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辰”
一声叫唤走进灰蒙蒙的杂物房间,那汗水淌湿了衬衫,额头上垂缕着半湿发的背影堆好课桌后转过身来,他惊讶问:“浠焰,你怎么来了?”
两个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这样对视过了,向浠焰想到冼新辰平日对自己客气的言语,她的心就被一根尖细的针穿过浅浅地抽痛,自己也无法确定它到底痛了多久。
向浠焰愁着眉眼低垂,憋着红了脸,好几秒才缓缓开口:“新辰,来的路上我想了很久,好几次想停住脚步,可我还是来了。”
“有什么事情吗?真麻烦你跑过一趟了。”冼新辰的话开门见山,礼貌中携带一丝冷漠。
向浠焰语里带着劝解:“新辰,你如果是因为我而拒绝回公司,那么我可以把来往的项目都交给他们去处理,我只是觉得你应该回去了。”
冼新辰继续挪着手中的活计:“不,你不要多想,不是因为你。”
“可我不这样觉得,为了我们两家的合作,我们应该好好谈一下,不是吗?而你总是躲着我。”
听完向浠焰的话,冼新辰没有发言,只是踩上凳子,思杵着把手中的椅子往高上堆去,然后下了凳子站在她面前,“有什么事情,你可以找迪伦,我的秘书就是代表了我…”他的话音还没有落完,就被向浠焰“小心”两个字拉抱过去,软软地贴在她的胸口。
“哐当”一声,刚才摞堆好的凳子陆续散架轰摔下来,沉重响亮地仰在地板上。
两个人的距离,第一次因为这场险些的意外靠得那么拢。但又多几秒都持续不下去,当他的胸膛清晰地感受她心跳的频率,他就推开了她。
冼新辰冷着脸又把那些凳椅整齐安稳地重新堆好。
“谢谢你,我先走了。”
他撇下站在原地的向浠焰,自己出了门。他原本以为会这样安静地走完离开路,不想才刚走到楼梯口,就看见姜晓棉跟向冬漾两个人牵着手走来。
“哥,我们来找找你,看看你在忙什么呢。”
姜晓棉很愉快的招呼声,冼新辰扬起嘴角惊笑:“冬漾?你回来了?”
向冬漾点点头,接着看见姐姐从冼新辰的后面出现。四个人相愣了一场。
“冬漾…”向浠焰呼唤的声音是不可置信的语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向冬漾知道在姐姐面前无法撒谎,胡乱搪塞了一句:“我还没来得及通知你们。”
“喔。”
因为冼新辰的存在,向浠焰也说不出别的话,只是随便问:“我要回家了,你跟我一块走吗?”
向冬漾对着姐姐笑眯眯地看去身旁的姜晓棉,他没有说话,但是眼神意思很明显了,就是“姐,我要陪女陪朋友呢”的那种含义。
“也对,你留下吧。我也是多余的。”向浠焰自讨没趣,独自离开了。
留下三个人的漠视,谁也没有开口唤留。
向冬漾悄悄望了一眼冼新辰,以为他会去追向浠焰,可是他却没什么反应,甚至眼神在逃避。
冼新辰,吴愿好,向浠焰,这三个人真的是为难呢!向冬漾心想一个是自己的亲姐姐,一个是女朋友的铁朋友,他能帮谁说话?保持中立吧。
向浠焰走出学校,踌躇在前方的路口,来的时候下了一路的决心。是为劝冼新辰回公司的,结果因为向冬漾跟姜晓棉的搅局,都没有好好说上一句话,心里头就特别地烦闷。
“浠焰…”
忽然有熟悉的声音叫唤,向浠焰在沉睡的记忆里努力地搜寻,它是属于谁的声音。转过身去看时,不错,她差点要忘记了这个女人。
“愿好,你叫我?”向浠焰还是得确定一下,因为每次过来这边,吴愿好都不肯见人的。
今天她主动出现,着实例外。
吴愿好点点头,“我们可以去那边聊聊吗?”
吴愿好所指的那边,没有确切的地方,她的意思,是希望走得更远些。
属于二西城郊那条潮涌的河流,在暮夜中顺着河堤卷爬上千年孤独的石岸,又一点点不留余力地退淌回河流,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卷力重来,很徒劳地周而复始。
吴愿好的眼眸望着这潮水起起落落,直到耳边传来向浠焰的疑问。
“我们已经走了很远了,你究竟想说什么?”
潮水像是有意窥听,渐渐地风平浪静了一些。
“浠焰,谢谢你。”
看似轻言淡语的道谢,却藏着吴愿好深深的罪恶。
向浠焰平白无故地接受了一句道谢,很费解,“这句道谢是什么意思?”
吴愿好望着向浠焰的眼神,那是闪着羡慕的目光,像垂死挣扎的枯草高高仰望着常年盛放的四季海棠。
“浠焰,我不像你,你受过高等的教育,懂得大度,知道大道理。我没有那么高尚,只有平常人的自私狭隘。这么多年来,只要新辰他不主动离开我,我就不会拒他千里之外。他和家里的矛盾,都是为我,可他闭口不谈,我也就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亲自戴在我手上的戒指,我就一味地幻想,有一天我能当他的新娘……”
吴愿好的话才说了一半,眼泪便大颗大颗滚出来,像熟透爆荚的黄豆蹦掉在地上发出啪啪的声响,后面哽咽的声音早已辨不清吐字。其实这五年来,愿好那颗愧疚的心就觉得被齿轮紧咬住,日积月累地机械碾转,承受着剧痛,漫长的煎熬…
余晖洒落在她的面颊,本就哭得发红的脸更加通红了。
向浠焰吸了一下鼻子,鼻尖也开始发红,“愿好,因为家族的关系,我想嫁给新辰,那轻而易举。同时,你无法跟我相比,你不过早一步认识了新辰而已。我应该恨你,不是不想恨,是恨不起…”
“你不用再恨了,因为我…”话未说完,吴愿好低头持续好几秒的抽泣后,半天才把话接下去:“我马上…马上就离开了…与世长辞的离开。”
群鸟在河岸边上哀鸣着扑腾,将吴愿好的话分了音后朝天空里最亮的光线飞去,落了些洁白的羽毛跟着浮萍飘在水面,覆住了它自己的倒影。
向浠焰生怕自己听错,疑着眼色注视着愿好,“你要去哪里?”
“黄土垅头。”
吴愿好能说出这四个字,是以前晓棉跟她讲故事时提过的诗,完整的一句话是“黄土垅头送白骨”,当时吴愿好就记住了。
向浠焰沉重地闭上了眼睛,不想让愿好再多渲染一份难过。于是,悄悄侧了一下身,擦掉面颊上的那道泪痕才说:“怎么会呢,你确定了吗?”
吴愿好点点头,捂着泪脸说:“已经复发半年了……谈医生说,我只是在撑着最后一口气。其实那也是一种贪婪,妄想能陪伴新辰多一些时间…”
向浠焰拧紧眉头问:“所以,他还一无所知?也没有谁知道?”
吴愿好点点头,拉着向浠焰的手,好半晌才交代:“我已经想好了辞去的说法,悄悄地走…”
“你真要这样做?”
光线携着忧伤一秒一秒迎接暮色的降临,像一个会施咒语的女巫,扼杀所有美好的希冀。吴愿好泪眼朦胧了视线,她的回答无疑很肯定。
“即使这样,他也会发了疯满世界地找你。”向浠焰抓紧了愿好的手,咽下眼泪摇头,她不忍想像那样的画面。
“不会的,你发动你国外的人脉,找人冒充我的父母,当着大家的面跟我视频,说要接我去国外住一段时间,这一接,杳无音信。渐渐地,大家就会淡忘,以为我生活得很好……”
“纸包不住火,他们发现真相,该让人多么难以接受…”
向浠焰的话被打断,吴愿好似乎不想再多听下去,“就这样吧。”
一句“就这样吧”,夜色也发出沉重的惋惜。
几天后,果真是那样。
连时光老人都不忍算,那短暂的日子,究竟是几天。
临走前,吴愿好把孤儿院里孩子们的衣服缝补整齐;怕他们才学会腌制的咸菜豆丝不入味,又备了好多;那些孩子看书的时候经常不小心,书角总是卷起,吴愿好一本一本舒好皱角后又拿木凳压平;还有他们踩玩的皮筋早已经黑乎乎了,吴愿好也把那些东西清洗得白到脱虚……
把安全的相关事宜对大英千叮咛万嘱咐,比如说雨季的时候,不要让孩子们到山上去摘采那些蘑菇;放学的时候告诫他们,不要图只小青蛙就总爱走那条田埂路,运气不好会遇见蛇;还有冬天烤碳火的时候一定要开窗,不要怕冷风吹进来…
最后,吴愿好也把冼新辰劝回了家。那时候的冼新辰好欣喜,他总念叨愿好终于有了家人,还带着她去买了一套婚纱,说等她父母从那边送愿好回来的时候,他就要正式提亲…
……
“愿好,快点回来喔。”
“好…”
“吴姐姐,你在那边照顾好自己。”
“好…”
“愿好,我会很想你。”
“我也会。”
“愿好,再见…”
“晓棉,新辰,大英,再见…”
……
岩豆镇。
告别就像一支残烛在燃烧,“”的声音多么让人焦虑!消耗着思念的氧气,垂流着重逢的期待,然后无限的期待渐渐被风干,凝固,被人丢弃在角落。
今天傍晚的火烧云来了,通红通红的颜色,犹如一个火山喷发出火口烧了半边的天。也将属于长南的那片天,烧得好遥远,看不见长南的天空在哪个方向,也不知道那片看过星辰的天被烧成什么颜色。
但是岩豆镇的天颜色很红,把这里瓦青色的住宅染成一片鸢色。
岩豆镇,是长南管辖范围内的一个小镇,一百零几平方千米的占地面积。
吴愿好慵懒地躺在木藤睡椅上,她背后边的墙角趴着蔓长的爬山虎,披着一身绿叶跟着微风跳动,可最后还是被半边天的火烧云照得通红。
她斜眯着眼看天上的云千变万化,白马变成红马,白猪变了金猪…好漂亮的颜色,一切都好像一场梦幻。
“今天的傍晚,启明星不会出来了。”吴愿好心想着挪了一下身子,听见院门外的大门传来启声。
“喔耶,回到家啦!”
忘年背着小书包跨了门进来,吴愿好心想,曾几何时,大英他们也是这么叫唤来着。
“愿好姐姐,你看,我今天奥数比赛第一名哎!”
小忘年拿着一张画满红勾的卷子,在愿好眼前晃啊晃,白纸里又映着那片火烧云,她几乎看不清卷上的题目。
不过,就算看清了,她也看不懂。只能跟着那孩子笑一笑。
“阿姨,你往这边走。”
吴愿好听见谈羽的声音后起身,整理了一下躺乱的极短发梢,她往门口凝聚着神色心想:“今天是有客人来吗?”
瞧见一个大约是四十年纪,普通装扮的女人进门来,谈羽带着那女人走近时,吴愿好又觉她应该是有六十了,蜡黄的面色伏着明显的皱纹,干枯的发间也开始藏了白发,稍稍佝偻的背虽然不算明显,仔细侧看时俨然一副老态。
谈羽对那女人介绍:“何姨,她就是我的病人,名叫愿好。”
“愿好,她是我请的护工,叫她何姨就可以了。”
面对面的距离,吴愿好望着这个何姨,她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怪到让自己说不上来,愿好一紧张身体里就有莫名的颤动,这种颤动也不是哆嗦。就好像桌球被球杆一触碰,猛得滚进了落袋。心立马跳得紧促起来,身体里的血液好像在以最快的速度从头到脚循环了一遍,最后重新流回心脏。
谈羽扶了一下吴愿好,“你怎么了,脸都白了。”
吴愿好回过神来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一个随时都会死去的人,实在是没有必要去浪费这笔金钱,“谈羽,我在这里已经给你添麻烦了,怎么好意思要人照顾呢?”
“怎么会是麻烦,这种小乡镇又比不上长南,我还怕你生活地不习惯,再加上我把忘年接到这里来,名义上是说陪你解闷,实际上还给你添烦恼呢。”
谈羽作为单亲父亲,有着熟稳重的一面,不过也是职业练就出来的性格了,各个方面的处事都一板一眼地老条不化,严肃又古板。跟他交谈,像是往闷葫芦里丢进一粒机灵的豆子,豆子在黑暗里跳着跳着就闷气静止,彼此开不了多大的玩笑。
忘年在旁边扯着谈羽的衣角:“爸爸,我不会给愿好姐姐添麻烦的。”说玩就伸手要抱抱。
谈羽轻轻拍落了儿子的手,露出严父面孔,“你今年一年级了,不再是幼儿园的孩子了。”
“不嘛,不嘛!我就要抱抱!”
父亲还是拒绝,小忘年撇下嘴角就伸直了腿瘫坐在地上垂脸赌气。
何姨见如此就想逗他玩笑,弯曲了膝盖朝忘年伸出手,“那阿姨抱抱好不好!”
“不,我就要爸爸抱!”忘年伸出小手嫌弃地拍打了何姨的手掌,小掌拍得响亮,它又努唇另一边,表示拒绝。
谈羽立刻把脸拉得跟驴一样长,不悦地指责:“小年,快跟何姨道歉。”
小忘年转过脸一句话也不说,从玩具盒里抖出积木,搭好了又推倒,推了又重搭,全程是赌气的脸色。
谈羽对何姨歉笑:“这孩子以前被惯坏了,有些刁蛮,何姨别见怪。”
何姨望着小忘年,眼里泛出慈祥让她的眼神变得迟钝,“父母惯着孩子,孩子是很幸福的。”
很快,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话当着大家的面唐突讲出来:
“我是个没妈的孩子,我爸也不爱我,家里只有我爷爷爱我。”
小忘年瞪着黑曜的眼睛,像宝石一样的光亮,出口的话语虽然很平静,但是他们听着都觉得很尖锐。忘年又把摆好的积木往桌子底下一踢,然后跑到院子里一个人坐着秋千玩耍,可是没人帮他推秋千。他本来想唤一声“愿好姐姐,来帮我推秋千”,可是想起爸爸的叮嘱,说愿好姐姐是病人,不能让她太累。于是,小忘年就闭了嘴,坐在那摇着脚抬头看天上的火烧云。
后来,何姨见谈羽不在跟前,就悄悄问吴愿好,“愿好,这孩子的母亲……”
吴愿好叹了一口气,要说愿好跟谈羽认识了多久,那也是很久的答案了,想来大概有十年了吧。但是谈羽什么时候蹦出了一个儿子,吴愿好还真不是很清楚,粗浅听谈羽讲过。
“好像是谈羽的女朋友当年生下忘年就弃了他们走了。这孩子今年才七岁。”吴愿好说完后又恨得咬牙,“天底下狠心的母亲也不少,当她们回头看看当初抛弃的孩子,都不知道良心会多痛……”
毕竟自己也是父母不要的,而且孤儿院那里有那么多弃子,吴愿好提到这些事情,长篇大论的话就愤愤地脱口而出,何姨就在站在旁边半天都不吱声。等吴愿好扭头想问何姨聊她的儿女时,却见她双目泪汪汪,心想她可能有不愉快的过往,吓得吴愿好不敢多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