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窟下,数十名上仙与修为较弱的上神直接被洪流中裹挟的强悍冲力震出场外,结界反噬立降,七窍溢血。场中五行平衡被破,在内诸神压力倍增,抬眼得见洪流愈怒,不禁方寸大乱:“这!这该如何是好?”
亦有处事果决的,强压胸间疯狂激荡的血气,当即向天帝提议:“陛下,传讯召援军吧!”
雎略双唇紧抿,信剑在掌间凝成,将待发出,就在这时,眼见崩溃的结界光芒再次盛极!
却是一片神光从织影掌中迸射而出,绚如霞虹,径直注入中心,摇摇欲坠的结界骤然安稳,复将汇聚的神力折向裂隙边缘织弥天穹。
她望向结界外面色灰白的一众仙神,双目如墨,在太阳真火的照拂下隐隐折射出奇异的五色炫光,语调极轻,格外淡漠:“尔等调息,不必再来。”
诸神心下稍安,个别又不免有些挫败,亦有警醒者如雎略用惊疑不定的目光地望着织影,心道云族世代修习水系神力,何时她五行兼修,且修得如此精纯?
漫说外人,便是同样身为云族人的司织等众亦是满头雾水,却只见她长睫微垂下两抹淡青扇影,神色难辨。
小金乌眉宇紧拧,反握住她的手。
织影弯了弯唇,十分乖顺地停止输送神力,转而换手将云气释入结界中,再无任何动作,小金乌亦未再拦。
好似那道灌入结界的炫色神力磅礴无尽,在那之后,横亘天穹的巨大裂隙闭合缩小,泼天的洪水复又以迅捷的速度减弱、消退,变成先前那般一挂横跨十丈的瀑布。
经历刚才的事,在场众神都不敢轻易松懈。
小金乌的手紧紧攥着织影的手,他的眼睛死死盯住天上不住垂泪的“眼睛”,盯着汹涌瀑布凝成一根水柱,水柱由粗变细,细至一线,断断续续,一滴追着一滴……
最后一滴水珠落下,在万仞冰峰未凝实的雪尖上砸出一个米粒大小的浅坑。
云开雾散,雨过天晴,澄净如洗的天穹之上化出一座巨大的虹桥,向世人宣告这场灾劫的终结,天地重归安宁。
热烈的欢呼在虹桥下轰然响起,绵延万里,带起另一片同样热烈的欢呼,此起彼伏。
声入九霄,久久未绝。
天龙破城戟与无名箫飞回手中,小金乌望着那座连接西北与东南的虹桥,侧首看着早已不知注视他多久的妻子,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这份劫后余生的喜悦。
他想拥她入怀,她却先他一步,向他扑来,双臂藤蔓似的,紧紧环抱着他,少有的主动与热情。
鼻端清冽幽淡的气息,怀里真实的温软的身体,这一切都让小金乌无比安心,他反手揽住妻子,低头在她发间吻了吻,脸颊贴着柔软的发,有些激动地笑着呢喃:“小影,我赢了。”
“我知道,你一定会赢的……”
织影把脸埋在他胸前,耳朵聆听熟悉的心跳,只觉自己被灼得空洞一片的胸腔似乎也跟着重新活跃起来。
她抱得益发紧了,仿佛要将自己融进他的骨血。
当洪流再度冲塌天穹,结界的力量并未油尽灯枯,甚至可称充裕,但却变得事倍功半,而在她试着补去那一掌后,扩张之势锐减。
她那一掌说不上强,远不足与积留的结界之力相较。
至此,这场灾劫因谁而来,答案不言而喻。
前日因,今日果。
就在今日了结,也很好。
于是她悄然催动了不久之前引入体内的那簇淬炼出的大日金焰,炼化真身,从五内俱焚,到识海皆空。
未竟的使命在今朝一笔勾销,终于,她可以做自己,这副身躯,亦是油尽灯枯了。
她看了眼破碎支离的右手,叹了口气,说道:“阿霄,对不起,今日,回家的路,可能要你一个人走了。”
小金乌呼吸一滞,瞥见一小片金色从织影耳廓逸散开来,氤氲出焕彩的云霞色,融入云空。
与此同时,四下响起数道惊呼。
“主上!”
“卿云上神!”
眼睫方垂下,只看了一眼,小金乌全身僵硬,脑海一片空白。
怎么会——
内腑被灼烧一空,经脉一片模糊,识海完全枯涸。
而今抱着他的这副身躯,只剩下这具空空的皮囊和未被焚尽的神魂,好像泡沫堆砌的一道幻影,轻轻一碰就会随风飘散,再也拼不回来。
怎么会这样?!
她耳边的那小块金色,分明是大日金焰的痕迹……大日金焰是灭世之火,一旦沾上,一丝灰烬都不可能留下!
他神思回归,立即发动心念召回织影身体里作乱的大日金焰,然而,金焰好像长在织影身上,对他召唤毫无回应,再召再败,屡召屡败。
怎么不听使唤?明明是他的东西,明明他没有给过……
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他一瞬间恍然大悟。
是了,这缕大日金焰源自于他没错,却在不知何时被她驯服认她为主,适才听她指令收去金翎禁制,现在又奉她之命将她焚祭。
小金乌只觉一股寒意漫向四肢百骸,将经脉里流动的真火之息寸寸凝滞。
他将织影从怀里扯出来,让她面对自己,欲待问责,刚要开口,心里又舍不得。
那些被太阳真火灼烧体表的人尚且痛得撕心裂肺,被强悍百倍的大日金焰焚噬内里,她该有多痛,竟能忍住一声不吭,她总是这样,叫他生气,更叫他心疼。
背后金翼一振,他揽了织影冲出人群。
见他神情极为骇人,诸神纷纷闪避让路,司织欲带人追,曲觅往前略略一拦,对她摇了摇头。
热风倏忽掠过,杳然无踪。
织影辨了辨,这是去昆仑山的方向,她顿时明白了小金乌的意图:“阿霄,停下吧,没用的。”
小金乌绷直嘴角,任凭耳边风声如啸。
她把手掌按在他心口处,将一束金色流光灌去,“阿霄,已经走到这里,就让这场因果在今日结束吧。”
法生万相的反噬,解了。
小金乌低头看她,淡声道:“结束完因果,你也要与我结束么?”
一片片细小的金箔从织影清丽无双的脸颊飘出,如同一幅描绘精致的石像,在风霜雨雪中一点点失掉原有的颜色,衬得眸子里闪烁着的五色华光益发的妖冶鲜明,她用这样一双极尽光艳的眼睛看着他,仿佛炽烈夏花开到了荼靡。
小金乌为此感到深深的无力:“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处心积虑,在你面前,却都不算什么了。”
有一种痛,叫做哀莫大于心死,他正在经历这种痛,果然好痛,痛不欲生。
他还是输了,又一次输给她,输给她的有恃无恐,处心积虑,这次,连着她的命也要一起输掉。
是,没用了,现在做什么都没用了。
那便一起吧。
毁灭还是怎样,随便吧,只要在一处。
很快,金色的光焰从织影体表燃出,云影深深,小金乌拥着她,与她一同沐浴在火海之中。
他生于长空,与烈火为伴,怀里抱着愈渐炽热的身躯,却怎么都化不开心底彻骨的寒凉。
——她不让他去。
织影伸手抚上他的脸,火意温暖:“阿霄,还记得你说过的么?上天入地,不管我去到哪儿,你都会把我找回来。”
小金乌眸光微微动了动。
在炎光殿,他的神府中,他曾这样说过,回想当日所言,竟都作了谶语。
织影用还未消失的左手盖住他的,同时将一样物事放进他手心,拢指合住,金白斑驳的脸上,她的微笑依然美丽:“你我的盟誓,有三生石为证,万水千山,我定不辜负。我不食言,你也不要食言,好不好?”
一股涩意在小金乌眼眶中蔓延,难以遏制,她还是猜到了。
他求帝君请来三生石,效法似锦结下情丝,若这一日无可避免,寄望这缕情丝能够强行留住她一丝神魂。
原就只是抱着侥幸之心,他不能确定行之有效,既希望不是一场徒劳,更盼望着永远不会有这一日,这一日却还是来了,而且来得这样快。
可是,他却不敢相信自己了:“我怕找不到你。”
“找不到,那便不找了吧,一别两宽,你自可另觅幸福。”织影轻轻一叹,眉间沟壑一瞬隐现,似乎短暂地经历了一场天人交战,就此决定洒脱放手。
小金乌心头一振,立即反手捉回:“四海八荒皆是见证,你我结的可是永世之好,本神君永生的幸福都系于你身,上天入地我也把你逮回来,你休得反悔!”
那个傲气无匹的神君又回来了。
织影眉睫染笑,望着他,眼波温柔,一眼不错:“到时候,不晓得我是一滴水,还是一团雾,夫君,你可不准嫌弃我啊。”青丝浮动,摩挲着唇畔漾开的浅淡梨涡,犹如白玉净瓶中带露的青翠柳枝。
小金乌把发丝勾去她耳后,凝望她凋零的容颜,眼底的炽热从未改变。
不知过去多久,最后一点星火湮没,小金乌摊开手掌,掌心一颗桂圆,在这冷透骨髓的风里,余温犹存。
虹桥下,冰雪消融,浪涛平复。
碧蓝的海面忽而冒出一个五色光晕拢成的水球。
水球中站着一个浅蓝衣袍的人,看清眼前情景,先是愣了一愣,随即绽开死里逃生的灿烂笑容,向人群中某处扑去。
紧接着,又一个水球浮出水面。
这次是一个披甲戴盔的天将,躺在水球里,浑身是血,已没了气息,有人抢上前,伏尸恸哭。
与此同时,在九重天各个角落,无数水球如同泡沫一般陆陆续续破海而出,有上神上仙,亦有各部兵将,还有各个神宫的仙侍仙娥、四海各水族,俱是在这场灾劫中的受难者。
所有人都在回归,团圆,抑或诀别。
云印自司织袖中飞出,一抹流光猝然而逝,曲觅意识到什么,眼睫猛地一颤,怆然泪下:“织影……”
司织泪光莹然,她面朝天穹,双手交叠,长揖而下:“司织……恭送主上!”
在她身后,以各部神女为首,司云殿一众面带哀色,齐齐拜送。
“恭送主上——”
这一角愁云惨雾,周围神族虽不知具体内情,但也都跟着沉默下来,飞廉心中隐隐洞明,他凝目注视那畔,肃然一礼。
雎略双目之中一片寂冷,左手紧紧按住剑柄,宽大的袖袍垂落,敛住手背上纵横暴起的筋脉,与青冢不住的剑鸣。
谁也不曾瞧见,雾隐云深处,一株望日莲粲然盛放,被一双苍白修长的手轻采入怀。
……
后古历十四万三千三百七十九年九月初三,不周之山复倾,上古洪劫重现。
太阳神赤霄、云神卿云夫妇开启镜引结界重补天穹,新天界之主领麾下百神齐力襄助,天境圆,洪流退,劫后,云霄夫妇神隐无踪。
又三年,新天界之主雎略于九黎宫继天帝位,号景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