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斥血和火的一夜,丝毫没有耽搁第二天的大婚,整个礼程完全按照预演有条不紊的进行,只是一些位置换了一些人。
尤其是原来的祭天司仪,由北都镇守使拓跋梁盖换作了贺兰都护,今晨才由代王任命的大都督,贺兰蔼头。
风水轮流转,贺兰部又一次的站上了草原权利的顶峰
世为草原贵胄,贺兰部以往也是出过几任大都督的,但毫无疑问,历任大都督的职位都是用堆积如山的人命和财帛换来的。可这一次,贺兰蔼头几乎是没做什么,便拿到了毕生梦寐以求的东西,他自然知道,这是托了昌黎郡王司马白的洪福。
一边唱念着祭天祷辞,眼角余光不时便朝台下那身披貂裘的贵公子望去,波澜不惊的脸上,一双金白异瞳深邃不能见底,好一个岳峙渊渟,贺兰蔼头不禁暗赞,又有些自惭形秽。
他号称草原上最负诡计的老狐狸,如今活到知天命之年,总算见识了什么是势,什么是术,他引以为傲的权谋心计,在司马白以术造势,顺势而取的手段面前,简直连羊屎蛋子都不如。
这个司马白,仅才十六岁啊,未及加冠
自己十六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贺兰蔼头仿佛看见那个去凉州贩马的草原小子,那是他第一次踏上凉州土地,满眼所见,雍容的妇人、美丽的姑娘、吟诗作赋的书生、铠甲森森的军旅,楼宇、街市、以及那一望无际的田地,无不在震撼着他汉人真是了不起
而当他挖空心思,用尽手段,最终以同样的马匹换来两倍的糜子盐巴和棉帛,自此展露头角,小狐狸之名传遍草原。
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十年
他贺兰蔼头又何曾不是年轻翘楚
可惜一转眼三十多年了,小狐狸熬成了老狐狸,不知还能活几年,儿子们却不成器,尽是些酒囊饭袋书呆子,不是阴戾狭隘就是迂腐无知,没一个指望的上,若是没有自己这个老狐狸,他真不知道贺兰部十万子民如何在这草原上安身立命
汉人讲水满则溢,月圆而亏,诚不欺人,远的不说,看那独孤眷和拓跋梁盖就知道了
站在祭祀高台上手持祭天祷辞,登上权势顶峰的这刻,贺兰蔼头却忧虑起身后事,他望向那个志得意满的新君什翼犍,神情也愈加沉重,不惜借外人之手诛除本国重臣的一国之君,究竟是英明还是昏庸
而当贺兰蔼头的目光越过盛装的代王和王妃,神色终于渐渐缓和,眼里全是慈爱,搀扶王妃身侧的那个姑娘,正是他最贴心的小女儿贺兰千允。
女儿机灵又识大体,颇有贺兰蔼头风范,可偏偏是个女人,却是撑不起贺兰基业的。他也只盼能给女儿许个好人家,一辈子快乐无忧便可了。
望着顾盼生姿妩媚嫣然的小女儿,突然,老狐狸忽然灵光一现,有了
礼程之后,自然又是一番宴饮,一堆堆的篝火燃起,架上了最嫩的羔羊,姑娘们小伙子们围着火堆载歌载舞,而朝臣头领们更是同宾客频频举杯,什翼犍兴致尤为亢奋,擎着酒盏向尊贵的客人们轮番敬酒。
而另一边,宴会一角,司马白、慕容恪与贺兰蔼头却仍在商议着要事。
“我等赴蜀行程已经拟定,明日便报与代王。”慕容恪向宴陪的贺兰蔼头说道,
“原本想借道赵国陈仓,经陈仓道入汉中,再赴成都。如今看是不行了,羯人狠辣狡诈,没得去犯险,我同殿下商议过了,只能先去凉州,经祁山道入蜀,如此一来日程便非常紧了,所以后日便得启程。”
贺兰蔼头抚须回道“自当如此,逍遥公寿诞,咱们代国自然也要贺寿的,大王已委了老夫为贺寿使,咱们两家却是不妨同行。”
司马白笑道“那最好不过,听闻小曹郡主亦要同行,路上当是热闹的很了。”
贺兰蔼头哈哈笑道“我明日便禀报大王,大王应该亦有此意”
代国赴蜀的贺寿使原本拟定左贤王拓跋孤,但这形势转的急,今时毕竟不是往日了。什翼犍忽然改了诏令,将贺寿使换成了新晋大都督贺兰蔼头。
突然的变化虽让贺兰蔼头觉的诧异,却也欣然上任,此番入蜀少不得要酬酢各方诸侯,拓跋孤毕竟年少,不论名望还是能力都稍嫌不足,放眼代国上下,除了他这老狐狸,还有谁更胜任贺寿使一职
“殿下同四将军但有所需,尽可开口,容老夫一尽地主之谊”贺兰蔼头又转身对身旁的贺兰确交代道“咱们可不得有半点怠慢”
司马白也不客气,当即说道“哈哈,其实眼下便有一事相请。”
“莫说一件,十件百件也必当竭力而为”能还司马白一个人情,贺兰蔼头自然求之不得。
司马白看了看慕容恪“阿苏德,你来说吧。”
慕容恪说道“虽欲借道凉州,但慕容与凉州实无往来,贸然前去恐有不妥。贺兰部素与凉州交好,烦请代送通关书函一封。”
“哈哈哈,包在老夫身上了,只把书函交于我,明日快马送去姑臧便是”贺兰蔼头拍着胸脯又道,
“不过话说回来,殿下和四将军也是多虑啦凉州虽然远隔江东,但数十年来恭奉大晋正朔,西平公世代忠良,自谓朝廷屏藩,若知殿下和慕容前往,必然出姑臧十五里,不,五十里,就算要迎到我贺兰地界来也未可知”
慕容恪惊讶道“久闻凉州张氏父子忠贞朝廷,今见大都督称赞,乃知传闻不假。”
话中却隐有不信之意,暗道老头子该不是喝醉了胡言乱语吧那凉州张骏再是礼敬,又岂能迎到边塞上
“二位且先听我讲一事,便知西平公心意。”贺兰蔼头仰头干了一杯酒,缓缓说道,“二位都知道,凉州同建康之间道远且险,仅有两路可通。”
司马白点头道“这个自然知道,一是径直南下纵穿蜀中,一路沿江而下,过了夷陵便抵武昌,再转去建康便可。二是走汉中,经上庸,出丹江口抵襄阳,再顺沔水一路南下,便可至武昌,这条路却是绕的太远了。要说来,其实也有第三条,便是转关中,走蓝田,出武关,便至中原了,再回头向襄阳,也是一条路,不过只要人不傻,该是不会这样走。”
“殿下都走过”贺兰蔼头大惊,他原本只是打了个开头,顺势一问,没想到司马白竟说的分毫不差。
司马白回道“那怎可能幼时倒是走过武昌襄阳武关一线,从关中转道棘城,至于其他的,都是书中所学。”
贺兰蔼头不解“书中有这样教人识路的书吗”
“书中倒不是专门教人认路,”司马白笑道“古往今来,秦楚之争,魏蜀吴之争,大底便在这片山水之间,我朝开创之际平蜀攻吴也离不开这几条路,文献典籍看的多了,虽未至实地,却也能了熟于心。”
“说的好书竟然是这样读的”竟是一旁的慕容恪一声叫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杯我敬殿下,为将者自当熟知天文地理,恪甚钦服”
贺兰蔼头似懂非懂,看着慕容恪哦了一声,转头道“纵然有路,别说过去仗打的勤,哪怕是现在,也是很难走通的”
“是了,”司马白感慨道,“要么羯赵同意,要么成国同意,否则有路也走不通。说来也是难为凉州了,如此这般艰难,当年竟也能遣使入朝,其间辛劳不问可知。”
“这就是老夫要说的了,为了通使朝觐江东,你猜西平公是怎么让成国放行的”贺兰蔼头说起当年张骏所为,便在六年后的此时,也还是控制不住钦佩和激动,他又干了一盏酒,方才沉声道,“以堂堂凉州之雄壮,称臣纳贡李氏成蜀”
““啊竟有此事”慕容恪闻言大惊,旋即疑惑道,“可是,未闻凉蜀之间还有藩属关系啊”
贺兰蔼头嘿嘿说道“当时成主李雄高兴之余,问西平公的特使张淳,说凉州地处险要,麾下凉州大马纵横天下,当此乱世,何不也学成国李氏,称帝自娱一方”
司马白问道“那特使怎么说”
“特使张淳说张家累受晋恩,仇耻未雪,只知日夜枕戈以图开复中原,报效皇恩,何自娱之有”
司马白几乎击掌而喝,端起酒盏,连饮三杯,大赞道“那张公说的好特使尚且如此忠义,何论西平公”
贺兰蔼头顿了顿,继续说道“那李雄听了张公的话惭愧不已,说他李氏祖上也是晋臣,时势推到如今而已,又与西平公定誓,倘若有一天晋室能收复中原,他李雄必定率众归附这般情况之下,李雄哪还有脸受藩凉州称藩之事也便不了了之了。”
“你二位是不知道,张氏四代镇守凉州,保凉州数十年平安,富庶兵强,百姓安居乐业,无不归心,说句僭越的话,只认张公,何识司马但凉州上下曾谏西平公仿魏武晋文故制,登基称王,西平公坚拒不允,但有谏者,无不罪处,说非是人臣之为”
同是藩属,代国早已称王,慕容亦有称王之志,凉州张氏绝对是大晋纯臣
司马白感慨不已,又饮尽一盏酒,大呼道“纯臣张公壮哉,西平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