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君爷家创业以来,弃新野,走樊城,过当阳,奔夏口,东挡西杀南征北战,好容易挣下一座江山,父王才稳坐西川。谁料黄皓在朝专权,立逼得姜伯约沓中屯田,父王听信妖巫一片荒诞之词,若到明日正端午时,清水撒地,报印投降,夫人哪!夫人,你我今日是堂堂的皇子,明日便是无耻的亡国之奴。因此进宫作别夫人自刎殉国,一来能见先君爷家金面,二来免受贼人的凌辱,这三来吗!要落个青史名表,要让天下之人知晓,我刘谌不屈膝降贼的英雄好汉……”
一曲《哭祖庙》罢了,众器顿停;唱戏的老头收了嗓,回头擦汗喝茶;听戏的一圈人纷纷鼓掌呐喊。
“唱得好!好好好!不错不错!唱得好……”人群中不少起哄的,包晓星也跟着热烈鼓掌。
“《下河东》能唱不?一百!”亲戚中有人举着红票子吆喝。
“有人点了,换一个!”自乐班子的领头人举着话筒冲人群喊。
“《四郎探母》?”
“起先唱了,还唱吗?”带着厚帽子的领头人问点戏的主家。
“呐……来个《雪梅吊孝》。”
“对不住咯,这个没人会唱,您再换一个!”
“《群英会》呢?”举着百元大钞的男人问。
“这个可以,但是贵点儿,得一百五!”领头人在空中做出一百五的手势来。
“一百五就一百五!”两人交换钞票,人群中不少说笑指点的。
“还有点戏的吗?”自乐班首领问。
“《麒麟山》会唱不?多少钱?”郭家村有个老头伸手点戏。
“《麒麟山》可以,五十!”
“好!点个《麒麟山》!”
“成!”
领头人拿了钱,将钱压在水杯下面,然后问众人:“还有人点吗?没人点的话唱《下河东》了,唱完了各位还有点的咱再说,成吧!”说完撂下话筒,冲后面的八口乐人说:“《下河东》,走起——”
顿时,拉二胡的嘎吱嘎吱开始调音,敲板鼓的朝手心里吐唾沫然后两手相搓,打快板的拾起两幅快板摆在空中,唱戏的老汉站出来清嗓子,吹唢呐的喝完最后一口茶,打镲子的提起了锅盖样儿的两面镲子。几声二胡一起,众器一齐加入,主唱的老头亮嗓开唱。
“……河东城困住了宋王太祖,把一个真天子昼夜巡营,黄金铠日每里把王裹定,可怜把黄膘马未解过鞍笼。,王登基二十载干戈未定,乱五代尽都是各霸称雄,赵玄郎忍不住百姓叫痛。手提上攀龙棍东打西征,东西杀南北战三方平定,偏偏的又反了河东白龙,五王八侯都丧命。,朝廊里无有一人来领兵,欧阳芳挂帅王把人错用,呼延寿亭为先行,兵行在河东营扎定……”
包晓星在人群中站了半晌,完全听不懂人家在唱什么。只见唱的人抑扬顿挫、粗重有力,听得人目不转睛、嘴角咧开,连不少老婆子、小媳妇也夹在其中跟着节奏轻轻点头。
唱戏点戏,是渭北葬礼上最热闹的流程。奠酒、夜宴以后,入殓、埋葬之前,夜里守灵的几个小时里几乎秦腔不断。阔绰有钱的人家直接搭个戏台子在村中央、庙旁边请方圆上有头面的戏班子来唱,一般人家多在自家门前搭个棚子请几口乐人唱一晚。大表哥也是在门口搭了台子,原本请的是八口乐人,晚上宴席结束后二表哥提议再加四口乐人,意在好好给大姑妈的葬礼热闹热闹。九点多乐人到齐后,扩台子、调灯光、连喇叭,十点多才开始正式开唱。一开场子二表哥撂下一千元先点了八出名戏,消息一出,瞬间吸引了半个村子的男女老少,晓星也跟着来凑热闹。
打了几个哈欠,一看表已经十二点了,包晓星听累了,叫上启红,出离人群,回屋去找小姑。灵堂前摆着几个火盆,每个火盆边均围坐着一堆人俯首细聊;礼房里郭家村的村民聚在一起说道;桐瑶房里大表哥和二表哥抽着烟亲密热聊;后厨灶上六七个妇女说说笑笑;二楼聚着桐生、金生、润生、桐瑶等一群晚辈们,二三十人挤在一处打牌、解闷、嗑瓜子。晓星进了大姑妈的房间,见八九个老头老太太还在聊天,炕桌上放着暖酒、热茶,火炕便放着大火炉子,客厅中心加了一个大火盆,整个房间暖烘烘的,专门给老人们添热赋能。包晓星瞟见热炕上还有一处空位,二话不说赶紧脱了棉鞋钻进被窝;启红则坐在炕边上靠火炉取暖,两表姐妹一左一右坐在小姑边上,似孩提那般。
和小姑面对面聊天的另两人,一个是大表哥村里的堂爷爷郭老汉——豁豁牙、歪鼻子、厚皮袄,年纪不高、辈分无敌;另一个是大表哥的岳父——八字胡、一脸斑、贝雷帽,祖姓刘,排行老三。晓星和启红分别喝了些热水,然后侧头倾听老人们漫谈陈年旧事。
“我讲个热闹的。哎呀三四十年前的事儿了。那年我姐(包晓星的大姑妈)在会上卖桃子,那时大概立秋了,卖桃的人少。我村里一家有钱的,当家老婆想吃桃子,儿媳妇去会上买。一看我姐那篓桃子个头最大,人家夸了几句说‘你这桃子是会上最好的’,我姐一听不对劲,说‘那我只能卖你桃肉,不能卖你桃核,要家家种了我的种,那我还卖啥桃呀’。原本价钱谈完了钱也给她了,她冷不防地夺过篓,把那一篓的桃子桃核全用刀子削走了!哎呀呀!那媳妇哭笑不得,把这事说得人尽皆知,后来才知那是我姐。不瞒他爷,这事儿我捂在肚子里几十年没敢跟她对峙,现在死了,终于可以说了!哈哈……”小姑拍着被子大笑,另两人也低头笑了半晌。晓星听得好笑又惊诧,和启红对了对眼儿,低头抿嘴偷乐。
大姑妈的亲家、八字胡的刘老三开口:“她(指包晓星的大姑妈)有几条毛巾已经用得掉絮絮、拉线线了,白的用成了黑的,靠近一闻一股味。我霞霞(刘老三长女、郭朝阳妻子的小名)实在是看不过去了,把那几条毛巾扔了,给她换了三条新的。为这!老婆子没少骂霞霞,饭前骂、饭后骂、隔天接着骂!我霞霞回娘家一说起这事委屈得不行。我说霞儿你想想,一个寡妇带两娃儿,她要不抠,这日子能过得下去?我霞儿一听也有道理。现在虽说条件好了、东西不值钱了,但是亲家母这性子老了改不了了,东西不烂坚决不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女子霞霞而对她不好呢!哼哈……哎呀……”
“朝阳她妈不容易啊!一个寡妇养两儿子本来艰难,何况还把其中一个供成了中专、大专!那个时候中专生多吃香呀!老婆子全靠种地、养猪牛羊供给。回回老二(郭朝明)开学了,她妈就卖头猪或羊,攒个几百块给他当生活费。老了老了,倔归倔、吝归吝,功劳还是不能埋没!”豁豁牙、歪鼻子的郭老汉说道。
“对对对……那是那是……”小姑和表哥岳父点头称是。
咽口唾沫,郭老汉继续开口:“说起卖羊,我记着一件事。老二朝明小时出去放羊,跟人跑到水沟里去了,结果一群娃娃们只顾着耍,把羊看遗了。朝明吓得不敢回去,晚上八点多还在村头的麦场上溜达哩。我下地回来瞅着他了,一问才知。我就说‘爷领着你回去见你妈去’,结果,他妈一听老羊不见了,操起扫帚就打,打了几十下,浑身胡打、下死手地打,朝明疼得不敢喊叫,我搁边上都吓坏了,娃儿才十岁呢!我直接把扫帚抢了过来,他妈气没消,叫他跪在他大牌位前,跪了整整一晚上!哈哈……这老婆子,能干是能干,厉害得怕怕!我南郭村有几个婆娘是她这脾气?数来数去不上三!”
“我姐自小比我厉害,搁娘家时她脾气就大。她不光是对娃娃们厉害,对自己更厉害!前两天……哦!她走前第三天,我打电话说来看她,桐生媳妇见我要来提前把她房子打扫了一遍。我到了后坐她炕边上,还没说几句话,她呜呜哇哇地不停地戳床单——那时候她说不了话了。我一摸单子马上知道咋回事了。我问她是不是嫌这床单是新的,她嗯嗯嗯地挤眼窝;我说姐啊,你身子瘫了、大小失禁了、说不了话了,还顾虑这新单子的问题,她不!一个劲儿地摇头瞪眼窝,戳着床单哼哼哼,把那块儿单子戳出了一个窝窝儿!哎呀哎呀……那天我五六点走时给她打招呼说我要回去咧,她还在戳单子——意思是让我替她说说桐生媳妇!现在想想好笑不?再过三天命都没了,还想着一条单子!”小姑说完,哼哼轻笑。
“哼哈……”郭老汉、表哥岳父一齐笑着摇头。
“我从她房里出来后,寻见桐生媳妇,拉过来问她。我说‘华华,你奶不停地戳单子是为啥?’人家媳妇马上笑咧!娃儿说她早上起来拉在炕上了,纸尿裤没挡住,屋里没人愿意给她洗单子,桐生媳妇先前从会(集会、农村集市)上买了十来条最便宜的单子专门给她换洗,她嫌可惜的!舍不得用!临走临走为这事着气,你说说我姐这人,哈哈哎呀……”
大表哥岳父从炉子上端起他的洋瓷茶缸,喝了几口热茶,盖上盖继续放炉子上热着,然后抬起头说:“我说句实话,朝阳和我霞霞性子软和,一辈子没少被老婆子欺负。我霞儿炒个菜油倒多了一碎(小)勺,她不骂到晚上睡觉不消停;朝阳是个老实疙瘩,拿她妈又没办法。得亏这几年有我桐生和他媳妇,没少替他爸他妈说话。人家两口子怂不管,把她房里的旧家具齐齐换了一茬子,她干瞪眼不敢说!有一回桐生和他媳妇一合计,把她的烂衣服给扔了,那衣服一股子味道,缝缝补补缝缝补补不知多少年了,桐生媳妇想得好专门给她买了一件到膝盖的羽绒服当是补偿,老婆子一看不行啦!指着桐生就骂,桐生一顶嘴,她说不过人家,啊哈哈……再叨叨叨地,娃儿们甩手忙去了,谁听她唠叨!结果!她反过来又骂朝阳和我霞霞,他两口啥都不知被骂了好几天!”大表哥的老岳父说完这些话,不停地摇头哼笑。
“霞霞性子软,桐生媳妇的性子也软,但是人家不怕她。我看哦,桐生媳妇根本不拿她当对手,她叨叨她的,人家忙人家的,根本不受她干扰,她也没办法!我姐在我跟前一辈子批判这个数落那个,我看她从来没说过桐生媳妇!哈哈……热闹不?真是一物降一物。”小姑解说。
顿了一会儿,郭老汉在炉子上一边搓着两手取暖一边开口:“不知哪一年,老婆子养了一只猫,养了大概七八年了。后来老猫丢了,她当是变成野猫了,在村里寻了几天再没寻。几个月后,那老猫回来了,后两条腿已经瘫了,前两腿拖着身子一步一步挪到她屋里咧,她以为猫出车祸还是咋地,反正回来了她很高兴。结果一细看,猫蛋蛋没了!那是被我村的碎娃娃拿刀子割走了。她气得不行!凡是有娃娃的人家,挨家挨户地在门前骂,骂了好几天!村里人还问我‘你后巷的侄子媳妇是不是疯了’,我一问朝阳才晓得啥事。哎呀……你说说为这事,得罪了半村人!哼哈哈……”
“厉害归厉害,我姐根子上还是心善!我经常见她喂雀雀啥的,路上遇见要饭的,身上但凡有吃的她都忍不住给些。”
“那年她去她老二家,朝明买的房子厕所跟厨房隔着一道墙。老二媳妇做饭的时候她去上厕所,结果声大得两边都不好意思。打那后老婆子吓得不敢上厕所了,憋了好几天!村里人一说起这事笑得不行,老婆子自打那以后再没去过她老二家,嫌打搅人家!”
“嗯!我亲家母这人说复杂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我跟她打交道这几十年,恩怨分明,有事说事,不牵连啥。而且,老婆子从不占你便宜!像我付家湾的亲家、我儿子他丈人这两家,走动得亲密,但是矛盾不少。朝阳她妈这人是跟亲戚们、跟村里人、跟自家屋人(堂亲)不太亲近,结果矛盾也少,关系越简单越不叵烦。这一点看起来,人家还是明智的。兄弟姐妹、表亲妯娌之间生了嫌隙,最难处理。”
“嗯……是是是。”小姑和郭老汉点头赞同。
几声叹,郭老汉烤着炉火接着说:“你说她抠门吧,有时候她又大方得了不得。桐瑶上大学的时候,她莫名其妙地给瑶瑶拿出两千元来,屋里人都懵了。她平时跟人相处一毛不拔、分斤掰两地,人寻思着她怎存了那么多钱,还一口气全给了瑶瑶!自家屋的好笑又好气,也只有瑶瑶能把她的钱全套出来!老婆子对其他人是铁公鸡,对瑶瑶可是疼得不行!”
“是是是!瑶瑶也爱她奶奶。我桐瑶大学回来买了瓶指甲油,女子娃儿嘛偏爱那些,回来给她妈、她嫂子染,最后见剩下一点点,也给她奶奶染了。老婆子一听十个指头的指甲油值十来块钱,吓得手不敢动弹,两三天没沾水、没洗脸,瑶瑶再解释她愣是不听!”表哥岳父言。
“去年有回,桐生媳妇在会上给她买了半斤卤牛肉,媳妇给她切成碎末末,放在饭盒里、枕头边儿。她舍不得吃,硬生生把牛肉放坏咧!桐生媳妇要扔,她喊着不让扔,骂骂咧咧的。用纸尿裤还不是一样!她心想这纸尿裤不便宜,不停地打听多少钱多少钱,人家一说她心疼地不敢用,憋着憋着又没办法,心疼钱又离不了,你说说我姐这人——到头来啥也放不下!一天天净为这些事纠结,脾气倔得谁也不听!”小姑抱怨大姑妈。
三老一阵俯首轻笑、哎哎呀呀、长吁短叹,晓星坐在旁边听得较真,不由地心里又怜悯又敬佩大姑妈这个人。早年父亲跟大姑妈关系不好,一个嫌对方扣扣索索不像长姐的样子;一个嫌对方游手好闲糟蹋日子混着等死,姐弟俩互相看不惯,两家自然联系少了,导致包晓星对大姑妈的印象一直是一般般。如今听这一道道啼笑皆非的往事,于不惑之年,她听得懂了,心酸又敬爱。
包晓星累得瘫软,却依然不舍入睡,大脑欣然抖擞地沐浴着大姑妈生前的点滴、爱恨、情仇。已过凌晨两点了,大姑妈房里的一群老头老太太也不累,三两一堆地掰扯,主题全是大姑妈——好的坏的,都成告别,在这间房里对旧人和往事的告别。
笑谈,是世间最好的追悼。
凌晨三点,何致远依然没有睡着。近来诸般事,件件在心头。男人由不得地在揣测奔驰男对桂英是什么目的,为何他总在桂英身边,为何两人那么亲密,为何桂英在危急中想到了向那人求助……今晚的事致远不停地责怪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出现在妻子眼前,责怪自己没有说服出租车司机开到高架桥上,责怪自己在妻子需要他时他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安危……
近来煎熬。桂英忙得晕头转向,自己却焦虑得日夜难安。自打他萌生找原先的教师工作以后,每天不停地修改简历、发送简历,他设想他是优越的、有资历的,现实却狠狠地冷落了他。好几天了,一封回信也没有。何致远一次次地摧毁自己的底线——学校地点离家越来越远,远到路程一个半小时也能接受;他原先只投递高中老师,现在初中或职业技校的语文老师也可以;希望的待遇从高高在上到不敢提及;甚至不是正式工也可以,劳务派遣或外包合同他亦能接受……中年男人一退再退,近来翻看了不下上千个招聘职位,自己符合条件的很少很少,他天真地以为自己盲投一些说不定还有好运。
石沉大海。
最难过的莫过于他今年四十五岁了,而百分之九十的教师职位应聘条件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年龄三十五周岁以下”,鲜少宽容些写的是“年龄四十周岁以下”。除了学历,还有什么比年龄作为职业生涯的deadline更令人绝望?
后半辈子他该怎么生存呀?难道当个软饭男一直被桂英养着?何以忍心看着妻子每逢展会忙得不要命的样子?羞惭难当,何致远——这个曾经的高中模范教师优秀班主任、离开职场五年整的中年男人,早悄悄地把工作的范畴扩大了。需用文笔的文秘、博物馆解说员、图书馆管理员、社区工作者、文化馆工作人员……已然这个年纪了,无可无不可。可惜,他认为非常好的职位招聘条件上写着博士学历,他觉得还可以的岗位招聘条件标注应届生,他说服自己勉强接受的职位入职条件注明三十五周岁以下……怎么,这座城市没有一个合适的岗位留给他这个四十五岁的中年人吗?
怀着侥幸,他发送了无数简历。
最终,回以失望,无一个回复。
职场,年轻时易进易出;中年后,有出无进。才离开岗位五年,他深感自己回不去了。倘若有一天桂英因为某种原因失去了工作,那么,他这一家人该何去何从。致远近来特别理解妻子每逢展会的疯狂,越是理解越是心疼。曾经他以为妻子的拼命是桂英小地方出身的爱财所致,曾经他总劝桂英不要那么劳碌把自己搭进去了划不来,现在他才知当家人肩上的重担和忧患。原生家庭的小康小富、二十六载的读书上学、十八年在高中校园里的教书育人、五年整脱离社会不愁金钱地安心照顾女儿——何致远的大半生何其安逸。因为安逸他有些架空,所以,他常常把父母二十六年的供养当成理所当然,把妻子还完房贷的功劳当成一种偶然、幸运或普遍现象,把桂英买车、存款、做投资、买保险的步步谋划当成是应该的、自然而然的、顺理成章的。
他一直以为自己懂得妻子,这段时间短暂地外住和找工作的经历明确地告诉他:这些年他并未体会到桂英的深远和重担。
何致远空前地崇拜着眼前的女人,有多么崇拜就有多么怜惜。马桂英,不只是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她法律意义上的家人,她更是何致远这些年的恩人、哥们、唯一挚友。她知道自己的一切秘密,她够得着自己的笑点或论点,她共享着他贫瘠无聊的人生。她和自己共眠一床一被、一起年轻奋斗、一起共享父母兄弟、一起作他人父母、一起承天伦之乐、一起慢慢变老……何致远记不清上一次穿正式一点的衣服是什么时候了,他明显和桂英落下了好长的一段距离,他分明地如岳父所言脱离社会自我封闭了。
在他无意识中渐渐封闭的世界里,致远只剩下桂英这么一个知心人、老朋友了。
所以,他怎么可能承受得住失去桂英?哪怕是与她渐行渐远。失去桂英,等同失去自己。他该不该向桂英问问那个人是谁?为何桂英没有主动告诉她她有了新的要好的同事或朋友。他该不该把心中的嫉妒说出来?毕竟那人比自己风度翩翩、广博幽默、优秀成功。他该不该把自己近来的孤独无用也讲出来?好从桂英那里得到些鼓励——他在这世界上唯一可得的、唯一起效的鼓励。
十点多桂英睡熟了他去关门,发现门锁坏了。门锁坏了以后中年男人的第一反应是坐在沙发上神志不清地上网查询:家里大门门锁坏了是什么征兆?家人目睹车祸是吉是凶?家人受惊后如何驱邪?
临近十一点,当岳父用螺丝刀和平头板子三下五除二地修理好门锁以后,何致远惊诧至极。他不知道自己那大半个小时在干什么?是什么让自己变得六神无主、心窍恍惚、惶惶不安?无能?失败?自我怀疑?年纪大?还是命运……刹那间何致远感觉自己老了很多很多,他好像没有能力应付他本该应付的问题,也没有能力承担他本该承担的责任。
惶恐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