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澜正从金澜堂那儿出来后,走在街上,神情有些恍惚。
他觉着周围的人看他的眼神有些怪异,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襟,又摸摸自己的脸,已经没有血迹了啊。
平日里人们因着他五当家的身份,见着他总会恭恭敬敬地打招呼。可今日,那些人看他的眼神有些闪躲,甚至还有些仇恨与愤怒。
医院里的消毒水味让他浑身都不舒服,这世上他最不愿意去的地方就是医院了。
金广田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他见着金澜堂来了,忍着痛,哑着嗓子喊了一声:“五爷。”
金澜堂眉头紧锁,那些老百姓是真的恨极了吗?下手怎么如此恨?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金澜堂沉声问道。
“金元宝……肯定是那个金元宝在中间挑唆的。不然,那帮老百姓不会有那个胆儿的!”提起这件事,金广田气得浑身直发抖,“五爷,你见着那金元宝,一定要帮我狠狠地教训一下那个小子!他实在是太猖狂了!”
金澜正敷衍着,说了几句宽慰他的话便匆匆离开了。小军在医院大门口的树底下蹲着,嘴角有些肿。
“怎么?你也被打了?”金澜正蹙眉道。
“五爷……”小军的表情有些委屈,哽咽道,“这是我父亲打的。”
金澜正闻言有些意外,追问道:“你家老爷子为何会对你下那么重的手啊?”
小军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明白。
“也是因着……丢失孩子的事?”金澜正问道。
小军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你觉得大当家的有错吗?”金澜正问道。
小军尴尬地笑了笑,说道:“我就一粗人……就一小兵……服从命令是我的天职。我无法去评判上面人的决策是对还是错。”
金澜正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样子,你也觉得他错了……”
“什么?”
“没什么,你好生照看金广田吧!”金澜正说完,径直去了彼岸楼。
彼岸楼里热闹一如往常,金元宝跟几个老相识正在餐厅小聚。
金澜正开了一间包间,递给服务员一张纸条,让他交给金元宝。
不一会儿,金元宝便过来了。
“这么快就过来了?我以为还得等上个把小时。”金澜正笑着说道。
“难得五爷请我,我肯定第一时间过来呀!”金元宝说道。
金澜正招呼他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红酒。
“我今儿找你过来,你大约也能猜到是为了何事吧?”金澜正看着他说道。
金元宝接过酒杯,抿了一口,点了点头,说道:“是为着金广田挨揍的事儿?”
金澜正摇了摇头,说道:“他做了错事,挨打也是活该。”
金元宝笑着说道:“金广田怎么会有错呢?他可是主宅的大管家,大当家手底下最得力的干将。”
金澜正笑了一声,说道:“你说这言不由衷之话的时候,嘴角眼角都带着一股很深的怨气,你知道吗?”
金元宝怔了怔,笑着说道:“我能有什么怨气啊?金寨不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吗?等级制度森严,我也不敢有怨气啊!”
“今儿你与我就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没有任何的阶级,贵贱之分。元宝,你与我说实话,今日之事,是你煽动的还是民众自发的?”
金元宝闻言,轻笑道:“五爷,你觉得呢?”
金澜正沉默了。
“我金元宝何德何能能做那引导民意之人?憨子爷手底下的人也从来极少与民众打交道,更没有大权在握。群众为何会听我的教唆煽动?”金元宝喝了一口酒说道。
金澜正轻蹙眉头,叹了口气,说道:“果然……民怨已深。”
金元宝说道:“咱们小时候多好,无忧无虑的,一群孩子在一起撒欢捣蛋。我记得,你最喜欢跟金景明玩了。他比我们大了八九岁,哪会跟咱们这些小屁孩玩啊。可你偏不听,总去他的必经之路上等他,缠着他让他教你这,教你那。”
金澜正苦涩地笑了笑,说道:“他呀,总是敷衍我……当我是个小傻瓜一样,捉弄我……”
金元宝扬了扬嘴角,说道:“他其实最疼爱就是你了,每次从外面带了新奇的玩意儿和好吃的,都会想着你。”
金澜正撇了撇嘴,说道:“他给金泽森的才都是好东西呢!”
金元宝闻言,哈哈大笑道:“你还在吃金泽森的醋啊!”
金澜正抿着嘴笑了笑,端起酒杯与金元宝碰了碰。
“小正……有二十年了……我们没有好好坐下来聊聊天了。”金元宝轻声说道。
“是啊,二十年了……转瞬即逝。”金澜正叹息道。
“你有没有后悔过?”金元宝问道。
金澜正怔了一下,喝了口酒,没有说话。
“我其实很后悔……”金元宝红着眼眶说道,“若是我当年能再勇敢一些,能不要躲在大人身后……”
金澜正轻声说道:“已经过去了……都已经过去了……”
“真的都过去了吗?”金元宝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问道。
金澜正的笑容僵在脸上,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我过不去,这一生都过不去。知道我为何爱喝酒吗?因为喝酒能睡得香,睡得什么都不知道……不然每天晚上那死去的人的面孔,那过去的事儿,那血肉模糊,鲜血横流的金寨……都会入梦。”金元宝捂着脸说道。
金澜正看着他,一言不发。
“没有完结的事情,终究是要完结的。改变不了过去的人们,想着的是拼尽全力去改变未来。咱们又有什么权力去阻止呢?”金元宝红着双眼说道,“我希望往后余生不带着疑问去活着……”
金澜正苦笑着说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胜即正义……不是吗?”
金元宝摇了摇头,说道:“即便是胜了,他们的安分纯属是屈服你们的武力之下。若某一日,他们的武力高过你,那你就等着愤怒的人们踩烂你的尸首吧!”
“民怨四起……”金澜正闭着眼睛,表情沮丧。
“民能载舟,亦能覆舟。即便无任何人在中间使坏,你觉得金寨现如今这个模样还能撑多久?”
金澜正叹了口气,说道:“或许,从一开始这一切就是错的……冤冤相报何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