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如絮一般,掠过苍穹,将天空划出一道血口,染红了垂天的云翼,好似一只孤雁,盘旋于长安城之上。
皇宫内,上好的白玉铺造的地面闪耀着温润的光芒,远方似有袅袅雾气笼罩着不真切的宫殿,檀香木雕刻而成的飞檐上,凤凰展翅欲飞。
慕容千涵坐在琴台上,案上置了一张红棕色的七弦琴与一只三脚香炉,上好梧桐木制成的琴身上没有任何花纹,十分朴素,琴弦紧若游丝。香炉小巧精致,镂空雕纹可见其工艺之精,炉上飘着的袅袅轻烟氤氲缭绕,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慕容千涵微微俯身,身上的素白色锦袍散发出优雅的气质,眸子里似有万千星辉流转,白皙修长如玉的指尖轻触琴弦,空灵绝妙的琴声缓缓在殿上响起,婉转悠扬,清脆素雅,似细雨打芭蕉,远听无声,近听犹在耳畔。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传来,只见一位女子身着浅红色衣裳,黑发如瀑,肤如凝脂,一双带有灵气的眼眸神采奕奕,即使这张容颜算不上倾城倾国,可也甚是好看。
她缓步走来,手中端着一杯香茶,脚步十分的轻,似是怕打扰了这份泠泠琴音,待走近琴案时,她慢慢把茶放下,准备退去。
“阿澜。”慕容千涵停下了弹拨琴弦的手,悠扬的琴声也随之戛然而止。
“太子殿下。”正欲走开的陈澜止住脚步,缓缓转身蹲下行礼。
慕容千涵见她如此,便说道:“阿澜日后见我就不用行礼了,自我儿时起你便一直照顾我,我也一直把你当做是我的姐姐。”慕容千涵也曾多次对陈澜这样说,可并无任何用处。
陈澜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她也总是这样,可慕容千涵知道,下次她来时,也依旧会像以前一样,规规矩矩的行礼。
慕容千涵深感无奈,便转移话题,轻声问,“你知道慕容千羽吗?”自从那天他从秦宫回来之后,便对此事念念不忘,时常想起那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兄长,他觉得似乎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围绕在他们之间,一见如故、似曾相识,都无法准确的表达或形容出那种感觉,也许那是不能用语言来描述的。然而在此之前,桦菏宫中所吸引他的,或许正是这段缘分吧,慕容千涵暗想。
陈澜微微一怔,不解的看向慕容千涵,“太子殿下为何突然问这个?”陈澜暗自诧异。
慕容千涵便把去过秦宫的事一一告诉了陈澜,晚霞照入殿中,微微泛红的霞光打在慕容千涵的脸上,映着他白皙的面容,他垂下眸子,缓缓说:“所以我想知道,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陈澜轻轻叹了一口气,当年的那件事,她也有所耳闻,只是并不熟悉,但她知道,那是一个令人惋惜并且震惊朝堂的大事件。
她轻启朱唇,娓娓道来:“慕容千羽是五皇子,他的母亲是魏湘魏婕妤,魏婕妤的兄长魏瑾是朝中大将,追随着陛下多次抗击柔然,换来了这几十年的安定,曾经还为陛下挡过毒箭,陛下封他为骠骑将军,他在朝廷中也很受大臣尊敬,威望颇高。”
慕容千涵静静地听着,时不时端起茶杯,微微泯一口茶,那茶没有平时喝的那样甘甜,反而微微有些苦。
“然而却在十五年前发生了一场变故,”陈澜继续说道:“那年,柔然入侵,因为之前的和平来之不易,陛下不想再次交战,便派使臣去讲和,可谈判失败,柔然骑兵从边关直奔我长安城,一路上烧杀抢掠,不少无辜百姓因此丧命,所以陛下便让魏瑾将军率领兵马交战,但却以战败而告终,即使世上没有常胜将军,但朝廷中的大臣对此议论纷纷,陛下虽然不曾怀疑,但却对魏瑾将军有了芥蒂。”
慕容千涵微微蹙眉,问道:“难道没有人为他辩解?那可是征战多年,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将军啊。”他实在想不通,随着父皇南征北战,为轩北换来几十年和平的将军,一次战败,却再也无人认可。
陈澜摇摇头,哀叹道:“没有,平日里,那些大臣只是见风使舵,也知道这次战败陛下不悦,所以自然没有人愿意冒着降职风险替魏瑾将军说话,后来,柔然骑兵愈发猖狂,为了镇压他们,陛下决定率兵亲征,一路上连连获胜,可就在最后关头,将要一举剿灭柔然兵的时候,却发生了变故。”
“什么变故?”慕容千涵放下手中的茶,凝神问。
陈澜摇了摇头,微蹙眉头轻声犹豫的答道:“我也不太清楚,只是知道陛下中了埋伏,并且截获了魏瑾将军私通柔然的密信,陛下龙颜大怒,于是班师回朝,并且在魏瑾将军三万士兵的队伍被围困时没有派出援兵,于是魏瑾将军的队伍全军覆没了。”
慕容千涵猛的一怔,手上的茶杯打落在地,碎成几片,“三万将士,无人生还?”他声音有一丝颤抖,似乎是无法相信。
“是,”陈澜回答道:“不仅如此,陛下回朝后,处死了魏将军的家人和他府上的仆人,整整三百二十一条生命,传闻当年断头台上的鲜血至今都无法洗净,好在魏瑾将军的妹妹魏婕妤入宫多年,并育有皇子,所以就免了死罪,禁足在桦菏宫,但早在十年前,便已经逝世了。”
“可是……”慕容千涵眉头紧蹙,如画的面容却也难掩其悲愤神情,“三万将士和三百多条无辜的生命,父皇怎么忍心,可即使这样,也应把魏瑾将军召回调查,怎能如此草率,白白让三万将士断送了性命,这让那三万亡灵如何安息?”
陈澜默不作声,只是蹲下来缓缓捡起地上的碎瓷片。
慕容千涵知道若继续追问,陈澜也会为难,便不再多说,他只是未曾想到,为着家国百姓,不惜用自己的生命去捍卫那份安定与和平,在疆场征战几十年,应受到所有人的尊敬与爱戴的三万将士们,竟会因一桩还未查清便草率处理的案子断送了性命,而立下无数战功的魏将军及他的家人也仅仅凭着不知如何而来的所谓证据被送上了断头台,那究竟是小人在作祟,还是君王在猜忌。
慕容千涵轻轻叹了口气,随后也蹲下来帮着陈澜拾起地上的瓷片,“阿澜小心些,这东西锋利,莫要割了手。”
陈澜微微一怔,偏头看向慕容千涵,正撞上他那澄澈温柔的眼眸,嘴角轻轻上扬,带有一丝笑意。可她却慢慢将目光收回,垂下头来继续整理手中的瓷片,低声回答道:“是,太子殿下。”
在收拾完碎瓷片后,陈澜默默退下了,只不过她似乎与慕容千涵一样,眉头轻蹙,眸子里含着深深的忧愁。
慕容千涵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长长的叹了口气。
“怎么,太子殿下有烦心事?”一阵爽朗的声音传入耳。
慕容千涵抬首去看,来人是皇长兄慕容千枫,一袭玄青色长袍,银冠高高立起,面容俊俏,眉宇间露出一股鄙人的英气。
“皇长兄。”慕容千涵一笑,只是那眼里的愁绪却不减半分。“我昨日去了趟桦菏宫。”
慕容千枫眸子一亮,“哦?见到那慕容千羽了?”
“是,”慕容千涵点了点头,沉声道:“只是……我觉得当年魏瑾将军一案父皇处理的有些草率了,那三万将士真的无辜,还有魏婕妤和兄长,被囚禁在桦菏宫近二十年。”
慕容千枫微微挑眉,“兄……长?”
“我说的是慕容千羽。”慕容千涵轻声一笑,因为皇宫中不论是兄弟姐妹,必须称“皇”,“兄长”二字在这宫中却是从未出现过,所以有些别扭。
慕容千枫点点头,随即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那咱们又有什么办法呢,你未立冠,不得参与朝政,而我说的话,父皇又根本不听。”
众人皆知,慕容蹇独独宠爱慕容千涵,而对于慕容千枫却甚是冷淡,许是因为他的母亲是平民出生,在宫里地位颇低。
“不如你去向父皇求求情,也许他会把慕容千羽放出来呢?”慕容千枫试探性的说了句。
慕容千涵听后点点头,暗想着或许行得通。
“太子殿下。”陈澜从门外进来,又端来了一杯茶,她见慕容千枫也在时,微微一怔,随即便说:“见过大皇子,我这就去再泡一杯红茶。”说罢,她便将案中的茶杯放下,转身准备下去。
“不用了,我就和这一杯。”慕容千枫拿起茶来,放在鼻处闻了闻。
陈澜眉头一皱,抬首看了一眼慕容千枫,见他微微抿了一小口,慕容千涵轻笑一声:“皇长兄可能喝不惯我这清清淡淡的绿茶吧,还是让阿澜再去泡一杯。”
慕容千枫看着这手中的茶,淡淡说了句:“这茶可不清淡,有些苦呢。”
“初秋向宫里进贡的都是些上品红茶了,这绿茶怕已是陈了,所以味道偏苦,不过品来也不错。”慕容千涵听后回答道。
慕容千枫点点头,放下了手中的茶,看了眼站在边上的陈澜,“去换杯红茶吧。”
陈澜听后连忙上前去换茶,慕容千枫又轻声叹了口气,漫不经心的说道:“唉,想来往年这时候红茶属鸢南国的金骏眉口味最好,只可惜了……”
陈澜手一抖,茶杯没有拿稳,茶水撒了出来,溅了一桌,“阿澜,怎么了,没有烫着吧。”
陈澜摇摇头,端起茶杯离去,慕容千枫瞥了一眼她,随后看着慕容千涵若有所的问:“你怎么这么关心她?”
慕容千涵一笑,回答说:“皇长兄又不是不知,阿澜自小服侍我,小时候我和她经常一起玩呢,她还带我骑过马,我当时……”
“那现在呢?”慕容千枫打断了他。
慕容千涵咽下了想要说的话,沉默了半晌,摇了摇头,“我们……都长大了。”他知道,“长大了”这三个字不仅仅是那年岁的变化,更是由如同姐弟的朋友到主仆的变化。
慕容千枫不语,只是拿了块桌案上的桂花糕尝了一口。
“时候不早了,还是去见父皇求求情,看他能不能把兄长放出来。”慕容千涵偏头看了看窗外,有阵阵冷风吹着庭院的树叶沙沙作响,太阳已然落山,夜色渐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