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千涵一怔,他抬头看着慕容蹇,却正撞上他深邃沉静的眼眸,像是一汪寒潭,凄彻冰冷,又像是无尽的深渊,深不见底,蕴藏着黑暗。
慕容千涵立刻又垂下头,躲不开慕容蹇的目光,他犹疑不定,而这又叫他如何回答。
甚是他自己都不知道,慕容蹇是他的父皇,他疼爱自己,可他又是坐在基台之上的轩北皇帝,他杀伐果断,多疑猜忌,用无数鲜血和生命铺成他权利的道路。
“父……”慕容千涵沉思了许久,终是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低着头,用极小的声音说道:“您是儿臣的父皇……”
慕容蹇轻轻冷哼一声,可目光仍然死死的锁在慕容千涵身上,“可朕,也是皇帝!”
慕容千涵眼中波澜乍起,像是原本清澈澄净的湖面,突然泛起阵阵涟漪,可是慕容千涵不明白也不理解,皇帝应该为国为民仁义清明,而不是陷入权利和欲望的漩涡,变成昏君。
“你觉得朕冷血无情,觉得朕多疑猜忌,觉得朕滥杀无辜,觉得朕为了这个皇位和权力不惜一切代价,可是朕告诉你,慕容千涵,”慕容蹇看着慕容千涵,朗声一字一句的说道:“朕是一个皇帝,朝中百官是朕的臣子,四海百姓是朕的人民,整个轩北江山,都是朕的!朕要把控他,要坐稳了这个皇位,朕就不得不如此,你以为当皇帝靠的是你所谓的仁义吗!真告诉你不是,从来不是,是斗争,是鲜血,是杀伐!将来,你慕容千涵,也会是这样!”
“父皇……!”慕容千涵听的真真切切,他一个劲的拼命摇头,他绝不会是这样,他不会为了权利而滥杀无辜,也不会用一条一条的生命,一滴一滴的鲜血去奠基。
“父皇……”他抬起头来,含着盈盈水波的眼眸看向慕容蹇,“轩北的江山是您的,可是您也是轩北江山的啊……!”
慕容蹇一惊,沉默了片刻,继而龙袖一甩,“慕容千涵,你不要给朕说那一套,朕告诉你,从古至今,史书上记载皇宫之中父杀子,子拭父,兄弟骨肉自相残杀的例子,还少吗?你不要以为那仅仅是几个字,王争,党争,死过得人千千万万,你不要只看到朕杀掉的那些人,罪臣也好,你所谓的无辜族人也罢,你要看到朕杀了他们,基台稳了,朕的皇位稳了,朝局安了!”
“父,父皇……”慕容千涵声音颤抖的呼唤了一声,是不是有一天,慕容蹇也会杀了自己呢,慕容千涵突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不安,甚至是悲戚,可他明明是自己的父皇。
突然,慕容蹇抽出架在案上上的龙剑,只见寒光一闪,剑刃直指慕容千涵!
“父皇……”慕容千涵定定的站在原地,一丝都不敢动,他看着抵在自己心口仅仅有半寸距离的长剑,又抬头看着慕容蹇,喊出了极小的呼唤,里面夹杂着震惊,恐惧,难受。
“朕问你,”慕容蹇死死的瞪着慕容千涵,语气阴沉的说道:“如果朕要赐死你,你会怎么做?”
慕容千涵猛的一怔,他连忙跪下去,委屈不安的小声道:“儿臣……儿臣究竟做错了什么,父皇要杀儿臣……”
“也许你什么都没有做错,只是党争遭受陷害,或者只是朕觉得你势力过大有谋反的心想除掉你,你会怎么做?”慕容蹇冷声问。
一个字一个字,在慕容千涵听着格外的刺耳,甚至是难以置信,“父皇……”他委屈的哑着声音说道:“儿臣……不,不会的……父皇不会杀儿臣的……”
“你怎么知道朕就不会杀你,朕已经告诉过你了,父杀子,子拭父,不仅仅是史书上的几个字!”慕容蹇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慕容千涵,眼中似是深不可测的渊谷。
“因为您是儿臣的父皇啊……”慕容千涵跪在地上,仰着脸,眼中含着深深的温情,“您抱着儿臣骑过马,您陪着儿臣下过棋,您教儿臣怎么在宫池里头钓鱼,儿臣受了风寒,您会亲自给儿臣一口一口的喂药,您是儿臣的父皇,儿臣不相信您会杀儿臣,儿臣不管您是不是皇帝……”
慕容蹇握住长剑的手微微一颤,他皱着眉看着慕容千涵,沉了一口气,“那朕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让乖乖等着朕杀了你,二,”慕容蹇的话突然顿了顿,而后开口道:“是谋反,弑君登基。”
“父皇……!”慕容千涵大惊,他薄唇微颤,红着眼睛看向慕容蹇,“儿臣……儿臣不会……不会的,儿臣不会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如果父皇真的要杀儿臣,儿臣情愿一死,只求父皇还能认儿臣是您的皇子……”
“是真的不会,还是不敢?”慕容蹇此话的语气异常平缓,可却又格外的冰冷刺耳。
“儿臣不会……”慕容千涵微微蹙眉,眼中泪光闪闪,“在儿臣眼里,您先是儿臣的父皇,才是轩北的皇帝……”
慕容千涵心里面难受的想要哭出来,即使眼前拿剑指着自己的人,杀人不眨眼,为了自己的权利不择手段,可他相信,慕容蹇对自己的疼爱都是真的,他是自己的父皇。
“你给朕起来。”慕容蹇闭了闭眼,而后道。
慕容千涵微惊的抬头看了一眼慕容蹇,而后迟疑的站起身。
“拿着。”慕容蹇把长剑一转,收了剑尖,而将剑柄递给慕容千涵。
慕容千涵犹豫一下,伸手结果,可他却将剑尖朝向了地。
“朕再问你,”慕容蹇又道:“如果皇宫里有人争夺你太子的位置,想要至你于死地,你会怎办?”
“儿臣……”慕容千涵蹙眉,“儿臣不知道……”
“朕告诉你,”慕容蹇冷声道:“你不除掉他,他就会杀了你!”
“不行……”慕容千涵极力的摇头,“他们是儿臣的皇兄皇弟,与儿臣血脉相连,儿臣为了这太子之位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手足相残……”
“但是你会死的很惨,”慕容蹇看着慕容千涵手握着长剑,“所以你要杀了他。”
“不……不行……”慕容千涵还是不能接受,他极力的摇头否定,“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看来,”慕容蹇暗暗舒了一口气,“你还是不能理解,不过以后,你自然会懂的。”
慕容蹇收了慕容千涵手中的长剑,将它入鞘,“千涵,朕知道你心软,但是你的善良毫无用处没有回报,只会让人更加得寸进尺。”
但是如果自己真心对待他人,他人一定也会真心对待自己,慕容千涵想,就算没有回报,他也问心无愧。
可是慕容千涵看了一下慕容蹇,终是不敢开口,只是低着头不语。
慕容蹇凝视着慕容千涵,他甚至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对慕容千涵有着太过的疼爱,让他在自己的羽翼之下长大,从没有经历过风雨,又怎会知道人性和人心。
“算了,”慕容蹇叹了口气,拜了拜手,“你先退下吧。”
慕容千涵薄唇轻抿,许久才轻声道:“是,父皇。”
外头冷风寂寥,慕容千涵缩紧身子,上了马车,他凝望着车窗外向后缓缓移动的宫殿,脑海里忽然想着,权利和欲望,真的可以吞噬一个人吗。
他渐渐开始回想儿时和慕容蹇在一起的场景,那时候,慕容蹇对他的疼爱是皇宫里任何一位皇子都没有的,他忽然发现,慕容蹇眼中的慈爱和温情,正在逐渐结成冰冷的霜。
孤雁盘桓,风吹叶落,马车摇摇缓行,慕容千涵回到了太子府,刚进了房间,却发现慕容千羽已经在里头等着他了。
“兄长……?”慕容千涵连忙关上门,诧异的看着慕容千羽,见他神色平静,只是眼中的冷郁竟减了半分。
“你去干什么了。”慕容千羽沉声问。
慕容千涵如实回答说道:“去向父皇请安。”
慕容千羽冷哼一声,“还嫌被骂的不够吗。”
“我……”慕容千涵垂下头,他回想着慕容蹇那剑指着他的情形,心里乱乱的。
“听说,”慕容千羽见他不说话,于是便转移了话题,他问慕容千涵,“慕容蹇准备开始举行沈念秋和慕容千枫的婚事了。”
“没错,”慕容千涵回过神来,点了点头,“礼部那边已经筹备好了,只是前面突发各种变故,所以延迟了。”
“看来,慕容千枫算是赌赢了。”慕容千羽淡淡道:“沈家也没输,但最后得利的,还是慕容蹇。”
慕容千涵疑惑的看着慕容千羽,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听着,”慕容千羽又语气凝重的对慕容千涵说道:“以后,小心点慕容千枫。”
他语气很认真,完全不同于平常,像是夹杂着劝慰和告诫。
“为什么……?”慕容千涵不明所以,“皇长兄他……”
“他很有心计,你可别忘了,他是皇长子。”慕容千羽见慕容千涵一脸的疑惑,便有解释道。
然而慕容千涵还是不明白,“他是我的皇长兄,可是为什么我要防着他?”
慕容千羽有些无奈,他突然意识到,慕容千涵真的是一点都不懂得皇宫里头的人情世故,也不知道他这个位子,究竟有多少人在惦记着,他竟然还天真的以为,他所谓的以诚待人,能换来一片真心。
“对,就是因为他是皇长子,太子之位本该属于他,但他母族势力微小,慕容蹇对他冷淡,你觉得他难道会甘心?”慕容千羽提醒着慕容千涵,将其中厉害一语道破。
“可是……”慕容千涵眸子里含着深深的犹凝。
“算了,”慕容千羽打断他,无奈的道:“你只要记住,小心着点他就行了,不用想那么多。”
慕容千涵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而后刚想问慕容千羽他此次前来是不是魏将军的案子有了什么线索,可却被慕容千羽抢先开了口。
“这个给你。”慕容千羽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来,递给了慕容千涵。
“这是……什么?”慕容千涵犹豫的双手结果,将那小瓶捧在手心里头。
“凝脂膏。”慕容千羽淡淡的吐出了这三个字来。
慕容千涵显然是没有听说过,他缓缓打开,只见里头是淡黄色的药膏,散发着一股清幽的香味。
“你身上的伤,”慕容千羽垂着眼睑,慢慢说道:“涂上它,疤痕会消失的,而且看不出来。”
慕容千涵一怔,暗想慕容千羽怎会会突然送了这个给自己,而后又恍然想起昨夜沈倾为自己更衣的时候,慕容千羽应是看见了。
“没事,”慕容千涵摇摇头,轻笑一声,看着慕容千羽道:“都是些小伤,不打紧的。”
“慕容千涵你知不知道,”慕容千羽突然蹙起眉头,“你诛心毒未愈,哪怕是一点小伤,都能要了你的性命。”
慕容千羽说的很认真,很用心,尤其是想到了那夜慕容千涵为自己挡下的那一道散魂鞭。
“我……”慕容千涵语塞,提到诛心毒,慕容千涵又不禁开始沉默起来,他渐渐收起了唇角的笑意,心里一阵难受。
慕容千羽见他如此,刚想再说些什么,可慕容千涵却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话语一转问:“这药是从哪里来的,好像从未听过。”
“这个你用知道。”因为这凝脂膏是鸢南国的药物,已经失传很久,这一瓶还是温山给的,不好说明,于是便敷衍了慕容千涵。
“如果……”慕容千羽望了一眼窗外,又看了看慕容千涵,迟疑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又道:“没什么事,我走了。”
慕容千涵诧异的看着慕容千羽,轻轻点了点头,“兄长……”他突然有叫住了他。
“怎么了。”慕容千羽凝住脚步,转身问。
慕容千涵想了想,犹豫的小声开口:“父皇……父皇他最近在清除魏将军的旧党,你……小心……”
“嗯。”慕容千羽点了一下头,而后打开房门,纵身一跃,消失在朔朔长风之中。
慕容千涵凝望许久,才缓缓低下头,看着手中的凝脂膏,暗想他来这里,就是为了给自己送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