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千涵看着那一袋麸糠,“都打开。”
底下的人不为之所动,定定的站在原地,面露为难恐惧之色。
“打开。”
慕容千涵皱着眉,低低又道出两个字。
仍然没有人敢上前,周围冷风刮过,一片寂静。
慕容千涵偏头看了一眼,一下抽出身旁最近侍卫的佩剑,朝着袋口划开。
麸糠瞬间溢出来,慕容千涵握着剑的手都抖了一下。
“太子殿”
邓云川一进后院,见到慕容千涵刚准备行礼,可突然看到他面色凝重,盯着那已经被打开了的两袋麸糠,邓云川立刻震惊的住了口。
“邓尚书……”慕容千涵转过身看着邓云川,开口问他:“粮食呢?”
邓云川反应过来,脸上惊色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出奇的平静。
“回太子殿下,”他回答道:“就在您面前。”
慕容千涵难以置信的回头又望望,只见袋子里都是麦仁剥下来的麸皮,见不着一颗粮食。
“那邓尚书,”慕容千涵又提起剑,再划开几个麻袋,无不例外,解释麸糠,他沉声质问邓云川:“这就是你口中的粮食?”
“回太子殿下,”邓云川竟丝毫不慌张,他一本正经的道:“是。”
“是?”慕容千涵虽然不知道为何邓云川会这样回答他,可他记得,邓云川明明向他保证过。
慕容千涵脸上蕴着一丝怒意,他扔下手中的佩剑,剑掉落在邓云川的脚下,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这些是麸糠,我想,邓尚书应该比我更知道麸糠是什么吧。”
慕容千涵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沉着眼眸直视邓云川。
“微臣知道,”邓云川不疾不徐的回答慕容千涵,“麸糠是麦仁剥下来的麸皮,是喂养牲口吃的。”
慕容千涵明显一惊,“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要把粮食换成麸糠,那些受灾的百姓,难道不是人吗!”
邓云川抬首看一眼慕容千涵,而后低头不语。
“邓尚书奉父皇之命前来云中郡赈灾,难道不觉得惭愧吗?”慕容千涵等了许久听不到他的回答,又质问道。
“回太子殿下,”邓云川掀起官袍,直直往地上一跪,“微臣倍觉欣慰。”
“欣慰?”慕容千涵听他这样说不由得攥紧了四指,“这难道就是你口口声声与我保证的,不少百姓一颗粮食吗!”
邓云川拱手将长袖拖在地上,“是。”
“你……!”
“太子殿下有所不知,”邓云川继续道:“这一斤口粮,可以换三斤麦糠,这就等于,原本能救活一个人的粮食,现在可以救活三个人了。”
“可麸糠是给牲口吃的,不是给人吃的,在云中郡的,是活生生的黎民百姓,不是棚圈里的马牛羊!”
慕容千涵脸上的不解甚至是愤怒,邓云川看的一清二楚,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解释道:“灾民不是人,他们是要活下去的东西。”
“你说什么……”慕容千涵怔忡的看着邓云川,丝毫没有让他起来的意思,“荒唐,真是荒唐!”
“太子殿下知不知道,”邓云川反过来质问慕容千涵,“行将饿死的人,已经不是人了,只要能活着,什么麸糠,那些都是好东西!”
邓云川全然不顾慕容千涵震惊的脸色,正声继续说:“草根,树皮,泥土,都可以吃,麸糠已是美味佳肴了!”
“此话出自邓尚书之口,实在是荒唐……”
慕容千涵将长袖一甩,背过身去,看见满院堆积的几车麸糠,心又沉了下来,这又让他如何去赈灾。
“太子殿下当然会感到荒唐,”邓云川仰头看着慕容千涵的侧身,“您是当朝的太子,您只会在巍峨奢华的皇宫里养尊处优而已。”
“我……”慕容千涵重新转过身,可却哑口无言。
“太子殿下,您见过吃观音土活活涨死的人吗?”邓云川突然问。
慕容千涵下意识的微微蹙眉,疑惑的反问邓云川,“什么是观音土啊……?”
“看来太子殿下不知道,”邓云川没有直接回答慕容千涵的问题,而是颔首再道:“那您见过平原千里,所有树木的树皮都被啃光了的情形吗?”
慕容千涵脸上浮现的震惊神色,比方才发现这满袋麸糠还要重上几分,他沉默不语。
邓云川见他如此,也明白了他不知道,于是语气缓和了些,“那异子而食,太子殿下应是听过吧。”
慕容千涵缓缓的点了点头,太傅曾告诉他过这个故事:春秋时宋国被围,城内粮尽,百姓交换子女以当食物。
“对于太子殿下来说,那只是史书上的四个字而已,”邓云川面色突转幽深,语气竟有些悲叹,“可微臣曾是亲眼见过的啊,这换孩子吃,就是锅里的一堆肉!”
慕容千涵扶额,竟喘息几声,几乎是难以想象。
“太子殿下认为微臣所做之事荒唐,认为微臣毫无人性是吗?”邓云川沉声说道:“可微臣去灾区去过,到那一看,心都凉了,也许太子殿下不知道三十年前轩北闹的饥荒,天灾人祸,微臣,是村里面唯一存活下来的人!”
邓云川说到最后,竟有些哀戚,似乎是会想到当年,他看见那千里平原人们啃食土块树皮,看见锅里煮着饿死的孩童的肉,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着。
“朝廷发下来的赈灾粮款,根本不够用,太子殿下真的以为那些能救得活整个云中郡的灾民吗,那微臣告诉太子殿下,那些钱,连东间田场都农户,都救不完!”
“可是……”慕容千涵终于开始犹豫,“可是赈灾款不够,可以向陛下再要啊……”
“微臣身为户部尚书,朝廷的国库微臣一清二楚,前两年轩北与柔然交战,难道不需要消耗军费物资吗,而后刘敬之又贪污三千万两白银,还有长公主和亲向柔然赔礼的银子呢?您觉得陛下还能再拿出多余的钱来吗?”
慕容千涵一时语塞,良久又忽的想起什么,连忙问:“那何玉忠私扣的钱呢,应该都还给云中郡的百姓啊。”
“何玉忠私扣的钱,还在明镜堂扣押着核对,核对完之后,还要呈报陛下,然后才能批下来赈灾,到那时,云中郡的百姓早就已经饿死了……”
慕容千涵仍是不愿相信,因为他不理解,给牲口吃的麦糠,如何能给活生生的百姓们,明明是以民为本,可却让天下苍生连猪狗都不如。
“若微臣不设法变通一下,现在这云中郡的,就不是灾民,而是遍地的森森白骨了!”
邓云川俯首在地,向慕容千涵口头,语气里含着深深的无奈。
“怎么……”慕容千涵声音有些颤抖,几乎难以置信,“怎么会这样……”
他原本以为,此次前来云中郡,可以拯救天下苍生,可以为国为民,却不想被现实打的头破血流。
“太子殿下若是不信,那微臣就陪同太子殿下,再去一趟东间田场。”
慕容千涵终于伸出手,扶着邓云川缓缓起身,“好……”
夕阳慢慢将天空划出一道血口,再慕容千涵眼里,透着深深的悲凉。
田地望不到尽头,先前麦田里明明尽是枯死的麦子,烂在土地里,可现在竟一根都看不到,连残根都没有,只有土壤像被翻过一遍,撒满了整个田地,冷风刮过,荡起层层黄沙。
“那些……”慕容千涵怔怔的放眼望去,满目沧桑,“那些枯萎的麦子呢?”
“都被挖出来吃了,连跟都不剩……”邓云川长长的舒了口气,回答说道。
萧索的黄土路上,灾民接连倒下去,被人强撑着都爬不起来,衣衫褴褛的妇人,抱着啼哭的孩子,孩子的哭声传了几丈远,可最后嗓子都哑了,嘶吼不出来,因为饿,母亲连吃的都没有,孩子又哪里会有奶水喝。
慕容千涵听的一阵揪心,他突然有些害怕,害怕若是自己再来晚些,那个孩子,是不是就会和邓云川方才说的那样,变成了锅里的一锅肉。
慕容千涵不自觉的停下脚步,他木然的杵在原地,眼睛里满是震惊。
“吃的……”
突然一阵虚弱无力有些沙哑的声音像是千年的干尸一般发出来。
“吃的……!”一群灾民眼睛虽然昏暗,可却闪过精光,接连叫喊:“吃的……!吃的……!”
慕容千涵缓缓低下头,看见自己前面的土地上,长着几株已经枯萎的野草。
“这……”慕容千涵似乎是不能确定,他又诧异的抬头望望那些灾民,看见他们死死盯着,竟然是这几株野草。
“滚开!”就在慕容千涵震惊的刹那间,灾民已经蜂拥朝着这边涌来,老弱妇孺虽然无力落在后头,可也眼中像是被下了咒一般直直朝着便一步一步拖着身体走来。
慕容千涵被吓的练练后退几步,邓云川把他护在后面,避免这些灾民慌乱中伤到他。
眼前的灾民扑到在地上,用手扯着野草,手掌被草割了口子都不愿意停下来,扯不出来,就直接爬在地上啃,像一头倒地的山羊,甚至来不及嚼咽就吞下去,翻滚在地上,荡起的尘土引的慕容千涵一阵咳嗽。
“他们……他们……”慕容千涵瞪着眼睛看看邓云川,又看看眼前地上的灾民,哑着嗓子,说不出话来。
头顶的兀鹫一直盘旋,呼扇着翅膀,鸣叫出诡异的声音,它们是不是送天上滑翔下来,寻找将死之人,啃食了他的尸体,饱餐一顿。
抱着孩子都妇女一根野草都没有抢到,她霎时无力的昏倒在地,孩子重重甩下来,发出一阵嚎啕。
慕容千涵瞬间吸了深深的一大口气凝在胸里,冲上前去要把那孩子抱起来,害怕他已经被摔死了。
“太子殿下”邓云川一把拽住他。
只见天空上的兀鹫露出锋利的尖爪,垂直坠下,“哧”一阵鲜血喷溅,地上的孩子身上大片骨肉,竟活生生的被挖去了!
“不要……!”
慕容千涵哪里见过这等情形,他一下瘫倒在地,竭力低低嘶吼一声。
可是兀鹫又怎能听懂他的禁令,鲜血喷涌而出,腥味蔓延,数丈高空引来成群的兀鹫,利爪直直抓向地上那孩子,扑腾的羽毛散落到处都飘。
“啊!”
慕容千涵痛苦的喊叫,他抬起长袖掩住那血淋淋的视线,可是利爪抓破肉体的声音,兀鹫拍打着翅膀的声音,鲜血喷溅骨骼摩擦的声音,一点不落的灌在他耳朵里。
“不要……不要……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慕容千涵抱头,眼眶瞬间红了,身体伴随着他的抽泣,一起一伏。
“太子殿下……”邓云川也是心疼,他缓缓将慕容千涵扶起来,又躬身拍拍他身上的尘土,“现在,您相信微臣所说的话了吗……”
“邓尚书……”慕容千涵竟哽咽的恳求道:“救救他们……救救他们……”
“太子殿下,”邓云川负手一礼,“微臣答应过您,绝不会赈灾粮,微臣决不少一户分发!”
慕容千涵不住的点头,他虽知道邓云川口中的粮食不过是给牲口吃的麸糠,可他明白,这些能救活他们!
邓云川搀扶着身体不住发颤的慕容千涵,慕容千涵忍不住回眸再看一眼,只见原本活生生的孩子,现已是森森白骨,一点肉都不剩,沾着的血都被兀鹫舔尽了。
他连忙收回目光,紧闭着眼睛许久,才喘息着睁开,他发现眼前的是事实,不是一场梦。
“回去吧……”邓云川有些心疼的看着慕容千涵,他还没有立冠,就见到如此惨相,甚至有些后悔带他来这,可是不来看看,这个处在东宫里头养尊处优的太子,永远也不会知道天下苍生皆苦难,“回去吧,太子殿下……”
慕容千涵通红的眼眶里,没有一点精神,黯淡的像是人定十分夜。
“我……”他突然想到,他还不能走,他和慕容千羽约好,今晚要把陈戎安葬了。
“太子殿下?”邓云川见他犹疑,便又轻声试探的唤了一句。
“我想……想在这呆一会……”慕容千涵看着黄土泼洒的地面,小声道。
“可是殿下……”邓云川有些担心,可是又觉得慕容千涵再看看这些苦难,会更能肩负起太子的责任。
“好……”邓云川道:“那微臣先回去了。”
慕容千涵点点头,目送着邓云川离开,邓云川不忘回头看一眼慕容千涵,眸中含着一丝担忧。
当萧索的路上,只剩下慕容千涵一个人时,天际最后的一丝晚霞被吞没了,他缓缓转过身,慕容千羽已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