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天晚上,乱葬岗的月亮特别圆,特别亮。
我能看到每一具尸体奇奇怪怪的死状。
有的草草裹在破旧的席子里,有的身着华贵衣服,半截身子晾在外面,半截在土里,有的身体已经腐烂,苍蝇虫子嗡嗡的绕着飞。
那时我在想,人为什么活着呢?
反正总要死去。
无论生前是穷困潦倒,还是帝王世家,死后还不就是一黄土,被蚊虫吞噬。
我能感觉到内脏似乎是被打坏了,血液一点点从身体里流逝,我的身体是这些泥里的虫子最新鲜的夜宵。
看来,我还是有点用的。
虽然我生前没什么用。
我原本的父亲不要我了,估计每天见着我都觉得碍眼,娘亲撒手人寰,岳父期望我死,这样就不会影响他姑娘换取更大的价值。
我的亲人似乎也就这几位了,期望我活着的,可能也就剩下苏樱了,我却没有能力救下她。
不过锦衣玉食一生,也挺好。
既然所有人都不希望我活着,那我就去死一死好了。
听说人在临死之前,一生之中所有重大的事情,都会如走马灯般一幕幕放映,供阴阳之主评判往生去处。
这也是这个灵界之主所施舍的最后的仁慈,接着会被赏赐一碗往生酒,消除记忆,去向彼岸。
可是等了很久,都没有看到我的生平有什么重大事迹放映。
大约我这一生并没有什么特别重大的事情值得阴阳之主驻足观看,所以取消了这一步吧!
其实也不是,人这一生总有一两件重大的值得骄傲的事情,我觉得自己最骄傲的就是喜欢苏樱这件事了。
可惜阴阳之主大约看不上这种小情小爱,所以才没有出现吧!
我就是怀着这样的想法,陷入了一片黑暗。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破庙里了,照顾我的人是翠丝。
她一双眼睛肿得像个桃子,很明显是哭过。
哦,看来我没死成!
那些盼着我死的人,恐怕要气闷上一阵子了。
我勉强坐起来,扯了扯嘴角,“怎么受伤的是我,你却哭的那么惨?是怕我死了,辜负你家小姐吗?”
翠丝一反平日的牙尖嘴利,又掉起眼泪,呜呜咽咽的说道,“我是哭的小姐,明日就要出嫁,我却不能陪在她身边。”
苏樱要出嫁?
我头有点疼,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我已经不是城主家大公子了。
“我睡了多久?”
翠丝渐渐止住眼泪,“将将一个月。”
我的头更疼了,我就记得去找苏伯父,想要拆穿城主大人的阴谋,可是刚进门就被打了一顿。
也不知这个小丫头是如何忍着害怕,从乱葬岗将沉重的我拖到这里来的。
我试探问道,“你救我来这里的?”
翠丝倒是老实,“是小姐使了银子才向那些打手打听到你的位置,又托人将你弄了出来,安置在这里。”
我长叹了一口气,心里竟是无比平和,“替我谢谢你家小姐,如今我已无大碍,你便回去复命吧!就不耽搁你陪嫁了。”
翠丝眼睛睁的大大的,“你不去救小姐了?”
我摇摇头,“莫要再说这些无望之语,我如今都需要你家小姐来救,还如何顾得上去救她?”
翠丝气道,“枉费小姐还去求了凉音,找了京里的御医给你开的药方。”
翠丝的嘴唇都在发抖,见我不理她,只轻飘飘躺在那里神游,怒瞪了我一眼,又站起来走了几圈,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指着我喊,“负心汉,你知不知道小姐一直在等你!”
一直,在等吗?
为什么呢?
只因为儿时双方父母的一时兴起的娃娃亲?
“因为她爱你啊!始终爱你,全心全意想嫁给你的那种爱啊!”
门外突然传来一道如夜莺般的声音。
我也只是撇了一眼,“凉音啊,好久不见。”
凉音带着一个小婢女缓步走了进来,那姿势那神情与十年前没什么两样,似乎世间什么都放不进她的眼里。
永远高高在上的俯视一干平头百姓。
也是,谁让人家娘亲是宏图帝的宠妃呢?
就是正宫娘娘都要礼让三分。
她捡了一块稍微干净点的地方站着,也不嫌累,“这么久了,你怎么跟当年一样,是个懦夫,胆小鬼,明明喜欢她,偏要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捉一些虫子去吓唬她。”
我活动了一下双手,“那时也不过是谨遵父母之命,陪她玩耍,小孩子,哪有什么喜不喜欢!吓唬她也只是小孩之间的玩闹而已。”
凉音长衣一摆,“行吧,我今日去看她,给了她毒药,匕首跟绳子,也不知她明日会选哪种死法,你要不要建议一下?我可以帮你转告。”
翠丝已经六神无主,长喊一声小姐,冲了出去。
凉音只威严对身边小婢女警告,“今日你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都没看见,你也没来过这里,知道吗?”
小婢女忙跪地诅咒发誓。
凉音安稳的听那小婢女讲完最恶毒的诅咒,才准许她站起来。
又对我说道,“看见没?这就是权利的力量,若你能让其他人对你俯首,你还会像如今这样眼看着苏樱去死吗?”
我的内心深处,某个地方动了一下。
我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什么时候就变成了胆小鬼?懦夫?
当下我就收拾好行礼,主要就是苏樱那个食盒,喝了翠丝煮的药,踏上征途。
我要长命百岁,也要苏樱长命百岁。
我的人生突然有了目标。
趁夜,我从苏府后墙翻过去,摸黑找到苏樱的闺阁。
运气真好,居然一个人都没碰到。
屋内苏樱一人,连翠丝都没在。
她正看着桌上摆的毒药,匕首跟麻绳发呆。
凉音这个丫头片子,下次逮住她,必然要打她一顿。
苏樱似有所感,回头时我恰好狼狈的从窗户往进爬。
她只粲然一笑,过去打开房门,“从正门进来吧,小贼。”
我又从狭窄的窗户退出去,进了正门,“苏樱,跟我走吧!”
苏樱转身从屋内拿了一个包袱,“你怎的来的这样晚!凉音公主今夜在前厅设宴,款待所有参与婚宴布置的人,你要再不来,他们该回来了。”
凉音这个小丫头,不枉我小时候给她当过大马骑。
我跟苏樱拿着凉音的令牌,连夜出城。
翻过麦积山,就等于彻底离开了麦积城,也意味着与经年往事告别,踏上新的征途。
麦积山下,是湍急的河流,上面只有一座破旧的索桥,麦积城人唤它碧落桥,意思是它链接着外界的繁荣,似乎是链接着西天仙界一样。
摇摇晃晃刚过了桥,苏樱突然说东西落在那边了,得过去找。
那时我应该感觉到不对劲的,可我却偏偏放了手。
眼看她一步步走回去。
听她在桥那边大喊,“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从今往后,我爱的人是南宿。
你要活着回来娶我。”
我想冲过去带她回来,可是她从一颗小树后面拿出长刀,一下一下砍断了固定桥的长绳。
原来都是这些情景都是准备好的,也不知她想了几个日夜。
我奔往仙界之路,在湍急的水流声及刀砍在绳索上的声音里,戛然而止。
我听见她一边流泪一边说,“我是想跟你走,可我走不了,我放不下如今的荣华富贵,我是花房里的花,在外面活不下去,我只能在家里等你,下次你不要来晚了。”
还有什么我听不见了,我已经开始盘算去西边从军,保家卫国,建功立业。
然后衣锦还乡,让这些看不起我的人,盼着我死的人,像那个小婢女对凉音那样,俯首称臣。
我没有再回头,一头扎进西边战乱里,待我回过神来,已经是人人称颂的南宿将军。
后来我娶了凉音。
因为这个不可一世的小丫头给我来信,她喜欢上一个带刀侍卫,已经有了身孕,可是她的父王想用她去异族和亲。
我带兵灭了那个蛮荒之族,并向宏图帝请旨,求娶凉音。
将这个小丫头跟她的小情人养在深院后,我终于荣归故里。
真的跟我想的一样,所有人都对我俯首称臣,我纳了苏樱为妾。
真是个笑话,等我回来,才发现她似乎已经不是那个口口声声等我的那个她。
我不认识现在的苏樱。
后来我才明白,她说的那些话的含义。
她确实只能送我到那里了。
而我最终也确实来晚了。
当阴阳之主问我愿不愿意用我双目换我能见她。
开玩笑,我当然愿意。
看不见这个世界又如何,她就是我的全世界啊!
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死也不放!