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瑗读罢《劝农》,听着郑当的叙说,结合信上所见,脑内渐渐勾勒出一道丰神俊朗的身影,他性格柔和、谦恭仁善、博学多才、智略过人、胸怀大志……
一名怀春少女,对未来夫君最美好的想象,也就是这样了。
邓瑗内心不由感到疑惑,这样一位近乎完美的君子,和她记忆中的未婚夫没有一点相符之处。
她记忆中的刘景是一个性格鄙陋、才能平庸的少年,当时她还是一个小丫头,而他尚无法应对得当,不过寥寥数言,就令他坐立不安,最后狼狈而逃。
“这两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有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难道是因为我?”除此之外,邓瑗实在想不出其他原因。
“他肯定是因为当初学问不如我,羞愧难当,从此潜心向学……”邓瑗以为自己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心里不免有些得意。
随后她猛然想起一事,脸颊唰的一下红了起来,她之前写给他的信,曾大言不惭的规劝对方一定要努力读书,不要浪费光阴。如今对方以德才名著长沙,自己的做法完全是多此一举。
“他会不会一边读信,一边在心里笑话我?”邓瑗忍不住担忧。
邓攸见女儿面色一会红一会白,内心五味杂陈,就好像属于自己的珍宝即将被他人夺去。拿起案边一封未拆开的书信递给女儿,说道:“少君,这是刘仲达写给你的信。”
邓瑗拿着信,稍作犹豫,还是决定不拆开,回去再看。
从书室出来,邓瑗数绕回廊院墙,回到自己的少君园。
侍女们皆翘首已久,她们作为邓瑗的贴身侍婢,日后注定要随女郎出嫁,心里怎能不感到好奇。
邓瑗故意不睬她们,提着裙摆登上花园中央的四方阁楼。
来到阁楼最顶端,倚窗而坐,她从小就喜食甜品,一边饮着蜜浆,一边缓缓打开信件,里面和父亲的一样,都是一封信、一首诗。不同的是书体风格大变,其字非正非草,点画秀美,行文流畅,用人喻字,便是正人君子与风流雅士之别。
邓瑗更喜欢眼前风流雅士一般潇洒飘逸的书体。
诗的名字叫作《停云》,是刘景专门为她而作,邓瑗轻读出声:“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静寄东轩,春醪独抚。伊人悠邈,搔首延伫。……”
邓瑗从未去过长沙,素闻那里潮湿多雨,“霭霭停云,濛濛时雨”之语,顿时令她身临其境,仿佛置身于雾雨迷蒙的江南。
接着寥寥数语,就描绘出一个满怀期待远方佳人的身影,想要亲往,却苦无舟船。……
邓瑗并不是一个不知诗书的肤浅女子,她能看出来,这首诗其实有两层意思,一层自然是怀人,是写给她的,真情流露于外,另一层则是忧世,是写给自己的,直抒一腔悲愤。
刘景乃是刘氏宗子,如今汉室衰微,他有这样的想法,不足为怪。
邓瑗很欣赏他的忧国之情,如果他一味风花雪月,她反而不会高兴。
这首诗作的真好!
邓邓瑗反复读了七八遍,才恋恋不舍的停下来,转而拿起信,刘景写给她的信与时下风格大相庭径,并不在意对仗工整,通篇俗语,如朋友对面闲话家常,文字平淡而又不乏温馨之意。
刘景这封信写满了三篇白纸,足有数千字,然而邓瑗一口气读完,却生出意犹未尽之感,这种如朋友闲话家常一样的方式,读起来十分流畅快意。
她之前白白担心了,对于她信上殷殷规劝之语,他不仅没有笑话之意,反而一再表示感谢。并说: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是以晋平公年且七十,犹欲学习,少年怎敢不努力呢?
同时也提到了两人的婚姻大事,他表示自己即将前往长沙郡府任职,但地位还有些低,为了不辜负佳人之托,他一定会尽快取得成就。
“啊,真希望这一天快一点来临……”
邓瑗不禁为自己心里的想法感到羞耻,脸颊红彤彤的。
…………
刘景并不知道邓家发生的种种,休沐结束后,他重新回到市楼,随着时间的发酵,他抓捕区雄门客王银等人已经在市中传得人尽皆知,加上之前训斥刘宗家奴周卫,刘景彻底建立起了威信。
最直观的感受是,接下来一段时间,每天上门寻求他帮助的商贩成倍增多,而他解决问题也变得更加容易,他说的话,如今在市井和“圣旨”没什么两样,无人敢于冒犯他的威严。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欣喜于这样的变化,也有人为此感到失落,比如市右史谢良。
谢良在市楼任职十数载,向来都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未尝有一日松懈,作为市井实际管理者,他在市中还算薄有名声,可惜刘景到来后,一切都变了。
如今市井中人,言必称“刘君”,谁还记得他谢良是谁?
他并不嫉妒刘景,两人差距实在太大了,让他很难生出嫉妒之情,他只是对手中权力不断流失感到失落。
谢良立于市楼堂中,显得心事重重,这时一个作保佣打扮的人闷着头直冲市楼,在门口被门卒拦了下来,只听那保佣一脸焦急,大声喊道:“小人要见刘君!”
谢良走过去,示意门卒放保佣进来,出言问道:“你找刘君何事?”
保佣目光不断左右张望,急说道:“几个交州来的蛮子喝醉后故意生事,不仅砸了酒肆,还将主人打伤——小人要见刘君!”
谢良沉吟一声,说道:“此事不必找刘君,我随你去一趟就是。”
“你?”保佣一脸狐疑之色。
谢良面露不悦道:“怎么?我乃市右史,位与刘君相同。”
保佣直言道:“那些交州蛮子一共七人,个个携带刀剑,凶恶蛮横,非一般人能够应付,还是请刘景亲自去一趟为好。”
谢良一听对方人多势众,不好对付,心里立刻有了几分怯意。他回过头,目光停在一个身量颇高,眼眉桀骜的市吏身上,问他道:“马吏,刘君可在房中?”
马周在吏舍养了十天伤,今天是第一天来市楼任职,尚未安排事做,正处于无所事事之中,听到谢良问话,回道:“刘君刚刚出门了,也没说去哪里。”
谢良闻言眉头狠狠拧在一起。
保佣急得满头大汗:“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谢良喝道:“慌什么?难道没有刘君,就办不成事吗?我随你去。”
“好吧。”保佣无奈点头,刘君不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谢良也不是鲁莽之人,留下几名市吏维持市楼运作,其余十数人全部被他带走。
其中自然也包括马周,这位可是能够以一敌十的猛人,他手臂之伤虽然还未好利索,但也不差多少,等闲三五人绝非敌手。
谢良率众吏在密集的人潮中前进,行人见到他们,都自发避开。
一路畅通无阻抵达酒肆前,谢良看到的是一片狼藉,满地都是酒瓮残片,几无下脚之地,酒水浸湿大地,酒香弥漫,酒肆主人及保佣鼻青脸肿的躺在地上,不住呻吟惨叫。
而来自交州的七名闹事者穿戴与长沙人并无不同,他们站姿歪斜,满面潮红,一看就喝了不少酒。
这时头戴赤帻的亭长亦带着手下匆匆赶来,他见市吏领头者是谢良,不由微愣,心道来的怎么是他?
两人见过礼后,亭长请示道:“谢史,是否抓捕?”
谢良道:“这些人醉酒毁物,欧伤多人,自当抓捕。”
亭长随后看向马周,问道:“足下手臂的伤好了?”
马周点头道:“已无大碍。”
“一起?”
“好。”
对于亭长的邀请,马周也不推脱,两人各率吏卒围了过去。
亭长手持刀盾,大声喝道:“尔等毁物伤人,已是触犯律法,速速跪地服罪!敢有抵抗,罪加一等!”
七个交州人怒骂者有之、认错者有之,还有一人醉到失去意识,倚在同伴身上呼呼大睡。
他们早已醉得不轻,根本没什么反抗之力,马周和亭长等人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就将他们全部制服。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没等谢良松一口气,便听见一个交州人大喊道:“我们是区元伯的客人,你们快把我们放了……”
谢良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亭长亦下意识松开手,看向谢良,其余诸吏也都望向他。
谢良暗暗叫苦不迭,众目睽睽之下,哪有回旋余地,他不敢得罪区雄,难道就敢犯众怒吗?
他今日若不拘捕他们,酒肆主人明天就敢去郡府击鼓鸣冤,到时候他绝对吃不了兜着走,最轻也会落个丢职还家的下场。
哪怕酒肆主人选择息事宁人,他的名声也必定臭了。
说来说去,此事全怪刘景,他今日为何要离开市楼?他若在,何至于让自己当这个出头鸟。
“谢史……”亭长呼道。
谢良硬起头皮道:“将他们押入市狱。”
“诺。”亭长怜悯的看了谢良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