可以让时间变得很慢。所以一夜痛饮抵得上寻常十日,无怪乎以逍遥为名。
李残素来不喜欢喝大酒。他看着宾客们荒唐的样子,心中不禁油然而生一股厌恶,便起身道:“道爷,容在下行个方便。”
道士笑道:“李爷在我这逍遥楼中乃是最尊贵的客人,无论去哪儿都请自便!”
李残称谢后便走出房间。
外面没有浑浊的酒气,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他凭栏望去,每个房间都有人进进出出的传菜。
他恍然大悟,原来这“逍遥楼”乃是个仙人、精怪们寻欢作乐的酒店,而那“临邛道士”那是酒店的老板。今日既为节庆,他们便都来此聚会了。
只是不知道这临邛道士为何一再跟自己卖关子,却迟迟不肯告知美雪的下落?还有半路向他求救的小孩儿,她可不像什么精怪,她是什么人,又为何到此呢?再者便是众星君讳莫如深的鬼血羊,二十八宿为何只有它缺席了?
这些事件中仿佛存在着某种神秘的联系,但千头万绪一时无法厘清,让李残心烦意乱。
这时一只干枯的手臂突然死死攫住李残的袖子,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是你,是你!我可算找到你了!”
李残吓了一跳,回头望去,原来是个老人。眼窝中只剩两个漆黑的窟窿,双眼早已被挖去了。
李残惊道:“你是谁?快放手,我不认识你!”
老人凄厉的笑道:“好小子,你不认识我,我却认得你!我落到今天这般地步全都是拜你所赐!”
这老人羸弱如同干尸,李残要推开他简直易如反掌。但忽见那张枯瘦的脸上是言说不尽的悲愤,便心中一软道:“老人家,咱们是初次相见,您认错人了吧?”
老人十指如钩,几乎抠进李残胳膊上的肉里,他恨恨的说道:“不会错的,你就是烧成灰我也认得。你……你是那个拥有天残命格的怪物!”
李残叹了口气道:“你说的我一点儿也不懂。我名字中的确有个‘残’字,但只因我是个残疾人罢了,和什么命格半点儿关系也没有。”
老人忽然阴恻恻的笑起来:“我懂了,你还不知道呢……哈哈,你什么都不知道!”
李残一愣,正要询问,却忽见婢女小红玉过来扶住老人道:“老祖爷爷,您又糊涂了……”
老人猛地喝道:“别碰我,这次我清醒的很!”
小红玉吓得一缩手,委屈道:“祖爷爷……您这是干嘛啊……”
老人厉声道:“丫头,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你退到一旁去!”
他冲着李残嗅了嗅,问道:“你姓张?”
李残摇摇头:“不是,小子姓李。”
“那你总该认识张啸卿吧?”
李残黯然点了点头:“别人说他是我生父。”
老人哈哈大笑:“果然不假!想不到我等了几十年,报仇的机会终于到了!”
李残犹豫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问道:“在下有什么地方得罪了老爷子您吗?若是……”
老人一摆手:“此事虽因你而起,终归也怨不得你,我刚才只是说几句气话罢了。归根到底还是那帮人太阴损……
唉……枉我修行千年,一朝之间便沦为废人,真是可悲。”
李残看得真切,老人若不是因为失去了眼球,只怕顷刻间便要落泪了。
只听老人继续道:“你刚才说自己姓李,名字中有个‘残’字,还有其他字吗?”
“没有了。”老人点点头,把手拢进袖子里,似在掐算着什么,片刻后苦笑几声:“真是傻人有傻福,一个名字误打误撞便破了刑冲……”
但他说完却摇摇头“但真正命运绝不是这种雕虫小技能算出来的。小子,你父亲是张啸卿不假,可你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何人吗?”
李残大惊:“老人家……莫非您有我母亲的消息?她还活着吗?”
老人冷冷一笑:“我当然知道。这天底下哪儿有我‘九灵真君’不知道的事儿!二十多年前别人若不预备下千金重,怎能见我一面?又有哪个人和我说话时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可惜呀,一切都过去了,我现在只是个可怜的老家伙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