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千涵长睫轻颤一下看向陈戎,然而却正撞上他眼中的深邃压着凌厉。
慕容千羽也是微微诧异的瞥了一眼陈戎,但瞬间便知道了他的意思,欲言又止,仅是面带复杂的转眸看看慕容千涵,他是轩北太子,又肯可听命于一介平民而下跪。
“我……”慕容千涵不明所以的杵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跪下!”
陈戎大呵一声,声音似乎是有千军万马踏过。
慕容千涵身体一颤,蹙眉看着陈戎,因为除了慕容蹇,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命令让他下跪的。
“你知道我是谁吗……”
慕容千涵问,但他语气很柔很轻,因为他并不是想摆出威严来震慑陈戎。
陈戎冷哼嘲讽着直言道出了慕容千涵的名字,敢如此称呼他的,除了慕容千羽,他是第二人。
慕容千涵一怔,暗自诧异为何陈戎会认得自己,“你……”
“玉玲珑。”陈戎扫一眼慕容千涵腰间的玉佩,打断他直接冷冷的道。
慕容千涵下意识的低手轻轻抚摸一下玉玲珑,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叫你跪下!”
陈戎压着一丝怒意,没有耐心和他废话的再次命令慕容千涵。
“我……”
陈戎现在乃是一介草民,但即使他仍是兵部侍郎,若是慕容千涵跪他也会有失身份。
可是慕容千涵也不想拿太子的身份警告和震慑陈戎,更不想堂而皇之的正声说自己是太子怎可听命于一介草民而下跪。
慕容千涵仅仅是不懂,甚至有些怔忡,因为在他的心里,从小只跪过慕容蹇,或是只能跪慕容蹇,这样突如其来的命令使他不知所措。
“算了,”慕容千羽看着慕容千涵为难的样子也是不愿僵持下去,况且查清此案远比做毫无意义的祭奠有用,“陈戎,当年魏瑾被围困于罹……”
“慕容千涵!”
陈戎根本不理会慕容千羽,而是厉声嘶吼出了太子的名讳。
“今天是魏将军的祭日,慕容蹇诛了魏家九族,所以你要跪,他慕容蹇更要跪,你们整个慕容家的人,都要跪!”
慕容千涵薄唇微张,他恍然想起,自己曾在大殿里跪过魏瑾捍卫的和平稳定的轩北江山,跪过战死于罹崖的三万英灵,跪过慕容蹇口中的乱臣贼子去赎整个朝廷和皇室对于魏瑾犯下的罪。
可是,他为什么就不能跪一跪魏将军,那个已成为面前灵位上刻着的几个字的魏将军。
然而慕容千羽却是意味深长的瞥一眼陈戎,因为他知道陈戎也清楚,自己已经不是轩北慕容氏的人了。
“对不起……”
慕容千涵垂下头小声的道歉,而后竟直直朝着魏瑾的灵位跪了下去,恍如一片白色坠落。
当膝盖接触到地面那一瞬间,凉意迅速就涌了上来,这种简陋屋子的地面,更是凹凸不平残土与细小的石块令慕容千涵的双膝硌的生疼。
他仰着脸看了看魏瑾灵位上徐徐燃这三支香,心里沉重的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沉闷的喘不过气来。
他是男儿也是太子,膝下自是有千万黄金,只跪得天地与父皇母后,但是独独魏将军,他要跪着,就像林妃说的那样,希望魏将军和罹崖的三万英灵知道他的真心,他还没有替他们昭雪,他只能跪着,跪自己的一片真心。
“你……”
慕容千羽神色震动的看着慕容千涵,但终是没有再说别的话,因为他也觉得,慕容千涵该去赎那罪。
陈戎在他道出对不起那三个字之时,眼中竟划过一丝波澜,因为他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了,他不怕慕容千涵会勃然大怒,而后定了他以下犯上之罪甚至将他就地正法,他只想让慕容家的人跪下来对魏瑾道歉,这样他虽死无憾。
但是他没有想到慕容千涵竟直直跪了下去眸子里竟是水波盈盈的哀伤。
可陈戎仍然是冷哼一声,然后引着慕容千羽,独留慕容千涵一人孤零零的跪在灵位前。
“就在这说。”慕容千羽见陈戎欲要和他出去,料想到他是不信任慕容千涵。
陈戎诧异的看着慕容千羽,自己本就奇怪他为何会与慕容千涵在一起。
“让他听着,他知道这些有用。”
慕容千羽微微偏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慕容千涵,想来自己带他一同来云中郡,就是为了让他了解情况好在宫里暗中调查。
陈戎沉了口气,但是再三犹豫,还是没有背了慕容千羽的意思。
“这封求援信,”慕容千羽从怀中掏出残破的染着淡淡血迹的一张纸来,递给陈戎看,“你见过吗?”
陈戎凝目盯着,只觉时间是静止了一般,他看着慕容千羽手中的那封信,似乎看见了魏瑾绝望的挥着长剑,听到了吗他悲壮的嘶吼声。
“这……”陈戎颤抖着双手缓缓接过,把那信握在手里,指头越捏越紧,震的信的纸张微微抖动发出细小的声音。
“魏将军一共向朝廷发了三次,慕容蹇也收了三次。”
陈戎看着那信上染着暗红色的潦草笔迹,仅仅是“柔然罹崖被围,速来救援。”几个字,却也让他瞬间满目沧桑,勾起了心里最痛的部分。
“可是,三次啊,”陈戎紧紧的闭了眼睛,发颤的吐出一丝气,“慕容蹇没有一次派出过一兵一卒!”
“魏将军在罹崖,带着那三万将士奋战了一夜,整整一夜,他等到了什么,等到的不是慕容蹇的救兵,而是自己的枯骨!”
陈戎缓缓睁开了紧闭的双眼,眼眶里红红的,不知究竟是悲还是恨。
“那,这个呢?”慕容千羽又将那封求援信的下半部分拿了出来。
陈戎神色震惊的看着慕容千羽,“怎么会在你这!”
“那应该在谁那。”慕容千羽反问道。
陈戎未开口回答,而是起身像是没看见跪下地上的慕容千涵一样,从他身旁绕过去,在魏将军灵位后面也取了一封的信。
然而上面写着和慕容千羽手上的信上半部分同样的求援字迹,但是陈戎的信也被人撕去了一块,不同的是,那信皱皱巴巴的,比慕容千羽手上的还要残破几分。
“这是魏将军派人拼死护住在夜里送给我的,”陈戎咬着牙一字一顿的说:“信的下半部分也写着'军中有内奸',可是……”
他竟忍不住的握紧拳头,指节都泛了白,“当我立刻从府中出发赶往皇宫的时候,遭遇袭击,我……”
他眼睛更红了,积的泪水缓缓滑落了下来,“我终是没有护住这证据,这是证据啊!”最后他竟仰头呐喊一声,目光仿佛穿过了顶上梁木,直刺天空。
“遇袭后我爬起来,夜阑人静对于我来说,是魏将军在罹崖的厮杀声啊,马车被撞毁,我踏着足,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跑到皇宫求见慕容蹇,可是他……他……!”
陈戎气急攻心,话都说不清了,他重重的沉了一口,全身都在颤抖着,“慕容蹇他,他说什么?呵……!”
陈戎冷哼一声,语气里是无尽的嘲讽夹杂着悲痛,“他说仅仅凭借我一人之言,不足为证!”
“不足为证……”陈戎低声又念叨了一遍,而后竟哀戚的又道:“可是魏瑾将军乃是朝中大将,他麾下的军队里出现内奸,即使只是有一人之言,他慕容蹇也应该彻查清楚,给魏瑾一个交代,更何况,那时魏将军突然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的情况下中了埋伏,如此紧急关头,突生事变,他慕容蹇竟然不闻不问,置之不理!”
慕容千羽眼中沉静且冷郁,“他只会关心自己的权利,只会彻查对于自己有威胁的人。”
“那我手里那部分的求援信呢,他也不理会,不理会!”
“因为魏瑾死了,他还可再封一个将军,而且还能将兵权都掌握在自己手里。”
陈戎没有再说话,而是又紧闭了眼睛,似乎是想借助于黑暗看不见整个世界来去逃避一切。
“你知道他为什么把这封信送给你而不直接送给朝廷送给慕容蹇吗?”
慕容千羽冷声问道,然而他却并没有让陈戎回答的意思,而是紧接着又说:“因为他不信,不信朝廷之臣,不信宫中之君,但他选择信你,他给你那封信的目的不是让你呈给慕容蹇来调查此事,他知道慕容蹇会被佞臣左右,所以即使你把信完完整整的给慕容蹇看了,仍然也会是这个结果。”
陈戎震惊的看着慕容千羽,他不明白当时魏瑾到底是有多绝望才选择把信送给了自己!
“那你……你手上的,是从何处而来的?”陈戎心底压着一口气,半晌才镇定下来问。
慕容千羽不语,而是缓缓把眼眸转向了跪在地上的慕容千涵。
陈戎顺着他的目光,却见慕容千涵眼神复杂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可是当正对上那双眼眸时,慕容千涵却立刻又垂下了头,方才陈戎说的,他一字不落的都听进了耳朵里,他甚至似乎恍然间觉得,陈戎口中的那个冰冷无情眼中只有权利的慕容蹇,不是他的父皇!
他的心里,父皇会带他骑马,会陪他下棋,甚至会故意输给自己,他还会遣去太学的先生,把自己抱在他腿上教自己念经史子集。
这绝对不是同一个人!
陈戎径直向慕容千涵走去,俯视他问道:“这信你是从哪来的!”
慕容千涵回过神来,可眼睛却是怔怔的毫无神气,可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如同平静的湖面上泛起点点涟漪,水波盈盈。
陈戎又伸手把那信在慕容千涵眼前甩了甩,扼这怒意,“我问你这信你是从哪来的!”
慕容千涵一惊,目光所及之处,他看见陈戎的手臂上,有一条可怕狰狞的伤疤,很长,只是可能时间久了结痂脱落,可是那部分的皮肉,却是触目惊心。
他把陈戎方才说的话一字不落的听了进去,同样也听到了陈戎深夜赶往皇宫时遇袭,那条伤疤,许就是那时留下的。
当时应该留了许多血的吧,慕容千涵看着那条如同烙印一般烙在陈戎手臂上的疤,他简直无法想象,在空旷的大殿里,陈戎满身的血迹跪在慕容蹇的面前,慕容蹇竟然一丝都不曾为之动容。
当陈戎忍着剧痛,一字一句的向慕容蹇呐喊恳求时,最后却被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革了官职。
“我……”慕容千涵渐渐收起目光,用极小的声音道:“这是魏将军,送给魏婕妤的……”
“只是……”慕容千涵不想说出来更不忍心说出来,这样无意是一字一句的道出当年他慕容家有多残忍,犯下了多少的罪。
但是他不得不说,“只是当魏婕妤收到那封信后,魏将军已经战死在了罹崖,魏婕妤,也被禁足在了桦菏宫……”
陈戎双手紧握,他更加明白了,他宁愿把那信送给自己,送给魏婕妤,也不愿送给慕容蹇,因为魏瑾知道慕容蹇是不会理会的。
“后来,她把那信交给了林妃娘娘,前几日,林妃娘娘让我……”慕容千涵微微停顿一下,而后道:“让我调查此事,又将它交于了我……”
“林妃?”陈戎知道林妃与魏婕妤交好,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林妃会把如此重要的信交给慕容千涵这种人,她居然相信他!
“你……”他看着跪在地上的慕容千涵,又忽然想起慕容千羽也是领着他一同前来云中郡寻自己,难道这慕容千涵……
“让他起来吧。”慕容千羽打断了陈戎的思绪,淡淡的说道。
慕容千涵诧异的看了一下慕容千羽,而后仰着脸看着陈戎,但他知道陈戎心中的悲愤,于是又缓缓垂下来头继续跪着。
“起来吧……”陈戎扶额长叹一声。
慕容千涵一怔,连忙抬首又看陈戎,见他眼里早已没了先前的凌乱与冷郁,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悲痛。
他犹疑了半晌才缓缓站起身,再把目光投降那灵位,沉了一口气出来。
“这第二封送给她的信还未到都城便被劫了。”
慕容千羽道,只是隐去了魏湘的名字。
“在哪劫的?”陈戎问。
慕容千羽颔首,想起温山告诉他的话,而且除了寻陈戎了解一些当年的事情,慕容千羽来这里还另有原因。
他沉声吐出三个字:“云中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