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何致远跟邓仁辉在微信上聊得很好,仁辉听出了致远当下找工作的郁闷,借着高三周日仅有的半天假,他主动约致远出来吃饭。两人今天见面时已经晚上七点多了,在二高附近的火锅店里点了些菜和酒,开怀尽兴地吃了起来。
好几年没见,除了模样老了些,性情依旧如初。九点多吃完饭两人皆有些醉了,仁辉忽来兴致邀请致远去二高里面散散步,致远推辞,怕碰见老同事或老领导尴尬。兴致高昂的邓仁辉岂肯罢休,硬拽着何致远进了二高。两人在操场上转了几圈消了食,仁辉拉着致远去了他曾经教书的高年级教学楼,两人趴栏杆上聊了好多“咱当初”、“你原来”、“那时候”、“还记得”……仁辉说致远教的最后一届里有个学生进了北大还上了新闻,他炫耀着去年他的班级里考上几个一流大学几个二一一,他禁不住地夸赞今年带的班有个学生如何如何优秀,还拍着致远的肩膀扬言明年高考时他班里肯定能出三十个一流大学的名额……致远听仁辉口吐飞沫、神情飘逸,重新被教师这一职业的魅力击垮,遥想自己当年报考师范大学的初衷无限感慨。
从教学楼下来后,邓仁辉又强硬地邀请致远去他们曾经的教师办公楼溜达,不变的朝南位置、不变的缺口台阶、不变的书卷气息、不变的紧凑空间、不变的旧台灯、不变的一沓沓作业……何致远是如此怀念。邓仁辉向致远介绍他近年来出版的书、参加的比赛、发表的文章以及学校组织老师去过的旅游地、他带着同学们去过的实验基地、他在学校主办的活动……何致远翻着仁辉相册里的照片愣了半晌,当初在校的生活习以为常,如今一丝一毫奢望不得,一时哑然无语,胸中多少遗憾。
“其实出去换换生活也好,一辈子总待在这么一块巴掌大的地方,你不觉得很没趣吗?连我丈母娘来到这儿都不想转,犄角旮旯的早摸透了!”一身旧西装、头发浓密、满脸通红的邓仁辉坐在自己的办公桌上说。
“呵呵……”致远瞟着自己曾经的办公桌,触景伤情,难以言表。
“昨晚给你打完电话搞得我失眠了,其实这么多年我也老想着辞掉工作出去看看——开个专栏或公众号、作个跑户外的记者、去哪哪哪当个导游、进私企做文职秘书……要不是养家的压力有可能我真会出去。当老师真的当够了,够够的!我周一干什么、周三有几节课、周末有几节自习我老婆、我妈、我爸个个清楚,生活完完全全是刻板的。只这会子我分分钟猜得到五年后我每天在干什么!致远不骗你哦,我早开始幻想退休后的日子啦!”
“哈哈!还早,现在不是退休年龄延迟了吗?”
“哎……千万别!真真教够了!一套东西翻来覆去地讲,讲了几十年,早没趣咯!我前两年还申请教高一语文呢,后来也没意思,还是教高三带劲儿!也就当班主任把一届一届的学生送出去有成就感!其它的?时间久了连锦上添花的花也算不上,消遣而已!”
“学校是个围城呀,里面的想出去,外面的想进来。珍惜吧你,现在的教师待遇比之前好太多了,像我这样出去的很难再进来了。”
“有法子的,要耐心等!”仁辉低头安慰致远。
“我已经四十五了,心理能等,年龄能等吗?”致远说完咧开嘴灿烂地笑,笑得无声。
“放心,天无绝人之路!昨天跟你聊完之后,我把附近这几所高中的招聘信息挨个翻了一遍,我发现每年二月份、九月份前的一两个月会放出招聘信息,你现在的时间点不太对,再等等!这几年龙华这边规划了几所新高中,机会还是有的。”仁辉拍了拍同样坐在办工桌上的致远的大腿。
致远想说自己的资历不符合如今的招聘需求,可惜没出口,不想扫仁辉的兴。两人聊到十点多,出了办公室锁了门,又去学生宿舍楼、实验楼、行政楼等地分别转了一圈。十一点两人分别,仁辉回了教师小区,致远打车回出租屋。
路上一开手机想起桂英来找他的事儿,男人赶紧回电话,奈何桂英早关机了。桂英晚上的那一番小心思致远哪里知道,倒是重回他教书教了十几年的地方,有种失而复得、了然心意之悟。虽仁辉一直在抱怨自己一辈子没出过学校有井底之蛙、蓬间之雀的局促,但是出离之后的何致远经此一番,心迹自明。晚上清醒得睡不着,如同看到了黎明的曙光,奈何路途晦暗又修远。
周一一早,马经理赶到公司后,屁股还没坐稳,但见办公室外人来人往、脚步匆忙。一问行政的小白才知是众城会那边要开会。闲淡无事的马桂英去外面办公区找万事通隆石生,两人叽哩呱啦一阵贴头,这才知众城会经过连日来的准备,今天正式拉开战线。西线十来人从重庆出发,由Joden秘书Belle叶蓓、原杂志业务经理花海洋带队,经成都、兰州等十来个省会;东线从厦门开始,由众城会会务经理李继文、众城会业务经理徐东江带队,经杭州、宁波等十几座城市,最后两线在首都北京汇合。两条线路已拉到部分赞助,目前确定主题的中小型会议达一百多场。经过这段时间的密集采购、人员部署、确定城市、各城市参会人员的邀请、车票宾馆的预定等工作,众城会终于敲定锤子、动身出发。
大会结束以后,马经理望着那些人个个拉着行李从公司离开了,楼下两辆巴士全程护送,巴士上贴着巨型的众城会宣传海报,在总裁Joden、副总蒋民义、经理鲍冲等高层发表完欢送辞后,众人欢欢喜喜、意气风发地上了巴士。按计划及往年经验,十一月末出发,年关前返回,年后准备广东省内的七八座城市的会议,这一行本是驾轻就熟,谁成想赶上了百年之灾。
下午三点马行侠打来电话,约老马明天一大早去看望马天民。老马应承后,接回漾漾在周边的店里寻觅可送给天民的礼物,逛了一大圈,没见着啥好东西。虽说是同村人,可一来天民境况不好,见一面少一面,自然每回见面要精心准备;二来几人远在千里之外,他乡遇故知实乃三生有幸,该是珍惜。晚饭后老马为送东西的事儿犯愁,还特意朝桂英问了问主意。
马桂英晚上早早下班,绕道去了趟晓星那里,回来时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老马翻开一看甚为满意。八点半桂英给漾漾洗澡洗头,洗完澡吹头发的时候来了个电话,电话打完后漾漾已经爬上床了。安科展过后,桂英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蔫蔫的打不起精神,只想着早早睡觉。
原本打算下班后回家上网课的包晓棠今天计划落空了。上午林总监拿来一沓报表,说是公司最新上了一个项目,收益相当可观,即意味着他们这些会计有活儿要忙了。自打进了深圳莫家智慧家居以后,工作量一直饱和,近来按照苏双红苏姐的分拨,光是审费用单、付款申请单、费用报销单以及整理凭证已忙得她没有闲暇了,何况还要准备下个月月初报税的账。百忙之中,今天又凭空来了业务,最近想要正常下班几乎是不可能了。可是晓棠转头一瞧,此时已经八点了,办公室里大部分人都在加班。高工资意味着高投入,这道理她懂。
九点多,汤正代表林总监给大家订了些夜宵——披萨、可乐、炸鸡腿、薯条、面包、饼干、奶茶……一大堆吃货摆在办公室门口空置的办公位上,众人顿时聚了过来。
“来来来!不要错过,错过没有!”办公室交际达人汤正给众人分发披萨和零食。
“谢谢!”晓棠接了一块披萨,吃了起来。
“我们这些会计民工在忙海南的项目,你们这些会计专家忙什么呢?”汤正给任思轩递披萨时问。
“呃……我和林总监下周去广州向总公司作深圳分公司的财务报告,这不月底了嘛,准备着呢!我是第一次,必须多做点功课!”任思轩一丝不苟地回答。
那有板有眼的模样让包晓棠由衷地钦佩,任思轩比自己年轻、比自己努力、比自己还认真,真是惭愧,该向他学习的,晓棠心里默默嘀咕。
“啧!哎呀牛掰!这回海南的项目有点大呀,咱们办公室一半的人在忙这个,晓棠你也是吧?”汤正问晓棠。
“嗯。账面有点乱,得整理很久呢!”晓棠笑着抱怨。
“票据好乱,害得我不停地朝那边打电话一个一个问!”麦依依噘着嘴不高兴。
“深圳分公司本来业务是最多的,现在还往海南插一脚!人手不够呀!”吕娜埋怨。
“你瞧人家贺姐、苏姐还有最年轻的任思轩都没抱怨,你几个抱怨啥呀!”汤正取笑。
众人边吃边聊,吃完宵夜,各回各位,继续加班。
包晓棠、任思轩两新人同坐在办公室南边,包晓棠右边是吕娜,吕娜对面是任思轩。每次扫见任思轩不苟言笑、双眉紧皱地敲键盘,晓棠总觉着卑微,又格外受激励。人与人是不平等的,在既定的初始条件下,只有后天加倍地拼搏才能勉强跟别人保持同步。无论如何,工资赶上任思轩是包晓棠当下给自己制定的未来五年的职业目标,虽然有些可笑、直白,可还有什么比赤裸裸的金钱激励更有用?
周二一早,老马收拾好大大小小的东西急火火地去送漾漾,送完漾漾他赶着去吃早餐,路上蓦地想起来他忘了取放在沙发上的漾漾的外套。南方的秋天冷不冷热不热的,老马急行中来不及回家给孩子取外套了,只能寄希望于幼儿园室内的温度和小娃娃的火气。行侠跟他约好八点半来碰面,老马吃完早餐去约定的路口等候,临近九点上了出租车一起前往马天民家。
“天民这……不行啦不行啦又回光返照了,国庆后我听俊杰说他在ICU里面要喵呜(死亡的戏称)了,谁成想又救过来啦!最近说他能吃饭了,精神也有了点儿。他子强调最好上午过来,我琢磨既然这样咱早早过去,省得下午他没精神、犯迷糊了,还得照顾咱。”出租车里,马行侠冲老马说。
“嗯。我带了些东西,估摸他吃不了了,只当是见了屯里的物产乐呵乐呵。”老马提着半袋子东西朝行侠掂量了掂量。
“我啥也没带,带了也没意义!这些年在深圳,只数天民跟我走得近,我俩打交道十来年永远是我占他便宜,今天蹭点这个明天顺走那个,天民从来从来不计较!心善钱多子还孝顺,这命多好!哎呀……恓惶呀!”行侠哀叹,眼里闪出了泪花。
“待会儿你可憋住,惹得他难过,气短了上不来咋整?”
“知道知道。”
没多久,两人到了天民家小区,俊杰媳妇出来迎接。到家后,秀秀打开公公房间的门窗,请两人进房子聊。此时天民已经下不了床了,在行侠和他儿媳妇的帮衬下坐了起来,身子靠在床头抱枕上。老马和行侠落座后见此光景有些难受,不知怎么开口。几句寒暄之后,老马摘下了鸭舌帽。
好似半生未见,老马不由地和天民握了握手。近观床上之人,两眼小了好多,隔远看险些看不见深陷的眼珠子;脸瘦得只有巴掌大,头上光溜溜的几搓花发;嘴巴陷成了一个凹,凹边皱如冬月干枣;脖子那儿缩了一圈,显得领口特别大;满脸的老年斑一层贴着一层,乍一看像是头骨上套了层皮肉;一入房间一股阴冷,浑身的味道更惹得人肃然。老马腹内盘算,从国庆至今,不到两个月,天民跟换了个人似的,老了一大截。
秀秀端来茶水和水果点心放在床头柜上。行侠坐在床头柜边的椅子上,不客气地大吃起来,只为缓解三人的沉默。
“你家这茶不错!什么茶呀?待会顺便给我带点呗!”行侠吃完几口开心果,喝着香喷喷的茶冲天民说。
“带!带!”天民微微笑地点头。
“这么好的茶你又喝不了,不送给我多可惜呀!”行侠憨憨地戳了下天民的胳膊。
天民笑着冲老马点头。
“哎呀天民啊天民,你说说你,咋还不死呀!这几年ICU进了几回了?跟出国旅游似的一趟赶着一趟,现在还好好地喘着气!我听俊杰说你还想吃羊肉泡馍,你说你这人嘴多刁!深圳哪里找得着羊肉泡馍呀!前几天我想吃来着,压根找不到!骑车去了几公里外的一家陕西馆子,手机上明明说有羊肉泡馍,到店里老板说没人吃早不做了,害得我白跑一趟,最后吃了顿麻食回来了!”
天民点点头咧开嘴作大笑之状,人到了这般气象,最爱看的怕只有行侠身上的这股子世俗烟火气。
“我最近忙着照顾英英她老二,没来看你……你……以后咱几个谁过寿的话统一来你家,让你儿子操办,你可别折腾了!”老马因上次自己过寿之后天民住院有些愧疚。
“不不不!没事……我想出去呢……逛逛!”天民实话实说。
“你现在一天天吃啥呀?”行侠问。
“馍、粥、菜。”天民恹恹地答。
“你说你多可惜,逢上俊杰这么好的(儿)子,愣是没福气!咱俩要换了子,我他妈的一口气活到一百二十岁,要不亏死啦!”行侠说完,三人轻笑。
见没人接茬,行侠继续开口:“你说说我宏展(马宏展,马行侠独子),本事一般般,孝心一点也没有!前几天老二出去打疫苗,我推着(婴儿车)去,到医院时好些娃娃在,我来晚了肯定排在后头。前面的娃娃打完疫苗哭得哇哇叫,我老二航航(马宏展的儿子)胆小,人家哭他也哭,从头哭到尾,哭了一个多钟头!回去时眼窝哭肿了,脸蛋子上一片红,身上也不齐整,他媳妇一看好像是我训航航了,然后夹枪带棒地数落我!宏展当时坐沙发上,他媳妇指东骂西、没好气地说道我,宏展跟个愣怂一样,不劝她也不调解。哎……脑子差事得很!我想着为娃娃们忍一忍,但是一回两回、百十回千十回地,搁谁心里好受?哎……”马行侠提起家里的儿媳妇,整个人的气场完全变了,脸上的神采一丝不留,怒气如云笼罩。
“宽宽心!我英英最近也不老实,她脾气大、性子急,跟她女婿隔三差五地闹矛盾,我原先以为人家两口好着呢,结果都一样!咱这些老人们为了和气少管些!能不听不听,能不理不理!”
“哎!哪躲得过?前几天给航航买牛奶,娃儿常喝的那种超市卖完了,我换了一样,结果叨叨叨说个没完!说啥子糖分高娃儿喝了身体受不了,说人家那奶光是添加剂没有生牛乳,还说那牌子咋咋、包装不好、保质期快完了……我心想你扔了得了,为几块钱的牛奶哔哔个没完没了、没完没了!我当时烦得真想砸东西!哎呀……她对我还稍微好些,对宏展他妈更是没一点点好话,我老婆子三天两头地说她不想活了!建国哥你说说我俩口子来深圳是为啥?活受罪吗?”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是为子媳妇犯愁,天民是为这病犯愁,你现在想想这两样哪样受罪?你不爽快了还能骑着车子找羊肉泡馍,他呢?行侠是不?往好处想,纠结这些小事解脱不了,还不如把它忘了!”
“我?我等成天民这样子时早咬舌自尽了!喝毒药、跳楼、被车碾死咋都成,我又没有孝顺儿子也没有孝顺儿媳,将来我癌症了瘫床上,只剩下受人冷脸活受罪!”
“咦呀呀!天民你瞅瞅,他跟原先一模一样!娃娃时有回我几个去沟里耍,走到一核桃树前,我问谁能爬上去,其他人瞧着树高皮滑,独独他逞能,爬上去是爬上去了,裤子蹭烂了!回去他娘打了一顿,气他把好裤子弄烂了。还有一回放羊去,赶上蜂窝从崖上掉下来了,大家吓得后退,他偏上去拿棍挑!好嘛,被蛰了!惹得我们也被蛰了!你说行侠原先多皮!现在老了,子大了、孙子也大了,整天胡说八道,说咬舌自尽地是干什么呀!”老马说完一脸嫌弃地指了指行侠的脑门。
行侠一声长叹,一半怒一半哀。谁不是少年时有宠爱风光无限,谁不是孤老后无依靠刁钻刻薄。三人一阵沉默,老马忽然翻开袋子给天民看。
“你瞅瞅我给你带了啥?”老马两眼闪着神光。
行侠和天民低眼瞧着老马从袋子里掏东西——寿桃、干酸枣、纸皮核桃、干地软……这些东西均是晓星从老家带来的,桂英起先不要,因为二哥常寄她并不稀罕,这些年除了水果好多干货因为忙忘了竟放坏了。昨闻桂英父亲要送礼,晓星分拨了一些,一样一两斤,拢共七八样。老马将东西摊在床边,时不时掬一抔给天民闻闻、让行侠看看。
“你咋还有寿桃咧?”行侠大惊。
“英儿她朋友回家奔丧,回来带的。她朋友觉着吃了可惜,晒干了留着给娃儿看。”
“哎呀……这东西让他当成馒头吃了太可惜啦!”行侠捧着寿桃说。
“前段儿立冬了,再过半月要冬至了,冬至前后得补一补,吃些热性的。这几天你让俊杰把这些东西磨成粉或者碎糊糊,搀在稀饭里,当成粥喝。这些东西里含着咱那边的水土,咱作小(小时候)吃、青年吃、壮年吃,现在老了也吃一吃。身体肯定有记忆,绝对能吸收!”
“好好好!”天民挤眼点头。
三人围着故乡特产聊了好一阵子,后来老马提起了前段儿方圆上的那场雪、屯里的新闻、隔村的八卦……期间讲了不少笑话,引得老汉们咧嘴哑笑。人老了,弥留之际最爱听的恐只有故乡的消息。
将近十一点时,俊杰媳妇进来给公公送药,顺便请两位叔伯出去坐一坐。老马和行侠听此话以为天民不能多聊、人家有送客的意思,于是起身告辞,奈何天民硬是不让走。
“午饭吃了……午饭吃了……”天民伸出胳膊冲两人说。
“我爸要留你们吃中饭呢,饭马上到,我早订好了,叔你们出来坐坐,让我爸休息休息!他喝了药得睡会儿,睡起来吃几口有精神了,你们再接着聊!好不容易来一趟,多坐坐!”秀秀邀请两人去客厅。
二马对了对眼,见诚意至此,点头允诺。到了客厅,秀秀整了一大盘水果招待他们,两人于是和俊杰媳妇闲聊起来。
“俊杰呢?”行侠问。
“去公司了。他前段儿连休了三周,没年假了,现在天天晚出发、早回来,基本不在公司多待。”秀秀回答。
“娃儿上学去了是不?”
“嗯,一个初中,一个今年九月刚进幼儿园。”
“诶!俊杰老二跟你英英家的老二差不多大。”
“对头对头。”老马点头。
“你大现在这样子……怎么上厕所呀?”行侠伸着脖子小声问他最想问的。
“哼!”秀秀一声笑,摇头回应:“这是最近最难的事情。当时刚从ICU出来时俊杰抱他去卫生间上,差点栽倒,俊杰气哭了都,哈哈……现在每天早上俊杰把他从上面抱起来,刀刀把坐便的东西塞下去,就这样子,晚上也是。俊杰不在时,我怕他憋着,想抱过几次,他不乐意。”秀秀笑如牡丹,眼中藏泪。
“咦!”行侠皱眉一叹,回头望着老马一脸地不可思议。
“俊杰和刀刀六点起来,有时候拉不出来三人都急!有一回……哎呀也怪我粗心,我爸他下午六点拉床上了,硬不吱声,我送药时他气着赶我出去说要睡觉,结果那天俊杰回来八点多了,一进房子立马闻到了,爷三个忙活了大半天才处理好。这回病得严重,不比以前那几次,家里的保姆跟了七年了受不了走了,这个月我已经找了两个保姆了,人家一看这样子拒绝了!还好刀刀特别乖,我也没想到刀刀十来岁那么懂事,没少帮他爸。他爸这头一喊刀刀马上跑过去帮忙。”
“哦!啧啧!天民这命真好!儿子儿媳孝顺,孙子也孝顺!这!哎……”
“叔啊,哪里好呀!每天每天二十多片药,各个药还得错开喝,喝完药有时还吐。正常吃饭吃不了几口,肉也吃不了,为吃饭头疼得很!”
一阵沉默,秀秀接着说:“其实我爸老惦记你们呐,老想让俊杰把你们叫过来,但是他这精神状态……医生说了要少说话、少动弹、少用力,尽量多休息。所以没辙,我把你们叫出来让他休息休息。”
“嗯……对……”二马点头认同。
“最近视力也不行了,有时候床边放着东西根本看不见……”秀秀低声讲述公公的日常生活。
推人及己,感同身受,年过花甲的马行侠黯然伤感。向来得意的老村长此时也不得不向死神低头,心中压抑,格外沉默。
没多久,外面点的饭菜到了,俊杰媳妇订了一桌火锅,送外卖的连锅带菜带盘子全搬来了。二老饱饱地吃着菜、喝着酒,忽然老马的电话响了,是幼儿园老师打来的,说漾漾感冒发烧。
原来,幼儿园的早饭结束后是活动时间,活动课上何一漾蔫蔫的打不起精神,除了方启涛和苗苗其他人均未发现异常。活动结束了是学习字母,中班班主任赵老师教字母时见漾漾一直打瞌睡,以为她没睡够,上课时好几次点名何一漾,漾漾均眯着眼靠着小椅子犯迷糊。觉察异常的赵老师走过去叫了几声没回应,一摸脑门烫得慌,于是赶紧打电话叫家长。
老马挂了电话心里咯噔一下,可他不想扫天民的好兴致,倘天民没几天咽气了他这辈子估摸得遗憾,于是走到俊杰家阳台上去找致远,打了两通没人接,只得找桂英了。桂英为了解情况专门打通了漾漾老师的电话,此时赵老师刚给何一漾量完体温,确定烧到四十度,还拍了温度计上的刻度。
桂英放大一看照片里四十度的黑线,挂了电话直往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