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新年过得很平静,守岁的那天晚上,向冬漾牵着她的手,说他们又走过了一年,一起去迎接开满木棉花的春天。
过完年后的日子很快就到了三月二十号那天,没人敢当面提“今天是晓棉的生日喔”这件事情,只是习以为常地去了墓地祭拜向言。
别人都还算好,只有向母一个人在墓前悲悯了好久,哭得跟新丧时期一样伤心,大家怎么劝都没用。
第二天二十一号,向冬漾跟姜晓棉去了岩豆镇看吴愿好。
他们是来求得吴愿好的理解的。看似毫无意义的事情,其实姜晓棉的心里是很愧疚的。
因为她决定了一件事情,她决定说服冼新辰让他跟向浠焰先订婚,同时向浠焰也决定订婚那天让盛星地产收购向氏,这样的话,两家彻底合二为一了。
虽然这样的要求是向浠焰提出来的,但是当时反对声最大的是向母,因为向母依旧在意当年冼向两家的“隐形恩怨”,面子上不好看。认为冼父是在变相地“以德报怨”,常常在暗地对女儿指责冼家是“炫耀式”的助援。
向母的想法也只是在背地里说骂两句而已,并不敢正面去骂人。向氏的股东都已经要求散伙,并且已经签下了撤股协议书。向母也知道独树难为林,把公司卖出去是难境里最佳的选择。
从前是外表华丽里子空,这回的向氏建筑里里外外彻底变成一架空壳。
岩豆镇的那片春天,木棉花虽少,但是望去时火得一塌糊涂。
一辆车在道路上奔驰,里面的谈话声传来:
“冬漾,又是一个春天了。”
“是啊,今年木棉树按时开花了,真想不到,去年有那么厚的雪呢。”
“是啊,我也有点想不到。”
姜晓棉一路往车窗外瞧去,这个小镇的木棉树,虽然没有长南那么多,但是她看到的每一棵木棉都很雄伟高大,在车窗外一棵接着一接出现。
像守候了一辈子边疆故土的老士兵。
一会后,向冬漾的话语放低了说:“不过我听那位树农说他们的木棉苗地来不及遮那场雪,好多树苗都被冻死了。”
“生命不息,今年的六月它们又会长出新的种子。”姜晓棉扬起嘴角笑,并没有唉声叹气。
“我们的木棉园子预计后年就全部开花了,那么大一片木棉,我在想肯定会轰动长南的。这是为你种的,我可不想让它变成风景区,那样太吵了……”
“嗯,我也认同,是不是有点太自私的感觉了。”
“那我要下一道‘禁止令’怎么样。”
“啊?不太好吧…”姜晓棉笑得舒展了眉毛。
“哈哈,当我‘金屋藏娇’喽…”
…
早上来的路上太匆忙,姜晓棉还没怎么好好欣赏过岩豆镇的风景,这下她突然发现这个小地方生长的树木都十分参天高壮,那些高高的枝丫向上触去,仿佛再够一够,就要戳到了那片柔软的白云。
肯定是因为岩豆镇的沃土地质好,姜晓棉记得有一年看电视,长南频道里的“乡镇面貌评比”,岩豆镇获得了第一名。
真的是实至名归。
就在刚才,她还看到了路边好大的一棵木棉树,因为只是路过,没能特地停下来好好欣赏。它远远地从车窗里后退,那片红色几乎占据了那片天。她觉得,那是她有生以来见过最高大的木棉树了,能比得上长南里两棵最大的木棉树。
它一定有好几百年的树龄历史了。
“冬漾,这个地方的山清水秀要胜过长南市中心了,地理位置颇具优势,就是木棉树没有长南那么多,却长得比长南茂盛好看。”
可能女生要比男生细心,向冬漾就啥也比较不出来,趣着回答她:“胡说,明明是我给你种的那片园子木棉树最多,最好看,哪里都比不上。”
好傲娇的说法,姜晓棉觉得这是最美丽的回答。
从岩豆镇回到长南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繁星渐出开始入夜,天空也越来明亮。
姜晓棉回到家后没有找到冼新辰,心想他应该在童心孤儿院那边吧,家里没有什么事情或者是没有什么大节日,他几乎在那里定居了。
第二天刚好是星期天,她便起了大早去了趟二西城郊。
到达的时候,就看见冼新辰在做平常愿好为孩子们的活计,晒着那些崭新鲜艳的漂亮衣服,把院子打扫得干净…搞得姜晓棉也不知道该怎么梳理开场白。
冼新辰忙完以后就拾捣了一些桑叶,坐在小木凳上跟大英低着头聊天。
“哥,大英,我来了。”
姜晓棉走近了才看见他们在喂蚕,那些白白胖胖春蚕正懒洋洋地蠕动在桑叶上大口大口地享受,残留出一道道叶筋连成的桑叶网。
大英加放了一把新叶后倚着下巴羡慕地说:“冼哥哥,小时候的我们都想不到,那么漂亮的蝴蝶居然是毛毛虫变的呢。蚕宝宝没有五颜六色的衣服,也没有能飞到高处的一双翅膀,长大后就什么都有了。”
“可你忘了它要有破茧而出的恒心力量,美好的东西不是随随便便就来的。”
大英又不满地说:“我是个孤儿,没有一个盛着美好的蛹壳,上天真是不公平,我为什么都不能像向姐姐,晓棉姐姐那样拥有幸福的人生。”
一个不到十八岁的小姑娘,话里就藏着让人难以察觉的怨恨。冼新辰对这个小姑娘有点刮目相看了,这种“刮目相看”应该算褒义还是贬义呢。
“大英,蚕宝宝之所以有盛着美好的蚕蛹,那也是它一天天吐丝积累起来的,没有不劳而获,平空添出的果实。”
“喔。”大英撅着嘴巴,看不出她是听进去了还是没有听进去。
“别不开心了,人也一样,会有丑小鸭变成白天鹅的时候。”冼新辰说完还摸摸大英的头,像当年刚认识一样。
而大英扭头过去,很不喜欢的样子笑说:“我不是小孩子了,再摸我的头我会长不高的。”
“歪理。”他笑着回答。
姜晓棉瞧见大英眯眯笑,“等我再大一点,我也要变成向姐姐那样的白天鹅,她多漂亮啊又那么优秀。”
有人提到向浠焰,冼新辰就装作没有听到,低着头将残叶拾捣干净,然后又重新覆上一层新鲜油亮的蚕叶,把那些小蚕挨个挨个挪回来。
大英知道冼新辰的心事,也怪自己多嘴提到向浠焰,暼眼看见姜晓棉安静地微微笑不太说话,就问她:
“晓棉姐姐,今天向哥哥怎么没有跟你一起来呢?”
姜晓棉也拿过蚕叶投食,“他忙呢,过几天就来看你们。”
大英眼色一挪,提到向冬漾就不痛快的表情:“今天星期天,学生都不上学,他怎么会忙,不会又去看那个姓李的了吧!”
事情被人贸然被揭穿,她本来不会不舒服的,可大英的话像是突然捅出事实的针刺,让姜晓棉不小心滚进了荆棘丛里,浑身被戳得冒血。
冼新辰看出了她的表情异常,拿手肘推了推大英,“明天周一了,你作业做完了没,还不快回屋里去。”
“做完了。”
“作业是永远写不完的,高中的课程排得紧,还不快回去复习。”
“喔。”被人催了两次,大英这才不情愿地回了屋去,衣服背面的亮片一闪一闪的。
姜晓棉也没有看大英一眼,她知道有些事情小孩子是不会谅解的,他们单纯的思想往往太率直了,所以才会那样口无遮拦。
冼新辰看见她委屈的模样,眼泪都要掉下来的重度沮丧,就安慰说:“不要在意,你跟他那么多年都走过来了,不会因为李笑欢疯了就会改变什么。他是爱你的,他对于她只是愧疚而已。”
“嗯。我不难过的。”
好自欺欺人的回答。
姜晓棉抬头望望蓝天,意图让眼泪流回去。那片蓝色多么明亮啊,云朵也那么好看,好像是织女在蓝色的锦缎上亲手绣出会流动的花朵,交汇成美丽的岁月,一切似乎在暗示好的寓意。
她这样想想,眼泪就真的流回了回去,跟血液合二为一,在身体里的某个角落安然地跟着呼吸跳动。其实她也知道自己不该那么伤心的,眼泪偏偏大张旗鼓,一触到就汩汩地流出来了。
“哥,你先跟浠焰姐订婚吧。她真的好辛苦,你不能再那么冷落她了。你知道吗,上次她跟我聊天,她眼泪都流出了一盆,可就是没有哭出声音。那天我真佩服死她了,我都为她哭出来了,她还一点哭腔都没有。”
冼新辰很意外的模样,嘴巴跟眼睛一起张得圆圆,那种表情就像是听了一个天方夜谭的故事。
“她哭了,她怎么会哭呢?我一直认为她不会哭的,她那么坚强,向冬漾哭了她都不可能会哭。”
姜晓棉明白了,当冼新辰说出这些疑问时就更加坚定不移自己确想的事情了。还好向浠焰不会听到这样“没良心”的话,否则她一定会躲在我们看不见的角落尽情地哭出声来。
“因为你们都以为她扛得住,怕你们失望,所以她就不敢哭给谁看。”
冼新辰听姜晓棉一语道破,表情有认可的沉默,像是不好意思承认。因为一开口,那些愧疚感也会朝他涌去,仿佛有无数张谴责的嘴巴围着自己的耳朵嗡嗡转。
他弄搡了一下耳朵,可能是在抓痒痒吧,然后从旁边抽了一把新鲜的长草来编织小草篮,编好了一个后有手掌般大小,继续再编下一个。
“晓棉,你说我们兄妹遇到向家姐弟是命运安排好的吗?真的很凑巧。”
“嗯,他们就是点缀我们生命中的那道风景线,没有了他们,我们的生命会变得很单调,甚至没有意义。可能我们四个人上辈子就有纠葛吧,所以这辈子要在茫茫人海里彼此相认。”
冼新辰手里编草篮的动作突然停下来,抓着长长青草条的手就停顿在空气里,像是抓到了漫长的时光溜走的痕迹,表情在感知着什么。
姜晓棉猜想,他是在想吴愿好,因为他手里编草篮的技能是吴愿好传授的呢。以前每年的这几个月,他们就会拎着这样青绿小巧的草篮去河边排树旁摘桑葚吃,一张张小嘴吃得有红有黑的。
冼新辰呆滞了好久,回过神来要继续手中的动作时,手指被草叶上的锐角划出了一个长口子,鲜血瞬间从绿意的草叶滴到地面上。他闭上眼睛,就想像出了愿好临死前的那一刻。
冼新辰没有喊痛。
他是不会喊痛的。
姜晓棉觉得他这点跟向浠焰跟相像。
“浠焰她只靠你支撑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树倒猢狲散,那些股东都撤资了,向氏几乎到了要宣告破产的地步了…”
冼新辰自然地说:“什么东西都有兴盛衰败的时候,只是没想到向氏这么不堪一击,从向祖父到冬漾这一代,一百多年的家业呢。”
“是吗?我没听向冬漾提起过他爷爷,我还以为向氏是向叔叔跟冼叔同一水平线上打拼的事业。”
他摇摇头,“不是,所以我爸比向叔叔强多了。”
……
不知不觉的对话结束了,姜晓棉要离开的时候,都快忘记自己跟冼新辰都说了什么,反正他最后点头了。
姜晓棉回程时开车路过希望小学门口,意外地看见了迟阳和的身影。她奇怪他怎么会在这里,然后看见他跟他的助理从后背箱里卸下大袋的麻袋往校园里面搬送进去。
“阳和,你怎么在这呢?”
迟阳和本来没有看见姜晓棉,转身忙着就看见她从车上下来。他没说什么话,只望着姜晓棉笑。
不过姜晓棉看见那一麻袋一麻袋的东西往车上卸下来,棉软包裹的样子,他们也没有搬得很吃力。瞬间她明白了什么,眼眶微微湿润了。
这时有个校领导过来,拿着厚厚的一沓纸并一支笔交给迟阳和,应该是货单之类的单据:“迟先生,感谢你这么久为这些孩子捐赠的衣物…”
“像上次一样那两份给孤儿院的孩子送去,别对他们透露是我…”
姜晓棉就站在那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想最真挚的感谢用言语是没有办法言明的,不过迟阳和也不在意那些语言。
她跟迟阳和对视而笑,心照不宣的笑容。那一刻,他就像是行走在黑夜里的人捧着千金斗跑过贫瘠的泥土,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把一点一滴的奉献悄悄洒下来,让这片泥土成为了埋宝藏的秘密基地。
明明他们对彼此已经很熟悉了,可是他无言的捐赠还是让姜晓棉感动到哭了。因为每次她来孤儿院的时候,那些孩子就会围在她身边讨论:
那个给他们新衣服穿的究竟是位哥哥还是位姐姐呢?
或者说什么时候会见他一面呢?
……
突然有天发现那个人就是自己的旧相识。
那种感觉就像是很多年前曾到过这个世界的旧阳光把冬雪悄悄融化了,雪水藏在沃土里滋养来年的绿色生命,然后整片沙漠长出了春意盎然的生机,孤伶的浮萍也开出了莲花般高洁的花朵。
……
后来的某一天,向浠焰累得趴在办公桌时,手机响来冼新辰的短信,那内容仅有短小的一排字体。
“浠焰,这些年真对不起,我们订婚吧。”
手机屏幕上滚过一颗颗有温度的泪,唔咽的声音从办公室里出传来,外面已经散尽了员工高管。
于是外界纷纷传闻两家人联姻才保住了向氏。不过怎么说也已经无所谓了。
按照长南这种四线城市当地的风俗,父亲丧事才过了一年,直系亲属的喜事是不能太张扬操办的,原本大家新观念了都不会太计较这个,除了外界那些看笑话的人会增添笑话。
订婚或者结婚,喜还是丧,向浠焰都不计较了,只要自家人开心了就行。
她很高兴地站在他面前说:“新辰,我带你去一个漂亮的地方。”
“哪里?”
“海楼湾。”
海楼湾是靠近沿海梯坝的一处观海风景,向浠焰两年前早就在这里建立了她理想中爱情的房子。因为她喜欢大海的色彩,所以高高的蓝色楼房旁边接壤着潮海,远远望去就像是海岸中间立的一座小岛屿。
向浠焰想,她的愿望实现了,身为建筑师,有天她也建造了属于自己爱情的房子。以前的时候她都不敢带冼新辰过来参观,怕自己的自作多情会惹他生厌。
直到今天,她才有这份勇气亲自带他过来。两个人站在楼顶,高高楼的楼层垫起视线,还是没有看到海岸的尽头。
但海浪澎湃的声音传进耳朵里就很刺激了,像从高空坠落到深渊的疾声作响。
冼新辰是第一次从那么高的地方俯视大海,给他的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掉进大海里的恶梦,醒来的时候很是恐惧,担心自己是不是预知到了未来,那颗侥幸的心还在胸腔里噗噗地跳。
“新辰,你喜欢这个地方吗?站在这里就像身置梦幻一样的美好。”
向浠焰说着张臂迎风,微闭双目的沉浸陶醉,海风吹得急了,她的衣裙就飘扬出豪爽的幅度,跟着哗哗声音一直往身后飘去。她也希望他能像《泰坦尼克号》的杰克那样搂着她的腰乘在海风里。
可惜,他没有。而且还不解风情地说了一句:“站得越高,海风就越厉害。这么喧闹的地方,晚上会休息不好吧。”
“你太小看我了,我怎么会想不到这点呢。房间的隔音效果巩固得特别强,以防海浪澎湃的声音会打扰到睡眠休息。对了,大门的数字密码锁是你的生日,你想来的时候就过来…”
“嗯。”
一大堆热情的话只换了一个“嗯”字来回答。
时间跟着海风呼呼跑过去,夏季的落日总是特别辉煌,于是海面开始渐变颜色了。
落日像是天边挂不住的颜料盘,直接掉在了海平面。把湛蓝的海水染成了霞红色,折射出另外一个火花四射的世界。
向浠焰指着那片颜色对他说:“新辰,你看到没,红色的夕阳映在这片蓝色上,这样的大海更漂亮了。”
冼新辰点点头,转过去看她的时候就发现,她今天穿的碎花长裙的配色也是这样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